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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父親隨筆

隨筆3.09W

我有兩個父親:一個是生父,一個是繼父。我生父叫袁一,本名是袁夢華,在離家從軍的時候改名爲“一”。我小時候聽母親講述父親改名這件事,印象最深的是她用自己那異常嬌氣的身段和腔調,努力模仿我胖胖的父親從軍登記時豪氣干雲的模樣:“男子漢大丈夫,利落地來,利落地去,那就無牽無掛,改名叫袁一吧!”

兩個父親隨筆

袁一爸爸是四川眉山人。家裏三兄弟,他是長子。現在回想,我跟他的關係似乎很疏淡。但據母親說,幾個孩子中他最疼我。記憶裏,我很少跟他說話,像個旁觀者一樣,看着他跟弟弟妹妹們玩,給弟弟妹妹們講故事。考試考砸了,他會訓話、講道理。我就一言不發地聽着,看着他的嘴。他能講很久,我就盯着他的白牙齒。

有一件事,也是母親說的,我自己沒有記憶。在我念小學的時候,那時我還認不得幾個大字。當時父親在金門,聽母親說他寫過8頁長的信給我,讓母親念給我聽。那信也並沒有儲存下來。

記得那是開學的第二天。那時候的學校一天到晚考試,剛開學就有個測驗。我在教室裏答試卷,看着那些我毫無辦法的數學題,開始胡思亂想。這時老師喊我:“袁瓊瓊你出來一下。”我出去,看見教務主任站在走廊上,他說:“你趕快去醫院,你父親去世了。”

那是50年前的'事。我父親去世已經這樣久,不過我現在回想,某些事依舊曆歷在目。教務主任長長的臉,那突然嚴肅地沉下臉來的表情,他穿着灰色西裝褲、白色襯衫、白皮鞋。我自己也穿着白鞋,剛開始換季,制服換成白上衣、黑裙和白鞋。我低着頭聽他說話,眼前是他的白鞋和我的白鞋,4條大大小小的“死魚”。

我騎着車趕去醫院,天很熱,我像是被掏空了一般,機械地踩着腳踏車,有種奇妙的感覺,覺得這一切非常不真實:覺得自己很熱,脖子裏塞着汗,又癢又熱:覺得自己賣力地要趕到醫院去,不過是去證實這一切是假的,我父親沒事,我的人生如常。所有害怕的和喜歡的都在,所有我情願存留和失去的都在。

不過是去證實我此時此刻其實是在夢裏,隨即便要醒來。

我每次跟人提及我生父的去世,都說:“我很小的時候他就過世了。”前陣子又講到這件事時,對方問我:“多小?”我說:“15歲”。這個人說:“那也不小啦。”我忽然領悟:父親過世時,我其實已不是孩子了。但是,他往生之後,我大約有某些部分隨他的死亡而停頓,因爲父親沒有機會老去,我便不再長大。我把我自己留在他的死亡裏陪伴他,一個永遠幼小的自己。

父親過世一年後,母親改嫁,我們有了繼父。那個年代,對寡婦再嫁的寬容度很低。我母親多次哭着回家,因爲她改嫁,雜貨店不賣東西給她。熟人朋友也多數迴避,就像她得了某種疫病。許多年後母親才提起這些事。我父親過世後,家中狀況困窘。那時候我勉強算是成年,有人勸母親把我嫁掉,送弟弟去上軍校,再把下頭3個小的送到育幼院。我成長的環境中,不乏這一類的例子。出主意的人大約也不是惡意,大家都這樣做。這幾乎是窮且負債的家庭,唯一的生存之道。我感激母親做了另一種選擇,讓我可以迷迷糊糊、渾渾噩噩度日,從未停止做夢和狂想,直到現在。母親說:“與其嫁掉小的,不如嫁掉老的。”她選擇改嫁,有犧牲的成分。

我繼父叫孫書麟,河北小范人。繼父瘦高個,非常嚴肅。我生父比母親大10歲,但是繼父比母親要大20歲。娶母親的時候,他已經50多歲了,一般人通常不會在這個歲數上做出改變自己下半生的選擇,但是繼父居然做了。除了他實在是喜歡我母親,我想不出別的理由。

他是軍人,和多數來臺的外省人一樣,過去結過婚,妻子留在大陸。認識我母親的時候,他已經退伍,和人合夥開瓦斯行,發不了財,但是衣食無虞。他的前半生,至少有20年,一直過着獨居生活,極少接觸女人,更少接觸孩子,實在不明白他爲什麼要在年過半百的時候決定替別人養孩子。現在回想,一羣小鬼,和一個年輕的妻子,這對他的生活造成了多麼大的改變。和母親結婚的頭一年,兩個人極其不合。因爲母親是爲了孩子嫁人的,所以她護犢情切,跟我們相關的事都是禁忌,繼父碰也不能碰。母親大約一開始就預設了“後父”(跟後母一樣)一定會孩子,因之,繼父只要對我們稍有微詞,母親立刻就“防禦模式”大開。兩個人成天吵架。母親發飆的時候,他多是一言不發。如是多次,後來就被我母親訓練得非常明白,他知道身爲繼父,是沒有權利只有義務的。

我們與繼父一直都非常疏離。一切事都透過母親轉達,很少和他直接對話,就算在他人面前也一樣。他是一個跟我們住在一起的陌生人,反之,我們於他大約也是陌生人。現在回想,他從來不叱喝或指責我們,但是我們做了什麼出色的事,他也不發表意見。許多年之後,我才知道繼父爲我做了剪貼本,專門收集我在報刊上發表的文字。我不大知道他看不看,他從來不提。一直覺得他不苟言笑、非常嚴肅,有他在場,室內溫度似乎都要降3度。但是他晚年性格轉柔軟,變得有些像小孩子。過去的他跟我們完全沒有肢體接觸,甚至沒有眼神接觸。但是最後十幾年,我們開始習慣在見面或離開時擁抱他。也可能是我們自己歲數也大了,開始覺得他親切。他那時身形已經縮了,非常的瘦小,說話時抓着他的手,會覺得肌膚像冷塑膠一樣滑涼。

繼父一直活到99歲。他終身維持着瘦長的身材,生活非常規律,按時起牀、按時睡覺、按時三餐。這應該是他長壽的原因。

他生活異常單純,除了看電視就是看書看報。家裏有張大桌子,上面堆滿了剪貼本和剪報散張。他生前最後幾年收集剪報,分門別類,按篇幅大小拼貼成整頁,整理得20多本剪貼本,每本都仔細地做了封面,按內容取“書”名,他自己題字。這些剪貼本非常整齊,頁面乾淨平整,就像他自己選稿自己編排的雜誌。或許繼父曾有過做出版人的心願吧。

繼父不認識我生父,但是非他所出的這5個孩子,他供養到成年,讓我們都接受了高等教育。繼父過世之後,我有時會想象:在另一個世界,會有一個胖胖的、濃眉大眼、滿臉笑容的男人去見他,跟他說:“孫先生,你好,我是袁一。”然後這一胖一瘦的兩個人會坐下來。繼父會與我的生父談話,告訴他我們是怎樣長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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