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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秋雨散文主要內容

餘秋雨1.44W

導語:《莫高窟》是中國當代作家餘秋雨創作的散文,收錄於散文集《文化苦旅》中。在文中,作者把人、歷史、自然融爲一體,在莫高窟這個具有深刻文化印跡的“人文景觀”上,罩上沉重的歷史氣壓,讓讀者在沉鬱凝重的氣氛中,去了解自己的歷史,瞭解自己的文化,其實說到底,是去了解自己的民族。下面是小編整理收集的餘秋雨散文主要內容,希望大家喜歡!

餘秋雨散文主要內容

公元三六六年,有一位僧人在敦煌東南方鳴沙山東麓的斷崖上開始開鑿石窟,後來代代有人繼續,這就成了著名的莫高窟。

佛教在印度傳播之初,石窟是僧人修行的場所,卻不在裏邊雕塑和描繪佛像,要表現也只用象徵物來替代,用得比較多的有金牛、佛塔、法柱等。後來到了犍陀羅時期,受到亞歷山大大帝東征時帶來的希臘雕塑家們的影響,開始開鑿佛像石窟。因此,人們往往可以從那裏發現希臘雕塑的明顯痕跡。

這就是說,僅僅是佛像石窟,就已經把印度文明和希臘文明包羅在裏邊了。這些石窟大多處於荒山野嶺之間,遠遠看去很不起眼,哪裏知道里面所蘊藏的,卻是兩個偉大文明的精彩。

佛教從印度一進入中國,立即明白這是一個需要用通俗、形象的方式來講故事的國度,因此在石窟造像藝術中又融入了越來越濃重的中華世俗文明。結果,以人類的幾大文明爲背景,一代代的佛像都在石窟裏深刻而又通俗地端莊着,微笑着,快樂着,行動着,苦澀着,犧牲着。漸漸地,這一切都與中華歷史接通了血脈,甚至成了一部由堅石雕刻的歷史。

莫高窟,便是其中的典型。

看莫高窟,不是看死了一千年的標本,而是看活了一千年的生命。

讓人驚奇的是,歷來在莫高窟周邊的各種政治勢力,互相之間打得你死我活,卻都願意爲莫高窟做一點好事。

北魏的王室、北周的貴族都對莫高窟的建造起了很大的作用,更不必說隋代、初唐、盛唐時莫高窟的歡快景象了。連“安史之亂”以後佔領敦煌的吐蕃勢力,以及驅逐吐蕃勢力的張議潮j隊,本是勢不兩立的敵人,卻也都修護了莫高窟。

五代十國時期的曹氏政權對莫高窟貢獻很大,到宋代,先後佔領這一帶的西夏政權和蒙古政權,也沒有對莫高窟造成破壞。莫高窟到元代開始衰落,主要是由於蒙古j隊打通了歐亞商貿路線,絲綢之路的作用減弱,敦煌變得冷清了。

爲什麼那麼多赳赳武將、權謀強人都會在莫高窟面前低下頭來?我想,第一是因爲這裏關及人間信仰,第二是因爲這裏已經構成歷史。宗教的力量和時間的力量足以讓那些燥熱的心靈冷卻下來,產生幾分敬畏。他們突然變得像個孩子,一路撒野下來,到這裏卻睜大了眼睛,希望獲得宗教裁判和時間裁判。

在這個過程中,更值得關注的是全民參與。佛教在莫高窟裏擺脫了高深的奧義,通俗地展現因果報應、求福消災、豐衣足食、繁衍子孫等內容,與民衆非常親近。除了壁畫和雕塑外,莫高窟還是當地民衆舉行巡禮齋會的活動場所,也是享受日常娛樂的遊覽場所。但是,這種大衆化趨向並沒有使它下降爲一個鄉村廟會,因爲敦煌地區一直擁有不少高僧大德、世族名士、博學賢達,維繫着莫高窟的信仰主體。

於是,在莫高窟,我常常走神。不明亮的自然光亮從洞窟上方的天窗中淡淡映入,壁畫上的人羣和壁畫前的雕塑融成了一體,在一片朦朧中似乎都動了起來。在他們身後,彷彿還能看到當年來這裏參加巡禮的民衆,一羣又一羣地簇擁着身穿袈裟的僧侶。還有很多畫工、雕塑家在周邊忙碌。這麼多人漸漸走了,又來了一批。一批一批構成一代,一代代接連不斷。

也有了聲音:佛號、磬鈸聲、誦經聲、木魚聲、旌旗飄蕩聲、民衆笑語聲,還有石窟外的山風聲、流水聲、馬蹄聲、駝鈴聲。

看了一會兒,聽了一會兒,我發覺自己也被裹捲進去了。身不由己,踉踉蹌蹌,被人潮所挾,被聲浪所融,被一種千年不滅的信仰所化。

這樣的觀看是一種暈眩,既十分陶醉又十分模糊。因此,我不能不在閉館之後的黃昏,在人羣全都離去的山腳下獨自徘徊,一點點地找回記憶、找回自己。

晚風起了,夾着細沙,吹得臉頰發疼。沙漠的月亮分外清冷,山腳前有一泓泉流,在月色下波光閃爍。總算,我的思路稍見頭緒。

記得每進一個洞窟,我總是搶先走到年代標示牌前,快速地算出年齡,然後再恭敬地擡起頭來。

年齡最高的,已經一千六百多歲,在中國歷史上算是十六國時期的作品。壁畫上的菩薩還是西域神貌,甚至還能看出從印度起身時的樣子,深線粗畫,立體感強,還裸着上身,餘留着恆河岸邊的熱氣。另一些壁畫,描繪着在血腥苦難中甘於捨身的狠心,看上去有點恐怖,可以想見當時世間的苦難氣氛。

接下來應該是我非常向往的魏晉南北朝了:青褐的色澤依然渾厚,豪邁的筆觸如同劍戟。中原一帶有那麼多瀟灑的名士傲視着亂世,此時洞窟裏也開始出現放達之風,連菩薩也由粗短身材變得修長活潑。某些形象,一派秀骨清相,甚至有病態之美,似乎與中原名士們的趣味遙相呼應。

不少的場面中出現了各種樂器,我叫不全它們的名字。

有很多年輕的女子衣帶飄飄地飛了起來,是飛天。她們預示出全方位舞動的趨勢,那是到了隋代。一個叫維摩詰的居士被頻頻描繪,讓人聯想到當時一些士族門閥企圖在佛教理想中提升自己。壁畫上已經找不到苦行,只有華麗。連病態之美也消失了,肌膚變得日漸圓潤。那些雕塑略顯腿短頭大,馬背上的歷練,使他們氣定神閒。

整個畫面出現了揚眉吐氣般的歡樂,那隻能是唐代。春風浩蕩,萬物甦醒,連禽鳥都是舞者,連繁花都捲成了圖案。天堂和人間連在了一起,個個表情生動,筆筆都有創造。女性越來越佔據主導地位,而且不管是菩薩還是供養人,都呈現出充分的女性美。由於自信,他們的神情反而更加恬靜、素淡和自然。畫中的佛教道場已經以淨土宗爲主,啓示人們只要唸佛就能一起進入美好的淨土。連這種簡明的理想,也洋溢着只有盛唐纔有的輕快和樂觀。

唐代畫面中的那些世間人物,不管是盔甲將軍、西域胡商,還是壯碩力士、都督夫人,都神采飛揚、炯炯有神。更難得的是,我在這些人物形象中分明看到了吳道子畫派的某種骨力,在背景山水中發現了李思訓、李昭道父子那一派的輝煌筆意。歡樂,就此走向了經典。走向了經典還在歡樂,一點也沒有裝腔作態。

除了壁畫,唐代的塑像更是風姿無限,不再清癯,不再呆板,連眉眼嘴角都洋溢着笑意,連衣褶薄襞都流瀉得像音樂一般。

唐代洞窟中的一切都不重複,也不刻板。我立即明白,真正的歡樂不可能重複,就像真正的人性容不得刻板。結果,唐代的歡樂誘發了長久的歡樂,唐代的人性貼合了永恆的人性,一切都融合得渾然一體。恍惚間,熱鬧的洞窟裏似乎什麼也沒有了,沒有畫,沒有雕塑,沒有年代,也沒有思考,一切都要蒸騰而去,但又哪裏也不想去,只在這裏,在洞窟,在唐代,在吳道子筆下。

突然,精神一怔,我看到了一個異樣的作品,表現了一個盡孝報恩的故事。與一般同類故事不同,這個佛家弟子是要幫助流亡的父母完成復國事業。我心中立即產生一種猜測,便俯身去看年代標示牌——果然,創作於“安史之亂”之後。

“安史之亂”,像一條長鞭,嘩啦一聲把唐代劃成了兩半。敦煌因爲唐軍東去討逆而被吐蕃攻陷,因此,壁畫中幫助流亡父母完成復國事業的內容,並非虛設。

悲壯的意志刻在了洞壁上,悲慘的歲月卻刻在了大地上,赫赫唐代已經很難再回過神來。此後的洞窟,似乎一個個活氣全消。也有看上去比較熱鬧的場面,但是,模仿的熱鬧只能是單調。

在單調中,記得還有一個舞者背手反彈琵琶的姿態,讓我眼睛一亮。

再看下去,洞窟壁畫的內容越來越世俗,連佛教題材也變成了現實寫生,連天國道場也變成了家庭宅院,連教義演講也變成了說書人的故事會。當然這也不錯,頗有生活氣息,並讓我聯想到了中國戲劇史上的瓦舍和諸宮調。

唐宋之間,還算有一些呆滯的華麗;而到了宋代,則走向了一種冷漠的貧乏。對此,我很不甘心。宋代,那是一個讓中國人擁有蘇東坡、王安石、司馬光、朱熹、陸游、李清照、辛棄疾的時代啊,在敦煌怎麼會是這樣?我想,這與河西走廊上大大小小的政權紛爭有關。在沒完沒了的輪番折騰中,文化之氣受阻,邊遠之地只能消耗荒涼

到了元代,出現了藏傳密宗的壁畫,題材不再黏着於現實生活,出現了一種我們不太習慣的神祕和恐怖。但是筆觸精緻細密,頗具裝飾性,使人想到唐卡。

這是一個民族之間互窺互徵的時代,蒙古文化和西藏文化在這一帶此起彼伏。倒是有一個歐洲旅行家來過之後向外面報告,這裏很安定,他就是馬可·波羅。

明清時期的莫高窟,已經沒有太多的東西可以記住。

當我在夜色中這麼匆匆回想一遍後,就覺得眼前這個看上去十分尋常的“小山包”,實在是一個奇怪的所在。

它是河西走廊上的一個博物館,也是半部中國藝術史,又是幾大文明的交會點。它因深厚而沉默,也許,深厚正是沉默的原因。

但是,就像世界上的其他事情一樣,興旺發達時什麼都好說,一到了衰落時期,一些爭奪行動便接連而至。

二十世紀二十年代莫高窟曾經成爲白俄士兵的滯留地。那些士兵在洞窟裏支起了鍋竈,生火做飯,黑煙和油污覆蓋了大批壁畫和雕塑。他們還用木棒蘸着黑漆,在壁畫上亂塗亂畫。

這些士兵走了以後,不久,一羣美國人來了。他們是學者,大罵白俄士兵的胡作非爲,當場立誓,要拯救莫高窟文物。他們的“拯救”方法是,用化學溶劑把壁畫粘到紗布上剝下牆壁,帶回美國去。

爲首的是兩位美國學者,我要在這裏記一下他們的名字:一位是哈佛大學的蘭登·華爾納,一位是賓夕法尼亞博物館的霍勒斯·傑恩。

蘭登·華爾納帶回美國的莫高窟壁畫引起轟動,他非常後悔自己當初沒有帶夠化學溶劑,因此又來了第二次。這次他乾脆帶來了一名化學溶劑的調配專家,眼看就要在莫高窟裏大動手腳。

但是,他後來在回憶錄裏寫道,這次在莫高窟遇到了極大的麻煩:

事態變得十分棘手,約有幾十個村民放下他們的工作,從大約十五公里外的地方跑來監視我們的行動……以便有理由對我們進行襲擊,或者用武力把我們驅逐出境。

結果,他們只是拍了一些遺蹟的照片,什麼也無法拿走。化學溶劑更是一滴也沒有用。

後來華爾納在美國讀到一本書,是他第二次去莫高窟時從北京僱請一位叫陳萬里的翻譯寫的。這才知道,那些村民所得到的資訊正是這位翻譯透露的。陳萬里先生到敦煌的第二天,就藉口母親生病離開了華爾納,其實是向村民通報美國人準備幹什麼了。

爲此,我要向這位陳萬里先生致敬。

一位名不見經傳的普通知識分子,加上幾十個他原先不可能認識的當地村民,居然在極短的時間內做成了這麼一件大事。對比之下,我看那些不負責任的官員,以及那些助紂爲虐的翻譯,還怎麼來尋找遁詞?

陳萬里先生不僅是翻譯,還是一位醫生和學者。中國另有一位姓陳的學者曾經說過一句話:“敦煌者,吾國學術之傷心史也。”這位陳先生叫陳寅恪,後來兩眼完全失去了視力。

陳寅恪先生看不見了,我們還張着眼。陳萬里先生和村民沒有來得及救下的那些莫高窟文物,還在遠處飄零。既然外人如此眼熱,可見它們確實是全人類的精粹,放在外面也罷了。只是,它們記錄了我們歷代祖先的信仰和悲歡,我們一有機會總要趕過去探望它們,隔着外國博物館厚厚的玻璃,長久凝視,百般叮嚀。

莫高窟被那些文物拉得很長很長,幾乎環繞了整個地球。那麼,我們的心情也被拉長了,隨着唐宋元明清千年不枯的笑容,延伸到整個世界。

沙漠中也會有路的,但這兒沒有。

遠遠看去,有幾行歪歪扭扭的腳印。

順着腳印走吧?不行,被人踩過了的地方反而鬆得難走。只能用自己的腳,去走一條新路。回頭一看,爲自己長長的腳印高興。不知這行腳印,能儲存多久?

擋眼是幾座巨大的沙山。只能翻過它們,別無他途。上沙山實在是一項無比辛勞的苦役。剛剛踩實一腳,稍一用力,腳底就鬆鬆地下滑。用力越大,陷得越深,下滑也越加厲害。才踩幾腳,已經氣喘,不禁惱怒。

我在浙東山區長大,在幼童時已經能夠歡快地翻越大山。累了,一使蠻勁,還能飛奔峯巔。這兒可萬萬使不得蠻勁。軟軟的細沙,也不硌腳,也不讓你磕撞,只是款款地抹去你的全部氣力。你越發瘋,它越溫柔,溫柔得可恨至極。無奈,只能暫息雷霆之怒,把腳底放鬆,與它廝磨。

要騰騰騰地快步登山,那就不要到這兒來。有的是棧道,有的是石階,千萬人走過了的,還會有千萬人走。只是,那兒不給你留下腳印——屬於你自己的腳印。來了,那就認了吧,爲沙漠行走者的公規,爲這些美麗的腳印。

心氣平和了,慢慢地爬。沙山的頂越看越高,爬多少它就高多少,簡直像兒時追月。

已經擔心今晚的棲宿。狠一狠心,不宿也罷,爬!再不理會那高遠的目標了,何必自己驚嚇自己。它總在的,看也在,不看也在,那麼,看又何益?

還是轉過頭來打量一下自己已經走過的路吧。我竟然走了那麼長,爬了那麼高!腳印已像一條長不可及的綢帶,平靜而飄逸地畫下了一條波動的曲線,曲線一端,緊繫腳下。

完全是大手筆,不禁欽佩起自己來了。

不爲那越來越高的山頂,只爲這已經畫下的曲線,爬。

不管能抵達哪兒,只爲已耗下的生命,爬。

無論怎麼說,我始終站在已走過的路的頂端——永久的頂端,不斷浮動的頂端,自我的頂端,未曾後退的頂端。

沙山的頂端是次要的。爬,只管爬。

腳下突然平實,眼前突然空闊,怯怯地擡頭四顧——山頂還是被我爬到了。

完全不必擔心棲宿,西天的夕陽還十分燦爛。

夕陽下的綿綿沙山是無與倫比的天下美景。光與影以最暢直的線條進行分割,金黃和黛赭都純淨得毫無斑駁,像用一面巨大的篩子篩過了。日夜的風,把風脊、山坡塑成波盪,那是極其款曼平適的波,不含一絲漣紋。

於是,滿眼皆是暢快,一天一地都被鋪排得大大方方、明明淨淨。色彩單純到了聖潔,氣韻委和到了崇高。

爲什麼歷代的僧人、信衆、藝術家要偏偏選中沙漠沙山來傾注自己的信仰,建造了莫高窟、榆林窟和其他洞窟?站在這兒,我懂了。我把自身的頂端與山的頂端合在一起,心中鳴起了天樂般的梵唄。

剛剛登上山脊時,已發現山腳下尚有異象,捨不得一眼看全。待放眼鳥瞰一過,此時纔敢仔細端詳。那分明是一灣清泉,橫臥山底。

動用哪一個藻飾詞,都會是對它的褻瀆。只覺它來得莽撞,來得怪異,安安靜靜地躲藏在本不該有它的地方,讓人的眼睛看了很久還不大能夠適應。再年輕的旅行者,也會像慈父心疼女兒一樣叫一聲:這是什麼地方,你怎麼也跑來了!

是的,這無論如何不是它來的地方。要來,該來一道黃濁的激流,但它是這樣清澈和寧謐。或者,來一個大一點的湖泊,但它是這樣纖瘦和婉約。按它的品貌,該落腳在富春江畔、雁蕩山間,或是從虎跑到九溪的樹蔭下。

漫天的飛沙,難道從未把它填塞?夜半的颶風,難道從未把它吸乾?這裏可曾出沒過強盜的足跡,借它的甘泉賴以爲生?這裏可曾蜂聚過匪幫的馬隊,在它身邊留下一片污濁?

我胡亂想着,隨即又愁雲滿面。怎麼走近它呢?我站立峯巔,它委身山底。向着它的峯坡,陡峭如削。此時此刻,剛纔的攀登,全化成了悲哀。

嚮往峯巔,嚮往高度,結果峯巔只是一道剛能立足的狹地。不能橫行,不能直走,只享一時俯視之樂,怎可長久駐足安坐?上已無路,下又艱難,我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與惶恐。

世間真正溫煦的美色,都熨帖着大地,潛伏在深谷。君臨萬物的高度,到頭來只構成自我嘲弄。我已看出了它的譏謔,於是亟亟地來試探下削的陡坡。

人生真是艱難,不上高峯發現不了它,上了高峯又不能與它親近。看來,註定要不斷地上坡下坡、上坡下坡。

咬一咬牙,狠一狠心。總要出點事了,且把脖子縮緊,歪扭着臉上肌肉把腳伸下去。一腳,再一腳,整個骨骼都已準備好了一次重重的摔打。

然而,奇了,什麼也沒有發生。才兩腳,已出溜下去好幾米,又站得十分穩當。不前摔,也不後仰,一時變作了高加索山頭上的普羅米修斯。

再稍用力,如入慢鏡頭,跨步若舞蹈,只十來下,就到了山底。

實在驚呆了:那麼艱難地爬了幾個時辰,下來只是幾步!想想剛纔伸腳時的悲壯決心,啞然失笑。康德說,滑稽是預期與後果的嚴重失衡,正恰是這種情景。

來不及多想康德了,亟亟向泉水奔去。

一灣不算太小,長可三四百步,中間最寬處相當一條中等河道。水面之下,漂動着叢叢水草,使水色綠得更濃。竟有三隻玄身水鴨,輕浮其上,帶出兩翼長長的波紋。真不知它們如何飛越萬里關山,找到這兒。水邊有樹,不少已虯根曲繞,該有數百歲高齡。

總之,一切清泉靜池所應該有的,這兒都有了。至此,這灣泉水在我眼中又變成了獨行俠——在荒漠的天地中,全靠一己之力,張羅出了一個可人的世界。

樹後有一陋屋,正遲疑,步出一位老尼,手持懸項佛珠,滿臉皺紋布得細密而寧靜。

她告訴我,這兒本來有寺,毀於二十年前。我不能想象她的生活來源,訥訥地問,她指了指屋後一條路,淡淡說:會有人送來。

我想問她的事情自然很多,例如,爲何孤身一人長守此地?什麼年歲初來這裏?終是覺得對於佛家,這種追問過於鈍拙,掩口作罷。目光又轉向這脈靜池,答案應該都在這裏。

茫茫沙漠,滔滔流水,於世無奇。唯有大漠中如此一灣,風沙中如此一靜,荒涼中如此一景,高坡後如此一跌,才深得天地之韻律、造化之機巧,讓人神醉情馳。

以此推衍,人生、世界、歷史,莫不如此。給浮囂以寧靜,給躁急以清冽,給高蹈以平實,給粗獷以明麗。唯其這樣,人生才見靈動,世界才顯精緻,歷史纔有風韻。

因此,老尼的孤守不無道理。當她在陋室裏聽夠了一整夜驚心動魄的風沙呼嘯時,明晨,即可借明淨的水色把耳根洗淨。當她看夠了泉水的湛綠時,擡頭,即可望望燦爛的沙壁。

山,名爲鳴沙山;泉,名爲月牙泉。皆在敦煌境內。

在中國古代,文官兼有文化身份和官場身份。在平日,自己和別人關注的大多是官場身份。但奇怪的是,當峨冠博帶早已零落成泥,崇樓華堂也都淪爲草澤之後,那一杆竹管毛筆偶爾塗畫的詩文,卻有可能鐫刻山河、雕鏤人心,永不漫漶。

我曾有緣,在黃昏的江船上仰望過白帝城,在濃冽的秋霜中登臨過黃鶴樓,還在一個除夕的深夜摸到了寒山寺。我的周圍人頭濟濟,可以肯定,絕大多數人的心頭,都回蕩着那幾首不必引述的古詩。

人們來尋景,更來尋詩。這些詩,他們在孩提時代就能背誦。孩子們的想象,誠懇而逼真。因此,這些城,這些樓,這些寺,早在心頭自行搭建。

待到年長,當他們剛剛意識到有足夠腳力的時候,也就給自己負上了一筆沉重的宿債,焦渴地企盼着對詩境實地的踏訪,爲童年,爲想象,爲無法言傳的文化歸屬。

有時候,這種焦渴,簡直就像對失落的故鄉的尋找,對離散的親人的查訪。

文人的`魔力,竟能把偌大一個世界的生僻角落,變成人人心中的故鄉。他們薄薄的青衫裏,究竟藏着什麼法術呢?

今天,我衝着王維的那首《渭城曲》,去尋陽關了。出發前曾在下榻的縣城向老者打聽,回答是:“路又遠,也沒什麼好看的。這雪一時下不停,別去受這個苦了。”我向他鞠了一躬,轉身鑽進雪裏。

一走出小小的縣城,便是沙漠。除了茫茫一片雪白,什麼也沒有,連一個褶皺也找不到。在別地趕路,總要每一段爲自己找一個目標,盯着一棵樹,趕過去,然後再盯着一塊石頭,趕過去。在這裏,睜疼了眼也看不見一個目標,哪怕是一片枯葉、一個黑點。於是,只好擡起頭來看天。

從未見過這樣完整的天,一點兒沒有被吞食、被遮蔽,邊沿全是挺展展的,緊扎扎地把大地罩了個嚴實。

有這樣的地,天才叫天;有這樣的天,地才叫地。在這樣的天地中獨個兒行走,侏儒也變成了巨人;在這樣的天地中獨個兒行走,巨人也變成了侏儒。

天竟晴了,風也停了,陽光很好。沒想到沙漠中的雪化得這樣快,才片刻,地上已見斑斑沙底,卻不見溼痕。

天邊漸漸飄出幾縷煙跡,並不動,卻在加深。疑惑半晌,才發現,那是剛剛化雪的山脊。

地上有一些奇怪的凹凸,越來越多,終於構成了一種令人驚駭的鋪陳。我猜了很久,又走近前去蹲下身來仔細觀看,最後得出結論:那全是遠年的墳堆。

這裏離縣城已經很遠,不大會成爲城裏人的喪葬之地。這些墳堆被風雪所蝕,因年歲而塌,枯瘦蕭條,顯然從未有人祭掃。它們爲什麼會有那麼多,排列得又是那麼密呢?只可能有一種理解:這裏是古戰場。

我在望不到邊際的墳堆中茫然前行,心中浮現出艾略特的《荒原》。這裏正是中華歷史的荒原:如雨的馬蹄,如雷的吶喊,如注的熱血。中原慈母的白髮,江南春閨的遙望,湖湘稚兒的夜哭。故鄉柳蔭下的訣別,將軍咆哮時的怒目,丟盔棄甲後的軍旗。隨着一陣煙塵,又一陣煙塵,都飄散遠去。

我相信,死者臨死時都是面向朔北敵陣的;我相信,他們又很想在最後一刻回過頭來,給熟悉的土地投注一個目光。於是,他們扭曲地倒下了,化作沙堆一座座。

這繁星般的沙堆,不知有沒有換來史官們的幾行墨跡?堆積如山的中國史籍,寫在這個荒原上的篇頁還算是比較光彩的,因爲這兒是歷代王朝的邊遠地帶,擔負着保衛華夏疆域的使命。所以,這些沙堆還鋪陳得較爲自在,這些篇頁也還能嘩嘩作響。就像眼下單調的土地一樣,出現在這裏的歷史命題也比較單純。在中原內地就不同了。那兒沒有這麼大大咧咧鋪陳開來的坦誠,一切都在花草掩映中發悶,無數不知爲何而死的冤魂,只能悲憤懊喪地深潛地底,使每片土地都疑竇重重。相比之下,這片荒原還算榮幸。

遠處已有樹影。疾步趕去,樹下有水流,沙地也有了高低坡斜。登上一個坡,猛一擡頭,看見不遠的山峯上有荒落的土墩一座,我憑直覺確信,這便是陽關了。

樹愈來愈多,開始有房舍出現。這是對的,重要關隘所在,屯紮兵馬之地,不能沒有這一些。轉幾個彎,再直上一道沙坡,爬到土墩底下,四處尋找,近旁正有一碑,上刻“陽關古址”四字。

這是一個俯瞰四野的制高點。西北風浩蕩萬里,直撲而來,踉蹌幾步,方纔站住。腳是站住了,卻分明聽到自己牙齒打戰的聲音,鼻子一定是立即凍紅了的。呵一口熱氣到手掌,捂住雙耳用力蹦跳幾下,才定下心來睜眼。

這兒的雪沒有化,當然不會化。所謂古址,已經沒有什麼故跡,只有近處的烽火臺還在,這就是剛纔在下面看到的土墩。土墩已坍了大半,可以看見一層層泥沙,拌和着一層層葦草。葦草飄揚出來,在千年之後的寒風中抖動。

向前俯視,是西北的羣山,都積着雪,直伸天際。我突然覺得自己是站在大海邊的礁石上,那些山全是冰海凍浪。

王維的筆觸實在是溫厚。對於這麼一個陽關,他仍然不露凌厲驚駭之色,而只是文靜淡雅地寫道:“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他瞟了一眼渭城客舍窗外青青的柳色,看了看友人已打點好的行囊,微笑着舉起了酒壺——再來一杯吧,陽關之外,也許就找不到可以這樣對飲暢談的老朋友了。

這杯酒,友人一定是毫不推卻、一飲而盡的。

這便是唐人風範。他們多半不會聲聲悲嘆,執袂勸阻。他們的目光放得很遠,他們的人生道路鋪展得很廣。告別是經常的,步履是放達的。這種神貌,在李白、高適、岑參那裏,煥發得越加豪邁。由此聯想到,在南北各地的古代造像中,唐人造像一看便可識認,形體那麼健美,目光那麼平靜,笑容那麼肯定,神采那麼自信。

在歐洲看蒙娜麗莎的微笑,你立即就能感受,這種恬然的自信只屬於那些真正從中世紀的夢魘中甦醒、對前路挺有把握的藝術家們。這些藝術家以多年的奮鬥,執意要把微笑輸送進歷史的魂魄。而更早就具有這種微笑的唐代,卻沒有把它的自信延續久遠。陽關的風雪,竟越見悽迷。

王維詩畫皆稱一絕,萊辛等西方哲人反覆論述過的詩與畫的界限,在他是可以隨腳出入的。但是,長安的宮殿只爲藝術家們開了一個狹小的邊門,只允許他們以文化侍從的身份躬身而入。這裏,不需要藝術鬧出太大的人文局面,不需要對美有太深的人性寄託。

於是,九州的文風漸漸刻板。陽關,再也難以享用溫醇的詩句。西出陽關的文人越來越少,只有陸游、辛棄疾等人一次次在夢中抵達,傾聽着穿越沙漠冰河的馬蹄聲。但是,夢畢竟是夢,他們都在夢中死去。

即便是土墩、石城,也受不住見不到詩人的寂寞。陽關坍弛了,坍弛在一個民族的精神疆域中。它終成廢墟,終成荒原。身後,沙墳如潮;身前,寒峯如浪。誰也不能想象,這兒,一千多年之前曾經驗證過人生旅途的壯美、藝術情懷的宏廣。

這兒應該有幾聲胡笳和羌笛的,如壯漢嘯吟,與自然渾和,卻奪人心魄。可惜它們後來都不再歡躍,成了兵士們心頭的哀音。既然一個民族都不忍聽聞,它們也就消失在朔風之中。

回去吧,時間已經不早,怕還要下雪。

標籤:餘秋雨 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