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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秋雨散文《寺廟》

散文2.17W

餘秋雨先生在小說、戲劇方面的創作,皈依的是歐洲二十世紀最有成就的“通俗象徵主義”美學。以下是小編收集的餘秋雨散文《寺廟》,歡迎檢視!

餘秋雨散文《寺廟》

《寺廟》

也許寺廟能回答這些問題。

我與寺廟關係密切。兒時在鄉間與寺廟的因緣已在文章中寫過,到了上海,住在玉佛寺腳下,上大學靠近靜安寺,後來又長期依傍着龍華寺,至於四處旅行,更無法割捨各個寺廟。永遠是香火鼎盛,經誦悠揚,一腳踏入便是莊嚴佛門,至善境界。

但是恕我不敬,我太熟悉當今的多數朝佛者了,他們來到寺廟,大多是來祈求。祈求世間和平、衆生安康嗎?不,他們的目的非常具體,只求自己和親屬招財、晉升、出國、祛病、免災。他們與其他朝佛者爭搶着香臺和蒲團,試圖把有限的福分從別人手裏爭搶過來。他們擡頭仰視佛像,一個勁地默唸:看到我了吧?記住我的要求了吧?

有一次我開玩笑地問一位到處拜佛的長輩親戚:“您確實相信菩薩能洞察一切?”

他說:“當然。”

我說:“那菩薩一眼就洞察了您的利己目的,能不生氣?”

他驚慌地看了我好一會兒。

我又問:“菩薩應該是公正的吧?”

他說:“唔。”

我說:“如果菩薩對寺廟外面天天忙於勞作的衆生不理不睬,只照顧幾個有空來拜了幾拜的人,那怎麼說得上公正?”

玩笑歸玩笑,但人們對佛教和其它宗教的誤會確實太大了,大到真會讓這些宗教的創始人驚詫莫名。中國本來就缺少宗教精神,好不容易有了一點又都裹捲到了利己主義的漩渦裏。前兩年有人告訴我,他們單位有人在傳揚一種新的宗教派別,幾位同事剛一參加就宣稱,他們正在修煉金剛不壞之身,待到世界末日,地球上剩下的只是他們一羣。當時我就想,他們這個宗教派別雖然也不做什麼壞事,但教徒們內心企盼的卻是世界末日,這在總體上是個惡念。這樣的惡念硬要與信仰聯在一起,真是罪過。

多年來每次參與人山人海的佛教盛會,心裏總產生深深的憂慮。這麼多長途而來的朝拜者,帶着現實生活中的苦厄困頓來到這裏,很想獲得一種精神救助,結果他們帶走的並不是精神,而只是一些私利的安慰。文化人對之大多不屑一顧,而文化本身又張羅不起這樣盛大的儀式,這兩廂失落實在讓人感嘆。

真不妨暫時擱置一下玄奧的理義,只讓人們懂得,佛教的主旨是善良,而善良的行爲原則是護生,是利他。

一般人要做到這一點有很多障礙,最大的障礙就是自我,即所謂“我執”。如果一切以我爲中心,必然漠視衆生,斤斤計較,仇讎相報,這便是種種苦厄的根源,因此佛教主張從“我執”中解脫出來,走向喜樂圓融的境界。

佛教中的善,並不尋找起始原因,也不追求具體結果。這一點與西方宗教十分接近,誠如列夫·托爾斯泰在闡述西方宗教精神時所說:

如果“善”有原因,它就不再是“善”;如果“善”有它的結果,那也不能稱爲“善”。善是超乎因果聯繫的東西。

這個道理在佛教中說得更爲透徹。佛教把善看成一種經驗實證,不像形而上的本體論那樣追索“第一原因”。《中阿含經》中有一則“箭喻經”,說有弟子追根刨底地向佛陀請教世間種種根本原理,佛陀說:你到這裏來,是以爲我會向你講述這些原理嗎?如果有一個人中了毒箭,痛苦難忍,我們難道可以不把毒箭拔除,先去尋找原因,調查射箭人的身份背景和毒箭的製作材料嗎?沒等調查完,這人早就死了!

佛經中的這段話,使我回想起經歷過的一件事。做學生時到鄉間勞動,一位同學看到河邊一個老太太艱於行走,差點失腳落水,便去攙扶,但他很快受到指責,因爲這個老太太的階級成分是地主。這件事情後來還作爲一個教訓上了簡報,說不諳世事的青年學生需要補上階級鬥爭這一課。當時同學們就納悶:如果早就知道這個老太太是地主,難道一羣年輕人就應該笑嘻嘻地看着她落水?如果她不是地主,等調查回來再去攙扶,那還來得及嗎?這樣的事現在看來已很荒唐,但人們只覺得荒唐在階級鬥爭,而很少想到正是各種自以爲嚴謹的理由追索,掩埋了善良。上文提到的.數百人在街頭目睹暴行而袖手旁觀的醜事,有一半也是在期待理由,與不拔箭而要調查射箭人,不救人而要弄清階級成分,一脈相承。

如果一味地爲善尋找原因和理由,尋找到最後一定會冥想出一種能夠下達行善命令、統計行善記錄、執掌行善回報的神靈。爲了使回報預支或延期,又冥想出宿命輪迴。許多普通信徒就是這樣來看佛教的。“舉頭三尺有神明”,總覺得神的眼睛處處在盯着自己,於是檢點行止,以求自己在神殿的檔案頁上能增加一些正面的履歷,以便使後輩和下世獲益。這就成了他們行善的原因和理由。這種想法無疑在歷來的善惡爭逐中起到過良好的作用,但與佛教的本義卻相去甚遠。正宗的佛教並不熱心編制神話故事,它在神學層面上一直沒有發達起來,它在道義行爲上的主體是人而不是神,這正是它在宗教領域裏顯得特別成熟的地方。行善就行善,這是一種非常現實的世間行爲;慈悲就慈悲,這是一種不求因果的人間情懷。

佛教不講行善的具體原因,卻講整體原因。這種整體原因,也就是所謂“緣起”。“緣起”是一個很大的概念,並非指具體愛憎之緣,而是指茫茫萬象之緣。宇宙萬象,世間萬象,都是一種“因緣和合”,因此或興或衰、或生或滅,都有遠遠近近的原因。《雜阿含經》所說的“有因有緣集世間”,就說明了這種世間組合的有序性。正因爲如此,我們的每個行爲都與整體世間有關了,做一件善事就爲世間積貯一種力,做一件惡事也爲世間積貯一種力,這在佛教中被稱爲“業力”。種種業力組合成世間的走向,而最佳的走向是整個生命環境的改善和圓滿。這也就成了人們行善的整體原因。既然行善是爲了改善世間的生命環境,那麼善中之善就是設身處地、將心比心地去救護生命,即所謂“護生”。至此,佛教顯現出一種驚人的恢宏,不爲小緣只爲大緣,不爲自我只爲整體,善良得蓋天涵地,慈悲得莽莽蒼蒼,被佛學大師準確地名之爲“無緣大慈”、“同體大悲”。此種境界,實在讓人感動。

這種感動,不僅對於佛教,我在研習其它宗教經典時也曾一再產生,這裏僅以佛教爲例罷了。由此我想,人類在善良的問題上其實是有過大構建、大作爲的,後代的局部迷失,是一種精神倒退。我們可以疏離佛教,批評佛教,卻無法漠視它雄偉精緻的精神構建。

精神無形無質,沒有構建極易流散。精神構建又不能成爲社會事功的暫時附從,而應該是一座獨立的聖殿。只有在這樣的聖殿中,善良才能保持自己生生不息、彌久彌新的地位。絕大多數人都有善的天性,每個社會都有大量的善人善行,但是如果沒有精神構建,這一切就會像荒山中的香花,污淖中的嘉禾,不成氣候,難於收穫,連它們自己也無法確認自己的價值。

因此,善良的人們或遲或早總會對精神構建產生某種企盼。即便他們未必信奉哪種宗教,耳邊也時時會有晨鐘暮鼓在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