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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秋雨風景散文

餘秋雨2.76W

餘秋雨開創了“大散文”的模式。他從宏觀的歷史中去抓取碎片,然後以民族化的視角去進行情感解讀。下面爲大家分享了餘秋雨關於風景的散文,一起來看看吧!

餘秋雨風景散文

餘秋雨風景散文1

莫高窟對面,是三危山。《山海經》記,“舜逐三苗於三危”。可見它是華夏文明的早期屏障,早得與神話分不清界線。那場戰鬥怎麼個打法,現在已很難想像,但浩浩蕩蕩的中原大軍總該是來過的。當時整個地球還人跡稀少,噠噠的馬蹄聲顯得空廓而響亮。讓這麼一座三危山來做莫高窟的映壁,氣概之大,人力莫及,只能是造化的安排。

公元三三六年,一個和尚來到這裏。他叫樂樽,戒行清虛,執心恬靜,手持一支錫杖,雲遊四野。到此已是傍晚時分,他想找個地方棲宿。正在峯頭四顧,突然看到奇景:三危山金光燦爛,烈烈揚揚,像有千佛在躍動。是晚霞嗎?不對,晚霞就在西邊,與三危山的金光遙遙對應。

三危金光之謎,後人解釋頗多,在此我不想議論。反正當時的樂樽和尚,剎那間激動萬分。他怔怔地站着,眼前是騰燃的金光,背後是五彩的晚霞,他渾身被照得通紅,手上的錫杖也變得水晶般透明。他怔怔地站着,天地間沒有一點聲息,只有光的流溢,色的籠罩。他有所憬悟,把錫杖插在地上,莊重地跪下身來,朗聲發願,從今要廣爲化緣,在這裏築窟造像,使它真正成爲聖地。和尚發願完畢,兩方光焰俱黯,蒼然暮色壓着茫茫沙原。

不久,樂樽和尚的第一個石窟就開工了。他在化緣之時廣爲播揚自己的奇遇,遠近信士也就紛紛來朝拜勝景。年長日久,新的洞窟也一一挖出來了。上至王公,下至平民,或者獨築,或者合資,把自己的信仰和祝祈,全向這座陡坡鑿進。從此,這個山嶴的歷史,就離不開工匠斧鑿的叮噹聲。

工匠中隱潛着許多真正的藝術家。前代藝術家的遺留,又給後代藝術家以默默的滋養。於是,這個沙漠深處的陡坡,濃濃地吸納了無量度的才情,空靈靈又脹鼓鼓地站着,變得神祕而又安詳。

餘秋雨風景散文2

一九九九年十月二日,希臘伯羅奔尼撒半島的奧林匹亞(Olympia),夜宿Europa旅館終於來到了奧林匹亞。

沒想到這個全人類的體育聖地會有這麼好的風景,在快要到達之時就已經是密樹森森、清溪淺淺,道路、房舍也變得越來越齊整,空氣間洋溢着一種不知來自何處的自然清香。一腳踏入聖地,你一定會猛然停步,因爲被一種陣勢嚇着了:無數蒼老的巨石,不管是當年的樓礎、殿基還是雕塑,全都從千年的頹弛或掩埋中踉蹌走出,整整規規地排列在大道兩旁。就像無數古代老將軍們煙塵滿面地站立着,接受現代人的檢閱。

這條大道看不到盡頭,只知道它通向一個最簡單的終點:爲了人類的健康。

見到了宙斯神殿和希拉神殿,搞清了古代每次運動會前點燃聖火的路線,擡頭仰望昂然雲天的無數石柱,不能不承認,健康是他們的宗教。

走進一個連環拱廊,便到了人類黎明期最重要的競技場。跑道四周的觀衆看臺是一個綠草茵茵的環形斜坡,能坐四萬人,只有中間有幾個石座,那是主裁判和貴賓的席位。實在忍不住,我在這條神聖的起點性跑道上跑了整整一圈。許戈輝在一旁起鬨:“餘老師跑得不對,古代奧運選手比賽時全都一絲不掛!”

我說:“這要怪你們,當年這裏沒有女觀衆。”

確實,當年有很長時間是不準女性進入賽場的,要看,只能在很遠的地方。據說,進門左側背後的大山坡上,可讓已婚女子觀看,而進門正前方几乎一公里遠的山頭上,才讓未婚女子遠眺。許戈輝說:“原以爲運動場是少女挑選如意郎君的好地方呢!”

聽這裏的人介紹,當年有一個母親化妝成男子進入賽場觀看兒子比賽,兒子獲得冠軍她一聲驚呼露出女聲,上前擁抱又露出女形。

照理應該懲罰,但人們說運動冠軍一半是人一半是神,我們怎麼能懲罰神的母親?此端一開,漸漸女性可以入場觀看比賽了。

漫步在奧林匹亞,我很少說話,領受着不輕的文明衝撞。我們也有燦爛的文化,但把健康的概念如此強烈地納入文明,並被全人類接受,實在是希臘文明值得我們永遠仰望的地方。古代希臘追求人的雙重健康:智力的'健康和肢體的健康。智力的健康毋須多言,正如一些西方學者所說,在哲學、倫理學、邏輯學、數學、美學、醫學、法學等等領域,我們至今仍在用希臘的基礎話語在思考;肢體健康更有一系列強大的證明,例如今天全世界還在以奧林匹克和馬拉松的名義進行體育競賽,希臘的人體雕塑至今仍是人類形體美無可企及的標本。

把智力健康和肢體健康發揮到極致然後再集合在一起,纔是他們有關人的完整理想。我不止一次看到出土的古希臘哲學家和賢者的全身雕像,大多是須發茂密,肌肉發達,身上只披一幅布,以別針和腰帶固定,上身有一半袒露,赤着腳,偶爾有鞋,除了憂鬱深思的眼神,其他與運動員沒有太大的差別。

別的文明多多少少也有這兩方面的提倡,但做起來常常顧此失彼,或流於愚勇,或流於酸腐,或追慕騎士,或仿效寒士,很少構想兩相熔鑄、兩相提升的健全狀態。因此,奧林匹亞是永恆的世界座標。

我歷來認爲各種偉大文明都自成結構,很難拆開了作局部比較,但在奧林匹亞,我明確無誤地感受到了古代中華文明的差距,而這個差距的產生,不是由於局部,而是關及人的整體。中華文明較少關注個體意義和機體意義上的自我,在人際關係上做了太多的文章。結果,真正的健全缺少標誌,缺少賽場,只有一些孤獨的個人,在林泉之間悄悄強健,又悄悄衰老。

餘秋雨風景散文3

一九九九年九月二十九日,希臘雅典,夜宿Herodion旅館昨夜十時二十分香港起飛,中停曼谷,然後抵達阿拉伯聯合酋長國的迪拜。在迪拜停留四個多小時後換飛機向雅典出發。飛機追着夜色走,只怕被黎明趕上,於是十幾個小時全是黑夜,等到不想飛了,一停,黎明和雅典一起來到。

雅典機場顯得過於狹小和陳舊,尤其是海關和出口處,像一個小城市的汽車站,這與雅典的千古美名差距太大了。也許我們沒有權利取笑它,它輝煌在二千五百年前,而到飛機出現的年代,早已悠然退出爭奪輝煌的競賽。不過,作爲一個門戶,機場畢竟也反映了一個國家和城市的盛衰。人們早已習慣了國際間一般的機場格局,突然地讓人感到不習慣,不習慣於一般標準之下,多少包含着一點悲哀。

出了機場仍然不習慣,無法把眼前的一切與希臘聯繫起來。我從前遊歷歐洲總是把希臘讓開,只從羅馬看起,因爲希臘這個開頭對我太神聖,不想輕易踏入。它應該是什麼樣的,倒沒有仔細想過,但肯定不應該像眼前那樣平凡得略覺寒傖,既已失去古代的格局,也沒有現代都市的規劃。

得重新找一個開頭,一把抓住希臘文明的魂魄,讓整個旅程快速地昂起頭來。於是當機立斷,不急着找旅館,立即趕到海邊。只有大海,纔是希臘文明的搖籃和歸宿,而且歷久不變。我們以前從書本中約略知道,希臘海邊最美的地方叫蘇尼翁(Sounion)海岬,那裏有一個波塞東海神殿(Naos Poseidonos),於是翻開地圖找去。

看到了愛琴海。水色景象與法國、意大利南部的地中海近似,浩大而不威嚴,溫和而不柔媚,在海邊熾熱的陽光下只須借得幾分雲靄樹陰,立即涼意爽然。但相比之下,這裏少了很多別墅和白帆,房屋也有一些,都比較簡樸,這倒反而形成一種博大氣象,靜靜地圍護着一個遠古的海。

正是在這種氣象中,一個立着很多潔白石柱的巨大峭壁出現在海邊,這便是海神殿遺蹟。白色石柱被岩石一比,被大海一襯,顯得那麼精雅輕盈,但這是公元前五世紀的遺蹟,而且大部分已經斷殘,於是精雅輕盈就有了完全相反的負載。外部圖像和內在意蘊上的巨大反差,形成一種驚人的美,既是自然美,又是人文美。

在這些石柱開始屹立的時候,孔子、老子、釋迦牟尼幾乎同時在東方思考,而這裏的海邊則徘徊着埃斯庫羅斯、索福克勒斯、蘇格拉底、希羅多德和柏拉圖。公元前五世紀的世界在整體上還十分荒昧,但如此耀眼的精神星座燦爛於一時,卻使後世人類幾乎永遠地望塵莫及。

石柱羣矗立在一個高臺上,周圍攔着繩子,遠處有警衛,防止人們越繩而入。我與鳳凰衛視的節目主持人許戈輝小姐在攔繩外轉着圈子擡頭仰望,領略着那個偉大時代遺留的光澤。突然,耳邊飄來一位導遊的片言隻語:“石柱上刻有很多人的名字,包括一位著名的英國詩人……”

“拜倫!”我立即脫口而出。拜倫酷愛希臘文明,不僅到這裏遊歷,而且還在希臘與土耳其打仗的時候參加過志願隊。我告訴許戈輝,拜倫在長詩《唐璜》中有一節寫一位希臘行吟詩人自彈自唱,悲嘆祖國擁有如此燦爛的文明而終於敗落,十分動人,我還能記得其中一段的大致意思:祖國啊,此刻你在哪裏?%你美妙的詩情,怎麼全然歸於無聲?你高貴的琴絃,怎麼落到了我這樣平庸的流浪者手中?

這真是詠歎一種文明敗落的刻骨詩情。拜倫的祖國不是希臘,但他願意把希臘看成自己的文化祖國,因此自己也就成了接過希臘琴絃的流浪者,上面幾句話完全是胸臆直瀉。這樣一位拜倫,一定會到如此壯觀的海神殿來參拜,並鄭重留下自己的名字。猜測引發了好奇,我和戈輝都想偷偷地越過攔繩去尋找,一再回頭,只見警衛已對我們兩人虎視眈眈。

同來的夥伴們看出了我們兩人的意圖,不知用什麼花招引開了警衛,然後一揮手,我和戈輝就鑽進去了。石柱很多,會是哪一柱?我靈機一動,想拜倫刻了名,一定會有很多後人圍着刻,因此只需找那個刻名最密的石柱。這很容易,一眼就可辨別,刻得最密的是右邊第二柱,但這一柱上上下下全是名字,拜倫會在哪裏?我雖然只見過他的半身胸像卻猜測他的身材應該頎長,因此擡頭在高處找,找了兩遍沒找到,剛移目光,猛然看見稍低處正是他手寫體的刻名被密密層層地包圍着。

別人,不管在他之前還是在他之後,都用大寫字母刻着自己的名字,他卻只用端正的手寫體,而且又刻得那麼低,可以想見他刻寫時的心情。必須把自己的名字簽寫在希臘文明的肌膚上,但即使是遺蹟,也必須低頭小寫,如對神明。我只奇怪,爲什麼在他之後大大咧咧地用大寫字母鐫刻自己名字到高處的人,完全沒有領悟他的心情,照理他們大多也是希臘文明的崇拜者。

由拜倫的刻名,我想起了蘇曼殊。這位詩僧把拜倫《唐璜》中寫希臘行吟詩人的那一節,翻譯成爲中國舊體詩,取名爲《哀希臘》,一度在中國影響很大。翻譯的時間好像是一九○九年,離今年正好九十年,翻譯的地點是日本東京章太炎先生的寓所,章太炎曾爲譯詩潤飾,另一位國學大師黃侃也動過筆。蘇曼殊藉着拜倫的聲音哀悼中華文明,有些譯句已充滿激憤,如“我爲希臘羞,我爲希臘哭”;有些譯句則熔鑄了強烈的中國古典情懷,如“獨有海中潮,伴我聲悲嘶,願爲摩天鵠,至死鳴且飛”,幾乎是蘇曼殊、章太炎、黃侃本身在抒發,而這種抒發,實際上也成了辛亥革命的一種情緒準備。

蘇曼殊、章太炎他們都沒有來過希臘,但在本世紀初,他們已知道,中華文明與希臘文明具有歷史的可比性。這在中國是一種超越前人的眼光。我們在世紀末來到這裏,只是他們眼光的一種延續。所不同的是,我們今天已不會像拜倫、蘇曼殊那樣痛心疾首。一種宏大文明的命運,不能完全以它發生地的國家國力來衡量。希臘文明早已奉獻給全人類,以狹隘的政治理念來呼喚它或企盼它,反而降低了它。

不管怎麼說,我們來希臘的第一天就找到了大海,找到了神殿,找到了公元前五世紀,找到了拜倫,並由此而引出了蘇曼殊和中國,已經足夠。這個頭開得很豐滿,可以回城找旅館了。

餘秋雨風景散文4

中國古代,一爲文人,便無足觀。文官之顯赫,在官而不在文,他們作爲文人的一面,在官場也是無足觀的。但是事情又很怪異,當峨冠博帶早已零落成泥之後,一杆竹管筆偶爾塗劃的詩文,竟能鐫刻山河,雕鏤人心,永不漫漶。

我曾有緣,在黃昏的江船上仰望過白帝城,頂着濃冽的秋霜登臨過黃鶴樓,還在一個冬夜摸到了寒山寺。我的周圍,人頭濟濟,差不多絕大多數人的心頭,都回蕩着那幾首不必引述的詩。人們來尋景,更來尋詩。這些詩,他們在孩提時代就能背誦。孩子們的想像,誠懇而逼真。因此,這些城,這些樓,這些寺,早在心頭自行搭建。待到年長,當他們剛剛意識到有足夠腳力的時候,也就給自己負上了一筆沉重的宿債,焦渴地企盼着對詩境實地的踏訪。爲童年,爲歷史,爲許多無法言傳的原因。有時候,這種焦渴,簡直就像對失落的故鄉的尋找,對離散的親人的查訪。

文人的魔力,竟能把偌大一個世界的生僻角落,變成人人心中的故鄉。他們褪色的青衫裏,究竟藏着什麼法術呢?

今天,我衝着王維的那首《渭城曲》,去尋陽關了。出發前曾在下榻的縣城向老者打聽,回答是:“路又遠,也沒什麼好看的,倒是有一些文人辛辛苦苦找去。”老者擡頭看天,又說:“這雪一時下不停,別去受這個苦了。”我向他鞠了一躬,轉身鑽進雪裏。

一走出小小的縣城,便是沙漠。除了茫茫一片雪白,什麼也沒有,連一個皺摺也找不到。在別地趕路,總要每一段爲自己找一個目標,盯着一棵樹,趕過去,然後再盯着一塊石頭,趕過去。在這裏,睜疼了眼也看不見一個目標,哪怕是一片枯葉,一個黑點。於是,只好擡起頭來看天。從未見過這樣完整的天,一點兒也沒有被吞食,邊沿全是挺展展的,緊扎扎地把大地罩了個嚴實。

有這樣的地,天才叫天。有這樣的天,地才叫地。在這樣的天地中獨個兒行走,侏儒也變成了巨人。在這樣的天地中獨個兒行走,巨人也變成了侏儒。

天竟晴了,風也停了,陽光很好。沒想到沙漠中的雪化得這樣快,才片刻,地上已見斑斑沙底,卻不見溼痕。天邊漸漸飄出幾縷煙跡,並不動,卻在加深,疑惑半晌,才發現,那是剛剛化雪的山脊。

地上的凹凸已成了一種令人驚駭的鋪陳,只可能有一種理解:那全是遠年的墳堆。

這裏離縣城已經很遠,不大會成爲城裏人的喪葬之地。這些墳堆被風雪所蝕,因年歲而坍,枯瘦蕭條,顯然從未有人祭掃。它們爲什麼會有那麼多,排列得又是那麼密呢?只可能有一種理解:這裏是古戰場。

我在望不到邊際的墳堆中茫然前行,心中浮現出艾略特的《荒原》。這裏正是中華歷史的荒原:如雨的馬蹄,如雷的吶喊,如注的熱血。中原慈母的白髮,江南春閨的遙望,湖湘稚兒的夜哭。故鄉柳蔭下的訣別,將軍圓睜的怒目,獵獵於朔風中的軍旗。隨着一陣煙塵,又一陣煙塵,都飄散遠去。我相信,死者臨亡時都是面向朔北敵陣的;我相信,他們又很想在最後一刻回過頭來,給熟悉的土地投注一個目光。

於是,他們扭曲地倒下了,化作沙堆一座。

遠處已有樹影。急步趕去,樹下有水流,沙地也有了高低坡斜。登上一個坡,猛一擡頭,看見不遠的山峯上有荒落的土墩一座,我憑直覺確信,這便是陽關了。

樹愈來愈多,開始有房舍出現。這是對的,重要關隘所在,屯紮兵馬之地,不能沒有這一些。轉幾個彎,再直上一道沙坡,爬到土墩底下,四處尋找,近旁正有一碑,上刻“陽關古址”四字。

這是一個俯瞰四野的制高點。西北風浩蕩萬里,直撲而來,踉蹌幾步,方纔站住。腳是站住了,卻分明聽到自己牙齒打戰的聲音,鼻子一定是立即凍紅了的。呵一口熱氣到手掌,捂住雙耳用力蹦跳幾下,才定下心來睜眼。這兒雪沒有化,當然不會化。所謂古址,已經沒有什麼故跡,只有近處的烽火臺還在,這就是剛纔在下面看到的土墩。土墩已坍了大半,可以看見一層層泥沙,一層層葦草,葦草飄揚出來,在千年之後的寒風中抖動。眼下是西北的羣山,都積着雪,層層疊疊,直伸天際。任何站立在這兒的人,都會感覺到自己是站在大海邊的礁石上,那些山,全是冰海凍浪。

王維實在是溫厚到了極點。對於這麼一個陽關,他的筆底仍然不露凌厲驚駭之色,而只是纏綿淡雅地寫道:“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他瞟了一眼渭城客舍窗外青青的柳色,看了看友人已打點好的行囊,微笑着舉起了酒壺。再來一杯吧,陽關之外,就找不到可以這樣對飲暢談的老朋友了。這杯酒,友人一定是毫不推卻,一飲而盡的。

這便是唐人風範。他們多半不會灑淚悲嘆,執袂勸阻。他們的目光放得很遠,他們的人生道路鋪展得很廣。告別是經常的,步履是放達的。這種風範,在李白、高適、岑參那裏,煥發得越加豪邁。在南北各地的古代造像中,唐人造像一看便可識認,形體那麼健美,目光那麼平靜,神采那麼自信。在歐洲看蒙娜麗莎的微笑,你立即就能感受,這種恬然的自信只屬於那些真正從中世紀的夢魘中甦醒、對前路挺有把握的藝術家們。唐人造像中的微笑,只會更沉着、更安詳。在歐洲,這些藝術家們翻天覆地地鬧騰了好一陣子,固執地要把微笑輸送進歷史的魂魄。誰都能計算,他們的事情發生在唐代之後多少年。而唐代,卻沒有把它的屬於藝術家的自信延續久遠。陽關的風雪,竟越見悽迷。

王維詩畫皆稱一絕,萊辛等西方哲人反覆論述過的詩與畫的界線,在他是可以隨腳出入的。但是,長安的宮殿,只爲藝術家們開了一個狹小的邊門,允許他們以卑怯侍從的身份躬身而入,去製造一點娛樂。這裏,不需要藝術鬧出太大的局面,不需要對美有太深的寄託。

於是,九州的畫風隨之黯然。陽關,再也難於享用溫醇的詩句。西出陽關的文人還是有的,只是大多成了謫官逐臣。

即便是土墩、是石城,也受不住這麼多嘆息的吹拂,陽關坍弛了,坍弛在一個民族的精神疆域中。它終成廢墟,終成荒原。

身後,沙墳如潮,身前,寒峯如浪。誰也不能想像,這兒,一千多年之前,曾經驗證過人生的壯美,藝術情懷的弘廣。

這兒應該有幾聲胡笳和羌笛的,音色極美,與自然渾和,奪人心魄。可惜它們後來都成了兵士們心頭的哀音。既然一個民族都不忍聽聞,它們也就消失在朔風之中。

回去罷,時間已經不早。怕還要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