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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散文內容

余光中6.92K

導語:初識余光中,則是他感人肺腑的《鄉愁》,知是一個詩人,一個飽滿濃濃情意的遊子,渴望越過那灣淺淺的海灣。以下是小編爲大家整理的余光中散文內容,歡迎大家閱讀與借鑑!

余光中散文內容

余光中散文內容(1)

一行六人終於上得橋來。迎接我們的是兩旁對立的燈柱,一盞盞古典的玻璃燈罩舉着暖目的金黃。刮面是水寒的河風,一面還欺凌着我的兩肘和膝蓋。所幸兩排金黃的橋燈,不但暖目,更加溫心,正好爲夜行人禦寒。水聲潺潺盈耳,橋下,想必是魔濤河了。三十多年前,獨客美國,常在冬天下午聽斯麥塔納的《魔濤河》,和德伏乍克的《新世界交響曲》,絕未想到,有一天竟會踏上他們的故鄉,把他們宏美的音波還原成這橋下的水波。靠在厚實的石欄上,可以俯見橋墩旁的木架上,一排排都是棲定的白鷗,雖然夜深風寒,卻不見瑟縮之態。遠處的河面倒漾着岸上的燈光,一律是安慰的熟銅爛金,溫柔之中帶着神祕,像什麼童話的插圖。

橋真是奇妙的東西。它架在兩岸,原爲過渡而設,但是人上了橋,卻不急於趕赴對岸,反而耽賞風景起來。原來是道路,卻變成了看臺,不但可以大幅度發仰天俯水,縱覽兩岸,還可以看看停停,從容漫步。愛橋的人沒有一個不恨其短的,最好是永遠走不到頭,讓重噸的魁梧把你凌空託在波上,背後的岸追不到你,前面的岸也捉你不着。於是你超然世外,不爲物拘,簡直是以橋爲鞍,騎在一匹河的背上。河乃時間之隱喻,不捨晝夜,又爲逝者之別名。然而逝去的是水,不是河。自其變者而觀之,河乃時間咱其不變者而觀之,河又似乎永恆。橋上人觀之不厭的,也許就是這逝而猶在、常而恆遷的生命。而橋,兩頭抓住逃不走的岸,中間放走抓不住的河,這件事的意義,形而上的可供玄學家去苦思,形而下的不妨任詩人來歌詠。

但此刻我卻不能在橋上從容覓句,因爲已經夜深,十一月初的氣候,在中歐這內陸國家,晝夜的溫差頗大。在呢大衣裏面,我只穿了一套厚西裝,卻無毛衣。此刻,橋上的氣溫該只有攝氏六七度上下吧。當然不是無知,竟然穿得這麼單薄就來橋上,而是因爲剛去對岸山上大幅度發的布拉格堡,參加國際筆會的歡迎酒會,恐怕戶內太曖,不敢穿得太多。

想到這裏,不禁回顧對岸。高近百尺的橋尾堡,一座雄赳赳哥德式的四方塔樓,頂着黑壓壓的楔狀塔尖,暈黃的燈光向上仰照,在夜色中矗然赫然有若巨靈。其後的簇簇尖塔探頭探腦,都擠着要窺看我們,只恨這橋尾堡太近太高了,項背所阻,誰也出不了頭。但更遠更高處,晶瑩天際,已經露出了一角布拉格堡。

“快來這邊看!”首西在前面喊我們。

大家轉過身去,趕向橋心。茵西正在那邊等我們。她的目光興奮,正越過我們頭頂,眺向遠方,更伸臂向空指點。我們趕到她身邊,再度回顧,頓然,全根呆了。

剛纔的橋尾堡矮了下去。在它的後面,不,上面,越過西岸所有的屋頂、塔頂、樹頂,堂堂崛起布拉格堡嵯峨的幻象,那君臨全城不可一世的氣勢、氣派、氣概,並不全在巍然而高,更在其千窗排比、橫行不斷、一氣呵成的邐然而長。不知有幾萬燭光的腳燈反照宮牆,只覺連延的白壁上籠着一層虛幻的蛋殼膏,顯得分外晶瑩惑眼,就這麼展開了幾近一公里的長夢。奇蹟之上更奇蹟,堡中的廣場上更升起聖維徒斯大教堂,一簇峻塔修芒畢厲,凌乎這一切壯麗之上,刺進波希米亞高寒的夜空。

那一簇高高低低的塔樓,頭角崢嶸,輪廓矍鑠,把聖徒信徒的禱告舉向天際,是布拉格所有眼睛仰望的焦點。那下面埋的是查理四世,藏的,是六百年前波希米亞君王的皇冠和權杖。所謂布拉格堡(Prazskyhrad)並非一座單純的城堡,而是一組美不勝收目不暇接的建築,盤盤囗囗,歷六世紀而告完成,其中至少有六座宮殿、四座塔樓、五座教堂,還有一座畫廊。

剛纔的酒會就在堡的西北端,一間豪華的西班牙廳(SpanishHall)舉行。慣於天花板低壓頭頂的現代人,在高如三樓的空廳上俯仰睥睨,真是“敞快”。復瓣密蕊的大吊燈已經燦人眉睫,再經四面的壁鏡交相反映,更形富麗堂皇。原定十一點才散,但過了九點,微醺的我們已經不耐這樣的摩肩接踵,胡亂掠食,便提前出走。一踏進寬如廣場的第二庭院,夜人之中覺得還有樣東西在壓迫夜色,令人不安。原來是有兩尊巨靈在宮樓的背後,正眈眈俯窺着我們。驚疑之下,六人穿過幽暗的走廊,來到第三庭院。尚未定下神來,逼人顴額的雙塔早蔽天塞地擋在前面,不,上面;絕壁拔升的氣勢,所有的線條所有的銳角都飛後向上,把我們的目光一直帶到塔頂,但是那嶙峋的斜坡太陡了,無可託趾,而仰瞥的角度也太高了,怎堪久留,所以冒險攀援的目光立刻又失足滑落,直跌下來。

這聖維往斯大教堂起建於一三四四年,朝西這大幅度發邊的新哥德式雙塔卻是十九世紀末所築,高八十二公尺,門頂的人瓣玫瑰大窗直徑爲十公尺點四,彩色玻璃繪的是創世紀。凡此都是後來才得知的,當時大家辛苦攀望,昏昏的夜空中只見這雙塔肅立爭高,被腳燈從下照明,宛若夢遊所見,當然不遑辨認玫瑰窗的主題。

菌西領着我們,在布拉格堡深宮巨寺交錯重疊的光影之間一路向東,摸索出路。她兼擅德文與俄文,兩者均爲布拉格的征服者所使用,所以她領着我們問路、點菜,都用德文。其實捷克語文出於斯拉夫系,爲其西支,與俄文接近。以“茶”一字爲例,歐洲各國皆用中文的發音,捷克文說caj,和俄文chay一樣,是學國語。德文說Tee,卻和英文一樣了,是學閩南語。

在暖黃的街燈指引下,我們沿着灰紫色磚砌的坡道,一路走向這城堡的後門。布拉格有一百二十多萬人口,但顯然都不在堡裏。寒寂無風的空氣中,只有六人的笑語和足音,在迤邐的荒巷裏隱隱迴盪。巷長而斜,整潔而又幹淨,偶爾有車駛過,輪胎在磚道上磨出細密而急聚的聲響,恍若陣雨由遠而近,復歸於遠,聽來很有情韻。

終於我們走出了城堡,回顧堡門,兩側各有一名衛兵站崗。想起卡夫卡的K欲進入一神祕的古堡而不得其門,我們從一座深堡中卻得其門而出,也許是象徵布拉格的自由了,現在是開明的總統,也是傑出的.戲劇家,哈維爾(VaclavHavel,1936—),坐在這布拉格堡裏辦公。

堡門右側,地勢突出成懸崖,上有看臺,還圍着二段殘留的古堞。憑堞遠眺,越過萬戶起伏的屋頂和靜靜北流的魔濤河,東岸的燈火盡在眼底。夜色迷離,第一次俯瞰這陌生的名城,自然難有指認的驚喜,但滿城金黃的燈火,叢叢簇簇,宛若光蕊,那一盤溫柔而神祕的金輝,令人目暖而神馳,儘管陌生,卻感其似曾相識,直疑是夢境。也難怪布拉格叫做黃金城。

而在這一片高低迤邐遠近交錯的燈網之中,有一排金黃色分外顯赫,互相呼應着淩水而波,正在我們東南。那應該是——啊,有名的查理大橋了。首西欣然點頭,笑說正是。

於是我們振奮精神,重舉倦足,在土黃的宮牆外,沿着織成圖案的古老石階,步下山去。

而現在,我們竟然立在橋心,回顧剛纔摸索而出的古寺深宮,忽已矗現在彼岸,變成了幻異蠱人的空中樓閣、夢中城堡。真的,我們是從那裏面出來的嗎?這莊周式的疑問,即使問橋下北逝的流水,這千年古都的見證人,除了不置可否的潺潺之外,恐怕什麼也問不出來。

余光中散文內容(2)

驚蟄一過,春寒加劇。先是料料峭峭,繼而雨季開始,時而淋淋漓漓,時而淅淅瀝瀝,天潮潮地溼溼,即連在夢裏,也似乎有把傘撐着。而就憑一把傘,躲過一陣瀟瀟的冷雨,也躲不過整個雨季。連思想也都是潮潤潤的。每天回家,曲折穿過金門街到廈門街迷宮式的長巷短巷,雨裏風裏,走入霏霏令人更想入非非。想這樣子的臺北悽悽切切完全是黑白片的味道,想整個中國整部中國的歷史無非是一張黑白片子,片頭到片尾,一直是這樣下着雨的。這種感覺,不知道是不是從安東尼奧尼那裏來的。不過那—塊土地是久違了,二十五年,四分之一的世紀,即使有雨,也隔着千山萬山,千傘萬傘。十五年,一切都斷了,只有氣候,只有氣象報告還牽連在一起,大寒流從那塊土地上彌天捲來,這種酷冷吾與古大陸分擔。不能撲進她懷裏,被她的裙邊掃一掃也算是安慰孺慕之情吧。

這樣想時,嚴寒裏竟有一點溫暖的感覺了。這樣想時,他希望這些狹長的巷子永遠延伸下去,他的思路也可以延伸下去,不是金門街到廈門街,而是金門到廈門。他是廈門人,至少是廣義的廈門人,二十年來,不住在廈門,住在廈門街,算是嘲弄吧,也算是安慰。不過說到廣義,他同樣也是廣義的江南人,常州人,南京人,川娃兒,五陵少年。杏花春雨江南,那是他的少年時代了。再過半個月就是清明。安東尼奧尼的鏡頭搖過去,搖過去又搖過來。殘山剩水猶如是,皇天后土猶如是。紜紜黔首、紛紛黎民從北到南猶如是。那裏面是中國嗎?那裏面當然還是中國永遠是中國。只是杏花春雨已不再,牧童遙指已不再,劍門細雨渭城輕塵也都已不再。然則他日思夜夢的那片土地,究竟在哪裏呢?

在報紙的頭條標題裏嗎?還是香港的謠言裏?還是傅聰的黑鍵白鍵馬恩聰的跳弓撥絃?還是安東尼奧尼的鏡底勒馬洲的望中?還是呢,故宮博物院的壁頭和玻璃櫃內,京戲的鑼鼓聲中太白和東坡的韻裏?

杏花,春雨,江南。六個方塊字,或許那片土就在那裏面。而無論赤縣也好神州也好中國也好,變來變去,只要倉頡的靈感不滅,美麗的中文不老,那形象那磁石一般的向心力當必然長在。因爲一個方塊字是一個天地。太初有字,於是漢族的心靈他祖先的回憶和希望便有了寄託。譬如憑空寫一個“雨”字,點點滴滴,滂滂沱沱,淅淅瀝瀝,一切雲情雨意,就宛然其中了。視覺上的這種美感,豈是什麼rain也好pluie也好所能滿足?翻開一部《辭源》或《辭海》,金木水火土,各成世界,而一入“雨”部,古神州的天顏千變萬化,便悉在望中,美麗的霜雪雲霞,駭人的雷電霹雹,展露的無非是神的好脾氣與壞脾氣,氣象臺百讀不厭門外漢百思不解的百科全書。

聽聽,那冷雨。看看,那冷雨。嗅嗅聞聞,那冷雨,舔舔吧,那冷雨。雨在他的傘上這城市百萬人的傘上雨衣上屋上天線上,雨下在基隆港在防波堤海峽的船上,清明這季雨。雨是女性,應該最富於感性。雨氣空而迷幻,細細嗅嗅,清清爽爽新新,有一點點的薄荷的香味,濃的時候,竟發出草和樹林之後特有的淡淡土腥氣,也許那竟是蚯蚓的蝸牛的腥氣吧,畢竟是驚蟄了啊。也許地上的地下的生命也許古中國層層疊疊的記憶皆蠢蠢而蠕,也許是植物的潛意識和夢緊,那腥氣。

第三次去美國,在高高的丹佛他山居住了兩年。美國的西部,多山多沙漠,千里乾旱,天,藍似安格羅薩克遜人的眼睛,地,紅如印第安人的肌膚,雲,卻是罕見的白鳥,落基山簇簇耀目的雪峯上,很少飄雲牽霧。一來高,二來幹,三來森林線以上,杉柏也止步,中國詩詞裏“蕩胸生層雲”或是“商略黃昏雨”的意趣,是落基山上難睹的景象。落基山嶺之勝,在石,在的雪。那些奇巖怪石,相疊互倚,砌一場驚心動魄的雕塑展覽,給太陽和千里的風看。那雪,白得虛虛幻幻,冷得清清醒醒,那股皚皚不絕一仰難盡的氣勢,壓得人呼吸困難,心寒眸酸。不過要領略“白雲回望合,青露入看無”的境界,仍須來中國。臺灣溼度很高,最饒雲氣氛題雨意迷離的情調。兩度夜宿溪頭,樹香沁鼻,宵寒襲肘,枕着潤碧溼翠蒼蒼交疊的山影和萬綴都歇的俱寂,仙人一樣睡去。山中一夜飽雨,次晨醒來,在旭日未升的原始幽靜中,衝着隔夜的寒氣,踏着滿地的斷柯折枝和仍在流瀉的細股雨水,一徑探入森林的祕密,曲曲彎彎,步上山去。溪頭的山,樹密霧濃,蓊鬱的水氣從谷底冉冉升起,時稠時稀,蒸騰多姿,幻化無定,只能從霧破雲開的空處,窺見乍現即隱的一峯半塹,要縱覽全貌,幾乎是不可能的。至少上山兩次,只能在白茫茫裏和溪頭諸峯玩捉迷藏的遊戲。回到臺北,世人問起,除了笑而不答心自問,故作神祕之外,實際的印象,也無非山在虛無之間罷了。雲絛煙繞,山隱水迢的中國風景,由來予人宋畫的韻味。那天下也許是趙家的天下,那山水卻是米家的山水。而究竟,是米氏父子下筆像中國的山水,還是中國的山水上只像宋畫,恐怕是誰也說不清楚了吧?

雨不但可嗅,可親,更可以聽。聽聽那冷雨。聽雨,只要不是石破天驚的颱風暴雨,在聽覺上總是一種美感。大陸上的秋天,無論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驟雨打荷葉,聽去總有一點淒涼,悽清,悽楚,於今在島上回味,則在悽楚之外,再籠上一層悽迷了,饒你多少豪情俠氣,怕也經不起三番五次的風吹雨打。一打少年聽雨,紅燭昏沉。再打中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三打白頭聽雨的僧廬下,這更是亡宋之痛,一顆敏感心靈的一生:樓上,江上,廟裏,用冷冷的雨珠子串成。十年前,他曾在一場摧心折骨的鬼雨中迷失了自己。雨,該是一滴溼漓漓的靈魂,窗外在喊誰。

雨打在樹上和瓦上,韻律都清脆可聽。尤其是鏗鏗敲在屋瓦上,那古老的音樂,屬於中國。王禹的黃岡,破如椽的大竹爲屋瓦。據說住在竹樓上面,急雨聲如瀑布,密雪聲比碎玉,而無論鼓琴,詠詩,下棋,投壺,共鳴的效果都特別好。這樣豈不像住在竹和筒裏面,任何細脆的聲響,怕都會加倍誇大,反而令人耳朵過敏吧。

雨天的屋瓦,浮漾溼溼的流光,灰而溫柔,迎光的則微明,背光則幽黯,對於視覺,是一種低沉的安慰。至於雨敲在鱗鱗千瓣的瓦上,由遠而近,輕輕重重輕輕,夾着一股股的細流沿瓦槽與屋檐潺潺瀉下,各種敲擊音與滑音密織成網,誰的千指百指在按摩耳輪。“下雨了”,溫柔的灰美人來了,她冰冰的纖手在屋頂拂弄着無數的黑鍵啊灰鍵,把晌午一下子奏成了黃昏。

在古老的大陸上,千屋萬戶是如此。二十多年前,初來這島上,日式的瓦屋亦是如此。先是天黯了下來,城市像罩在一塊巨幅的毛玻璃裏,陰影在戶內延長復加深。然後涼涼的水意瀰漫在空間,風自每一個角落裏旋起,感覺得到,每一個屋頂上呼吸沉重都覆着灰雲。雨來了,最輕的敲打樂敲打這城市。蒼茫的屋頂,遠遠近近,一張張敲過去,古老的琴,那細細密密的節奏,單調裏自有一種柔婉與親切,滴滴點點滴滴,似幻似真,若孩時在搖籃裏,一曲耳熟的童謠搖搖欲睡,母親吟哦鼻音與喉音。或是在江南的澤國水鄉,一大筐綠油油的桑葉被齧於千百頭蠶,細細瑣瑣屑屑,口器與口器咀咀嚼嚼。雨來了,雨來的時候瓦這幺說,一片瓦說千億片瓦說,說輕輕地奏吧沉沉地彈,徐徐地叩吧撻撻地打,間間歇歇敲一個雨季,即興演奏從驚蟄到清明,在零落的墳上冷冷奏輓歌,一片瓦吟千億片瓦吟。

在舊式的古屋裏聽雨,聽四月,霏霏不絕的黃梅雨,朝夕不斷,旬月綿延,溼黏黏的苔蘚從石階下一直侵到舌底,心底。到七月,聽颱風臺雨在古屋頂上一夜盲奏,千層海底的熱浪沸沸被狂風挾挾,掀翻整個太平洋只爲向他的矮屋檐重重壓下,整個海在他的蠍殼上嘩嘩瀉過。不然便是雷雨夜,白煙一般的紗帳裏聽羯鼓一通又一通,滔天的暴雨滂滂沛沛撲來,強勁的電琵琶忐忐忑忑忐忐忑忑,彈動屋瓦的驚悸騰騰欲掀起。不然便是斜斜的西北雨斜斜刷在窗玻璃上,鞭在牆上打在闊大的芭蕉葉上,一陣寒潮瀉過,秋意便彌溼舊式的庭院了。

在舊式的古屋裏聽雨,春雨綿綿聽到秋雨瀟瀟,從少年聽到中年,聽聽那冷雨。雨是一種單調而耐聽的音樂是室內樂是室外樂,戶內聽聽,戶外聽聽,冷冷,那音樂。雨是一種回憶的音樂,聽聽那冷雨,回憶江南的雨下得滿地是江湖下在橋上和船上,也下在四川在秧田和蛙塘,—下肥了嘉陵江下溼布穀咕咕的啼聲,雨是潮潮潤潤的音樂下在渴望的脣上,舔舔那冷雨。

因爲雨是最最原始的敲打樂從記憶的彼端敲起。瓦是最最低沉的樂器灰濛濛的溫柔覆蓋着聽雨的人,瓦是音樂的雨傘撐起。但不久公寓的時代來臨,臺北你怎麼一下子長高了,瓦的音樂竟成了絕響。千片萬片的瓦翩翩,美麗的灰蝴蝶紛紛飛走,飛入歷史的記憶。現在雨下下來下在水泥的屋頂和牆上,沒有音韻的雨季。樹也砍光了,那月桂,那楓樹,柳樹和擎天的巨椰,雨來的時候不再有叢葉嘈嘈切切,閃動溼溼的綠光迎接。鳥聲減了啾啾,蛙聲沉了咯咯,秋天的蟲吟也減了唧唧。七十年代的臺北不需要這些,一個樂隊接一個樂隊便遣散盡了。要聽雞叫,只有去詩經的韻裏找。現在只剩下一張黑白片,黑白的默片。

正如馬車的時代去後,三輪車的夫工也去了。曾經在雨夜,三輪車的油布篷掛起,送她回家的途中,篷裏的世界小得多可愛,而且躲在警察的轄區以外,雨衣的口袋越大越好,盛得下他的一隻手裏握一隻纖纖的手。臺灣的雨季這麼長,該有人發明一種寬寬的雙人雨衣,一人分穿一隻袖子此外的部分就不必分得太苛。而無論工業如何發達,一時似乎還廢不了雨傘。只要雨不傾盆,風不橫吹,撐一把傘在雨中仍不失古典的韻味。任雨點敲在黑布傘或是透明的塑膠傘上,將骨柄一旋,雨珠向四方噴濺,傘緣便旋成了一圈飛檐。跟女友共一把雨傘,該是一種美麗的合作吧。最好是初戀,有點興奮,更有點不好意思,若即若離之間,雨不妨下大一點。真正初戀,恐怕是興奮得不需要傘的,手牽手在雨中狂奔而去,把年輕的長髮的肌膚交給漫天的淋淋漓漓,然後向對方的脣上頰上嘗涼涼甜甜的雨水。不過那要非常年輕且激情,同時,也只能發生在法國的新潮片裏吧。

大多數的雨傘想不會爲約會張開。上班下班,上學放學,菜市來回的途中。現實的傘,灰色的星期三。握着雨傘。他聽那冷雨打在傘上。索性更冷一些大幅度發就好了,他想。索性把溼溼的灰雨凍成乾乾爽爽的白雨,六角形的結晶體在無風的空中回回旋旋地降下來。等鬚眉和肩頭白盡時,伸手一拂就落了。二十五年,沒有受故鄉白雨的祝福,或許發上下一點白霜是一種變相的自我補償吧。一位英雄,經得起多少次雨季?他的額頭是水成岩削成還是火成岩?他的心底究竟有多厚的苔蘚?廈門街的雨巷走了二十年與記憶等長,—座無瓦的公寓在巷底等他,一盞燈在樓上的雨窗子裏,等大幅度發他回去,向晚餐後的沉思冥想去整理青苔深深的記憶。

前塵隔海。古屋不再。聽聽那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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