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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錦瑟》的藝術性

李商隱3.07W

李商隱的錦瑟全詩有人或以爲是悼亡之作,或以爲是愛國之篇或以爲是自比文才之論,或以爲是抒寫思念侍兒錦瑟。

說《錦瑟》的藝術性

……爲什麼這首難懂的詩卻有這樣的魅力。

最初引人注意的是這首詩所給予人的美麗的形相,及與此形相相融和的流動而婉曼的韻律。“錦瑟”“華年”“曉夢”“蝴蝶”“春心”“杜鵑”“滄海”“月明”“珠”“藍田”“日暖”“玉”,都是美麗的形相。而這些美麗形相放在一起,分量是相稱的,所以容易作有機體的連結,以形成一個統一的美麗形相。律詩的韻律,不僅靠平仄的諧和,更要求每一組(一句)乃至全組字句的音色音量,有自然的諧和、配合。它的變動,乃是在諧和中的變動。我們讀這首詩的時候,縱然對於它的意義不十分了解,對於故事的色彩有點稀奇,但在讀的音調中卻不會感到有某一字音來得太硬或太軟、太促或太滯,這即是音色音量的配合調和的效果。韻律不流動便呆板,流動,在技巧上是由每一句內各字的飛沉輕重的互相錯落,及上下聯的虛實字互相錯落而來。更重要的是在文字後面有一股生命力在躍動,這便牽涉到最根本的意境問題。而形相與韻律之間,也應當有自然而然的配合。杜甫“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其景象大,韻律便自然嚴重;“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其景象小,韻律便自然輕靈。《錦瑟》詩的景象是美麗中的悲哀,所以它的韻律是婉轉而妙曼。

把《錦瑟》詩讀熟了以後,在緩步低吟中,也會感到在它的美麗、婉曼的形相、韻律中,卻浮出一縷淡淡的哀愁,並且這種哀愁的氣氛越挖越深,最後好像看到有一個被由愛憎怨慕交織而成的萬縷情絲所捆縛着,正力求解脫,卻尚未能完全解脫,甚至也不想完全解脫的詩人,站在與讀者若即若離的處所。這種魅力,不一定關於特定內容的瞭解的。

詩由典故景物所呈現出的形相,是客觀的。《錦瑟》詩裏的“華年”,乃屬於過去,依然是客觀的。從創作的精神過程講,是這些客觀的東西,先沉浸於自己的主觀感情之中,與感情融和在一起,經過醞釀成熟後而始將其表達出來,此時的典故、景物本是由感情所涌出,因之它是與感情同在,所以客觀中有主觀,主觀中有客觀,主客觀是融合而爲一的。但要將它表達於文字之上,卻需要有很大的功力、技巧。《錦瑟》詩的興象深微,正表現了這種功力、技巧。客觀的景物、典故略加轉折,即達到主客合一的境界。第一句的“錦瑟”“五十弦”,第二句的“一弦一柱”“華年”,都是客觀的。但第一句只介入“無端”兩字,第二句只介入一個“思”字,便把兩句所詠歎的客觀景象,完全染上了主觀的――作者的感情了。第三、第四兩句,更進一步在客觀典故中,用一個字作轉折,如第三句用一“迷”字,第四句用一“託”字作轉折,第五、第六句則不見有轉折之跡,而僅用“有淚”“生煙”的點染,以達到每句的下三字,實承上四字而作了意境的轉換。這種轉折、轉換,一方面使每一句中的典故陳述得很完整,例如第四句所述的望帝杜鵑的故事,幾乎沒有看到他人能在七個字裏,陳述得這樣完整的。而第五、第六兩句,實際兩句是把兩個以上的有關故事,熔鑄爲一個故事,這中間都須要很大的想象與凝縮的力量。另一方面,經過轉折轉換後,把每一故事本身中所潛伏着的意味顯發了出來,如第四句中的“託”字。甚至不一定爲故事本身所固有,但爲作者所要求於故事中的意味也生髮出來,如第三、第五、第六三句。這樣便使每一句中的故事,能深化爲一完整而帶感傷的感情世界。第二句中的“思”字,便在中四句的四個感情世界中飄蕩,讀者的想像力也在這四個感情世界中飄蕩。而四句相互間也是層層展開,層層轉折,在展開、轉折中,得到自然的諧和統一。這種功力深,卻看不出用力之跡的技巧,乃是天才與功力結合在一起的大技巧。

還有第五、第六兩句,把兩個以上的典故融合在一起,例如第五句便把採珠、遺珠、淚珠等故事融合在一起,以構成他所要求的完整景象,卻使人不感到有半絲半毫的拼湊之跡,這固然是大的功力、技巧的表現。而在第三句的莊生故事中,原故事只說到了夢,並沒有說是“曉夢”,他卻輕輕添入一“曉”字,以與第二句的“華年”相應。第四句的故事,只是望帝化爲杜鵑,或蜀人見杜鵑而思望帝,其中並沒有“春心”兩字,但義山輕輕添入“春心”兩字,這便把此一故事完全點活,而使其得到了作者所要求的新生命。這說明一個偉大作者,不僅是假借客觀以象徵自己的主觀感情,同時在假借中也對客觀注入了新的因素,使此一故事雖然是客觀的,但也和中國的山水畫一樣,並非由模仿而來的客觀。因爲有這一道功力在裏面,便更使主客觀融合得渾然一體。但這類新因素的注入,若才力不夠,使人看來便感到是附贅懸瘤,甚至於變成非驢非馬,那便失掉了表現的效果,失掉了藝術所必不可少的諧和性。

此詩第七、第八句,是前六句的收束,看來好似尋常。但第七句,義山是以他作詩時向佛教求解脫的心情,對上六句所說的加以否定,“可待成追憶”猶言這些如夢如幻的事情,還值得追憶嗎?這對全詩而言,是一大轉折、一大跌宕。而第八句的.“已惘然”,與第二句的“思”字呼應,又對前六句所說的肯定過來,對第七句而言卻又是一個轉折、一種跌宕。必如此去領會,“只是”兩字纔有着落。全首從第一句到第八句,每句都有轉折、跌宕,句與句之間又都有轉折、跌宕,而轉折、跌宕得不費氣力,以形成擁有豐富內容的諧和統一,這當然要算非常成功的作品。義山詩集中的七律,能達到此一境界的,大約也只有十幾首。

以上對《錦瑟》詩的解釋、分析,並不是先拿一個什麼格套,硬把這種格套用上去。我的解釋分析,更不能說是對詩作解釋或鑑賞時的範例。不過,我願向對詩有欣賞興趣的人,指出下面一點:即是讀者與作者之間,不論在感情與理解方面,都有其可以相通的平面,因此,我們對每一作品,一經讀過、看過後,立刻可以成立一種解釋。但讀者與一個偉大作者所生活的世界,並不是平面的,而實是立體的世界。於是,讀者在此立體世界中只會佔到某一平面,而偉大的作者卻會從平面中層層上透,透到我們平日所不曾到達的立體中的上層去了。因此,我們對一個偉大詩人的成功作品,最初成立的解釋,若不懷成見,而肯再反覆讀下去,便會感到有所不足,即是越讀越感到作品對自己所呈現出的氣氛、情調,不斷地溢出於自己原來所作的解釋之外、之上,在不斷的體會、欣賞中,作品會把我們匯入向更廣更深的意境裏面去,這便是讀者與作者,在立體世界中的距離不斷地在縮小,最後可能站在與作者相同的水平、相同的情境,以創作此詩時的心來讀它,此之謂“追體驗”。在“追體驗”中所作的解釋,纔是能把握住詩之所以爲詩的解釋。或者,沒有一個讀者真能做到“追體驗”,但破除一時知解的成見,不斷地作“追體驗”的努力,總是解釋詩、欣賞詩的一條道路。

《錦瑟》全文

錦瑟

朝代:唐代

作者:李商隱

原文: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賞析

《錦瑟》,是李商隱的代表作,愛詩的無不樂道喜吟,堪稱最享盛名;然而它又是最不易講解的一篇難詩。有人說是寫給令狐楚家一個叫“錦瑟”的侍女的愛情詩;有人說是睹物思人,寫給故去的妻子王氏的悼亡詩;也有人認爲中間四句詩可與瑟的適、怨、清、和四種聲情相合,從而推斷爲描寫音樂的詠物詩;此外還有影射政治、自敘詩歌創作等許多種說法。千百年來衆說紛紜,莫衷一是,大體而言,以“悼亡”和“自傷”說者爲多。

詩人大量借用莊生夢蝶,杜鵑啼血,滄海珠淚、良田生煙等典故,採用比興手法,運用聯想與想象,把聽覺的感受,轉化爲視覺形象,以片段意象的組合,創造朦朧的境界,從而藉助可視可感的詩歌形象來傳達其真摯濃烈而又幽約深曲的深思。

詩題“錦瑟”,是用了起句的頭二個字。舊說中,原有認爲這是詠物詩的,但註解家似乎都主張:這首詩與瑟事無關,實是一篇借瑟以隱題的“無題”之作。

首聯“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無端,無緣無故,生來就如此。樂器,琴有三絃、五絃;箏有13弦;而“瑟”卻有五十弦。用這麼多弦,來抒發繁複之情感,該是多麼哀傷。古有泰帝與素女之典故,已是哀傷至極了。詩人以這個典故作爲喻象,暗示自喻詩人與衆不同,別人只三絃、五絃,而詩人之瑟卻有五十弦之多。真是得天獨厚之天才。暗示他天賦極高,多愁善感,銳敏幽微。比興用得多麼高妙。下一句,一弦一柱,追憶青春戀愛的年華。首聯總起,引領下文,以下都是追憶美好的青春。但又美景不長,令人失落惆悵。

頷聯的上句,用了《莊子》的一則寓言典故,說的是莊周夢見自己身化爲蝶,栩栩然而飛,渾忘自家是“莊周”其人了;後來夢醒,自家仍然是莊周,不知蝴蝶已經何往。下句中的望帝,是傳說中周朝末年蜀地的君主,名叫杜宇。後來禪位退隱,不幸國亡身死,死後魂化爲鳥,暮春啼苦,至於口中流血,其聲哀怨悽悲,動人心腑,名爲杜鵑。此聯二句,寫的是佳人錦瑟,一曲繁弦,驚醒了詩人的夢景,不復成寐。迷含迷失、離去、不至等義。隱約包涵着美好的情境,卻又是虛緲的夢境。錦瑟繁弦,哀音怨曲,引起詩人無限的悲感、難言的冤憤,如聞杜鵑之悽音,送春歸去。一個“託”字,不但寫了杜宇之託春心於杜鵑,也寫了佳人之託春心於錦瑟,手揮目送之間,花落水流之趣。詩人妙筆奇情,於此已然達到一個高潮。

律詩一過頷聯,“起”“承”之後,已到“轉”筆之時,筆到此間,大抵前面文情已然達到小小一頓之處,似結非結,含意待申。在此下面,點筆落墨,好像重新再“起”似的。其筆勢或如奇峯突起,或如藕斷絲連,或者推筆宕開,或者明緩暗緊,手法可以不盡相同,而神理脈絡,是有轉折而又始終貫注的。當此之際,詩人就寫出了“滄海月明珠有淚”這一名句來。

頸聯前一句把幾個典故揉合在一起,珠生於蚌,蚌在於海,每當月明宵靜,蚌則向月張開,以養其珠,珠得月華,始極光瑩。這是美好的民間傳統之說。淚以珠喻,自古爲然,鮫人泣淚,顆顆成珠,亦是海中的奇情異景。如此,皎月落於滄海之間,明珠浴於淚波之界,在詩人筆下,已然形成一個難以分辨的妙境。一筆而能有如此豐富的內涵、奇麗的聯想的,實不多見。

後一句的藍田滄海,也並非空穴來風。晚唐詩人司空圖,引過比他早的戴叔倫的一段話:“詩家美景,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於眉睫之前也。”這裏用來比喻的八個字,簡直和此詩頸聯下句的七個字一模一樣,足見此一比喻,另有根源,可惜後來古籍失傳,竟難重覓出處。引戴語作解說,是否貼切,亦難斷言。晉代文學家陸機在他的《文賦》裏有一聯名句:“石韞玉而山輝,水懷珠而川媚。”藍田,山名,在今陝西藍田東南,是有名的產玉之地。此山爲日光煦照,蘊藏其中的玉氣(古人認爲寶物都有一種一般目力所不能見的光氣),冉冉上騰,但美玉的精氣遠察如在,近觀卻無,所以可望而不可置諸眉睫之下,這代表了一種異常美好的理想景色,然而它是不能把握和無法親近的。詩中此句,正是在“韞玉山輝,懷珠川媚”的啓示和聯想下,用藍田日暖給上句滄海月明作出了對仗,造成了異樣鮮明強烈的對比。而就字面講,藍田對滄海,也是非常工整的,因爲滄字本義是青色。詩人在詞藻上的考究,也可以看出他的才華和功力。

對於詩人 來說,滄海月明這個境界,尤有特殊的身後感情。有一次,他因病中未能躬與河東公的“樂營置酒”之會,就寫出了“只將滄海月,高壓赤城霞”(《病中聞河東公樂營置酒口占寄上》)的句子。如此看來,他對此境,一方面於其高曠皓淨十分愛賞,一方面於其淒寒孤寂又十分感傷:一種複雜的難言的悵惘之懷,溢於言表。

此聯和上聯共用了四個典故,呈現了不同的意境和情緒。莊生夢蝶,是人生的恍惚和迷惘;望帝春心,包含苦苦追尋的執著;滄海鮫淚,具有一種闊大的寂寥;藍田日暖,傳達了溫暖而朦朧的歡樂。詩人從典故中提取的意象是那樣的神奇、空靈,他的心靈向讀者緩緩開啓,華年的美好,生命的感觸等皆融於其中,卻只可意會不可言說。

尾聯攏束全篇,明白提出“此情”二字,與開端的“華年”相爲呼應,筆勢未嘗閃遁。詩句是說:如此情懷,豈待今朝回憶始感無窮悵恨,即在當時早已是令人不勝惘惘了。對於一般普通人,往往是人到老年,追思以往:深憾青春易逝,功業無成,光陰虛度,碌碌無爲而悔恨無窮。但天資聰敏的詩人,則事在當初,就早已先知先覺到了,卻無可奈何,無限之惘然若失。這就是詩人李商隱,借錦瑟而自況了。

李商隱一生經歷坎坷,有難言之痛,至苦之情,鬱結中懷,發爲詩句,幽傷要眇,往復低徊,感染於人者至深。他的一首送別詩中說:“庾信生多感,楊朱死有情;弦危中婦瑟,甲冷想夫箏!”(《送千牛李將軍赴闕五十韻》)則箏瑟爲曲,常系乎生死哀怨之深情苦意,可想而知。如謂錦瑟之詩中有生離死別之恨,恐怕也不能說是全出臆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