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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經·國風·豳風·鴟鴞

詩經2.99W

原文:

詩經·國風·豳風·鴟鴞

鴟鴞鴟鴞!既取我子,無毀我室。恩斯勤斯,鬻子之閔斯。

迨天之未陰雨,徹彼桑土,綢繆牖戶。今女下民,或敢侮予。

予手拮据,予所捋荼。予所蓄租,予口卒瘏,曰予未有室家。

予羽譙譙,予尾翛翛,予室翹翹。風雨所漂搖,予維音嘵嘵。

註釋:

這是一首禽言詩。全篇作一隻母鳥的哀訴,訴說她過去遭受的迫害,經營巢窠(棵kē)的辛勞和目前處境的艱苦危殆。這詩止於描寫鳥的生活還是別有寄託,很難斷言。舊說以爲是周公貽成王的詩,不足信。全詩都用興法,爲我國比興詩之祖。

1、鴟鴞(癡蕭chī xiāo):鳥名,即鴟鵂(休xiū),或鵂鶹(留liū),今俗名貓頭鷹。

2、室:指鳥巢。《鄭箋》:“室猶巢也。”

3、恩斯勤斯:兩個“斯”字都是語助詞,“恩勤”猶“殷勤”。

4、鬻(育yù):是“育”的借字,“育子”指孵雛。閔:病。

5、徹:剝裂。土:是“杜”的借字,《釋文》引《韓詩》作“杜”。“桑杜”就是桑根。《毛傳》:“迨,及。徹,剝。桑土,桑根也。” 《通釋》:“蓋徹取桑根之皮。”

6、綢繆(謀móu):見《唐風·綢繆》篇注。牖(有yǒu)戶:指巢。以上二句是說剝取桑根的皮來修補鳥巢。《鄭箋》:“綢繆猶纏綿也。”《集傳》:“牖,巢之通風處;戶,其出入處也。”

7、女:《孟子》作“汝”。下民:指人類,鳥在樹上,所以稱人類爲下民。

8、侮:指投石、取卵等事,巢不堅固就爲人所乘。

9、拮据(節居jiéjū):“撠挶(己局jǐjú)”的假借,手病。本謂操作勞苦。引申爲經濟窘迫。《傳疏》引《玉篇》:“拮据,手病也。”

10、所:尚。捋荼(徒tú):取蘆葦和茅草的花,爲墊巢之用。《集傳》:“荼,萑苕(環條huán tiáo),可藉巢者也。”

11、租:積。或讀爲“苴(拘jū)”,草。

12、卒瘏(徒tú,病):言終於疲病。卒:或讀爲“悴(脆cuì)”,“悴瘏”同義。以上四句言爪和嘴都因爲過勞而病。《通釋》:“卒瘏與拮挶相對成文,卒當讀爲顇,字通作悴。卒、瘏皆爲病。”

13、家:古讀如“姑”,這句是說巢未完成。

14、譙譙(喬qiáo):不豐滿。

15、翛翛(蕭xiāo):乾枯無潤澤之色。

16、翹翹(喬qiáo):危。

17、漂搖:衝擊掃蕩。漂屬雨,搖屬風。

18、嘵嘵(蕭xiāo):由於恐懼而發的叫聲。《毛傳》:“嘵嘵,懼也。” 《鄭箋》:“音嘵嘵然,恐懼告訴之意。”

譯文:

貓頭鷹你這惡鳥,已經奪走了我的雛子,再不能毀去我的窩巢。我含辛茹苦,早已爲養育雛子病了!

我趁着天未陰雨,啄取那桑皮桑根,將窗扇門戶縛緊。現在你們樹下的人,還有誰敢將我欺凌!

我用拘攣的手爪,採捋茅草花;又蓄積乾草墊底,喙角也累得病啦,只爲了還未築好的家。

我的翅羽稀落,我的尾羽枯槁;我的巢兒垂危,正在風雨中飄搖。我只能驚恐地哀號!

鑑賞:

寓言是一種借說故事以寄寓人生感慨或哲理的特殊表現方式。它的主角可以是現實中人,也可以是神話、傳說中的虛幻人物,而更多的則是自然界的蟲魚鳥獸、花草木石。這種表現方式,在戰國的諸子百家之說中曾被廣爲運用,使古代的說理散文由此增生了動人的藝術魅力,放射出奇異的哲理光彩。

但以寓言作詩,在先秦卻不多見;只是到了漢代,纔在樂府詩中成批涌現,一時蔚爲奇觀。倘要追溯它的源頭,雖然可與戰國諸子之作遙相接續,但其“天造草昧”的創制,還得首推這首在“詩三百篇”中也屬鳳毛麟角的《鴟鴞》。

這首詩的主角,是一頭孤弱無助的母鳥。當它在詩中出場的時候,正是惡鳥“鴟鴞”剛剛洗劫了它的危巢,攫去了雛鳥在高空得意盤旋之際。詩之開筆“鴟鴞鴟鴞,既取我子,無毀我室”,即以突發的呼號,表現了母鳥目睹“飛”來橫禍時的極度驚恐和哀傷。人們常說:“畫爲無聲詩,詩爲有聲畫。”此章的展開正是未見其影先聞其“聲”,在充斥詩行的愴然呼號中,幻化出母鳥飛歸、子去巢破的慘淡畫境。當母鳥仰對高天,發出淒厲呼號之際,人們能體會到它此刻該怎樣毛羽憤豎、哀怒交集。但鴟鴞之強梁,又不是孤弱的母鳥所可懲治。愴怒的呼號追着鴟鴞之影遠去,留下的便只有“恩斯勤斯,鬻子之閔斯”的傷心嗚咽了。這嗚咽傳自寥廓無情的天底,傳自風高巢危的樹頂,而凝聚在兩行短短的詩中,至今讀來令人顫慄。

正如人們很少關注鳥獸的悲哀一樣,人類也很少能瞭解它們在面對災禍時的偉大、堅強。詩中的母鳥看似孤弱,卻也一樣富於生存的勇氣和毅力。它剛還沉浸在喪子破巢的哀傷之中,即又於哀傷中擡起了剛毅的頭顱:“迨天之未陰雨,徹彼桑土,綢繆牖戶。”它要趁着天晴之際,趕快修復破巢。這第二章仍以母鳥自述的口吻展開,但因爲帶有敘事和描摹,讀者所讀見的,便恍如鏡頭搖轉式的特寫畫面:哀傷的母鳥急急忙忙,忽而飛落在桑樹林間,啄剝着桑皮根鬚;忽而飛返樹頂,口銜着韌須細細纏縛窠巢。“徹彼”敘其取物之不易,“綢繆”狀其縛結之緊密。再配上“啾啾”啼鳴的幾聲“畫外音”,讀者便又聽到了母鳥忙碌之後,所發出的既警惕又自豪的宣言:“今女下民,或敢侮予!”那是對飽經下民騷擾的往事的痛憤回顧,更是對縛紮緊密的鳥巢的驕傲自許,當然也包含着對時或欺凌鳥兒的“下民”的嚴正警告。倘若人類真能解破鳥語,是應該謹記這母鳥的警告,而對它的堅韌、頑強肅然起敬的了。

三、四兩章宜作一節讀。這是母鳥辛勤勞作後的痛定思痛,更是對無法把握自身命運的處境的悽悽泣訴。“予手拮据”、“予口卒瘏”、“予羽譙譙”、“予尾翛翛”:遭受奇禍的母鳥終於重建了自己的巢窠,充滿勇氣地活了下來。但是,這堅強的生存,對於孤弱的母鳥來說,是付出了無比巨大的代價。

它的鳥爪拘攣了,它的喙角累病了,至於羽毛、羽尾,也全失去了往日的細密和柔潤,而變得稀疏、枯槁。這些愴楚的自憐之語,發之於面臨奇災大禍。而掙扎着修復鳥巢的萬般艱辛之後,正如潮水之洶涌,表現着一種悲從中來的極大傷痛。然而更令母鳥恐懼的,還是挾帶着自然威力的“風雨”:鴟鴞的進犯縱然可以憑非凡的勇氣抵禦,但對這天地間之烈風疾雨,小小的母鳥卻無回天之力了。“予室翹翹,風雨所漂搖,予維音曉嘵!”詩之結句,正以一聲聲“嘵嘵”的鳴叫,穿透搖撼天地的風雨,喊出了不能掌握自身命運的母鳥之哀傷。

倘若僅從詩面上看,《鴟鴞》也堪稱一首代鳥寫悲的傑作:它寫鳥像鳥,通篇用了母鳥的“語言”,逼真地傳寫出了既喪愛雛、復遭巢破的鳥禽之傷痛,塑造了一頭雖經災變仍不折不撓重建“家室”的可敬母鳥的形象。如果鳥禽有知,亦當爲詩人對它們生活情狀描摹之精妙、心理情感體味之真切,而“啾啾”嘆惋。然而這畢竟是一首“寓言詩”,與其說是代鳥寫悲,不如說是借鳥寫人。那母鳥所受惡鴞的欺凌而喪子破巢的遭遇,以及在艱辛生存中面對不能把握自身命運的深深恐懼,正是下層人民悲慘情狀的形象寫照。由此反觀全詩,則兇惡的“鴟鴞”、無情的“風雨”,便全可在人世中顯現其所象徵的真實身份。而在母鳥那慘怛的呼號和悽愴的哀訴中,正傳達着久遠以來受欺凌、受壓迫人們的不盡痛憤。

舊說如《毛詩序》謂此詩乃“周公救亂”之作,方玉潤《詩經原始》、魏源《詩古微》又以爲乃“周公悔過以儆成王”、“周公戒成王”之作,雖也知詩用借喻手法,但坐實本事,反而扞格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