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文谷

位置:首頁 > 現代作家 > 賈平凹

賈平凹的散文集

賈平凹5.04K

賈平凹是我國當代文壇屈指可數的文學大家和文學奇才,下面是小編整理的賈平凹的散文集,希望對你有幫助。

賈平凹的散文集

李相虎

青泥是蘭田的古地名,李相虎是蘭四人,自號青泥散人,既不忘故土,又十分貼合本性。青泥散人早年做油畫,聲名昭著,拿過一次全國美展的獎,但隨之就十數年泥牛入海,沒了消息。他在陝南的小縣裏呆了許久,孩子都長大成人了,才調人西安,又在半坡博物館伏下來。他在鄉下的時候我去過他的住處,窩酸菜,吃雜麪,門口籬笆上有牽牛花,屋後矮院牆根狗在吠。而半坡博物館的工作室更是幽靜,幾乎要掩門藏明月,開窗放野雲。在這永遠有青泥相伴的日子裏,他興趣了書法,除了工作就沒完沒了地鑽研碑帖。搞藝術要沉寂,但沉寂如龜者,我見過的只有青泥散人,他不急不躁,不事張揚,整日言語不多,笑眯眯的,以致於周圍的人也不知他在練字,以致於連朋友們也罵他懶蟲。我大約半年出城去看他一次,每次他在寫字,立即捲了筆紙,他不願我看他的字,我也不說着字的話,吃茶聊天,直聊得月上柳梢,才興盡回城。回來,朋友又問他的狀況,又恨他懶得沒了出息。我說,懶蟲一般說的是老虎吧,老虎平日總是臥在那裏的,鳥叫蟲鳴他是不理的,風吹草動他也是不理的,但真有獵物出現,老虎是一躍而起,任何獵物都不可逃脫了,青泥散人是有虛懷的,虛懷者是初若無能。

今年冬天,忽幾日奇冷,窗外樹上的幾隻鳥也瑟縮如拳,如石,呼喊也不驚起,我與人在屋下棋,正爲悔一棋子而廝奪,青泥散人敲門進來。他兩頰通紅,戴了耳套,胳肘後夾了一卷紙,是來要我看他的字的。他能主動讓我看字,一定是字能耐看了,我偏不急着看,只問他乘的幾路公共車,轉了幾站纔到我這裏的?他顯示未遂,很快就平淡了,和我談棋說茶,間到我的病。他說,肝病是淤血,要氣血通暢,宜於讀《石門銘》的。我說是呀,我每日用氣功治病哩。他說:你做氣功?我說,看好的書法,好的畫,讀好書,聽好的音樂,好的演說,凡是真心身投人了的東西都有氣功效果的。他笑了,說:你是要我掛出我的字了?!就把那捲紙一張一張掛了四壁。這是我第一次全面地看到了他的'書法,我說了四個字:蒼老苦澀。他問:有酒沒?我說:沒酒。他在茶裏又添了茶葉,和我碰了一下喝了。

翌日,我趕到青泥散人的家去,賞讀了他積存的全部作品,又目睹了他;陸案實際操作,度過一個受活的下午。末了,我笑着說:字寫成這樣,人是不能發達的。他點了頭,說:我是青泥散人。

從他家出來的時候,一收破爛人正從走廊裏抱了一大捆廢紙要過稱,這是青泥散人練習過的字紙。我忙喝住,從那廢品裏挑出了四幅要收藏,收破爛的人疑惑:我每一星期來收這麼二三捆的。收破爛的人並不識藝術,否則他全部留下來,他的後人就要發大財了!之所以說後人發財,是因爲青泥散人的字並不爲世所重,目下世風靡麗,沒有多少人能欣賞他的字的,他的字只供搞書法的人去看,趣味太高,感應人寡。

回城的路上我想,青泥散人日月清貧,這是必然的,不出名也屬必然,他全然不在乎,也是必然,他的藝術會長久也一定會必然。但這樣的字既使再發展到極致,只能是大家卻不能成宗師,這是因爲這一路還不是書法的主流,苦澀僅爲一味。但是,但是,話說回來,人的一生又能幾個弄出驚天地泣鬼神的事呢?

1998年1月23日

致李珖

當一門技藝成爲藝術的時候,技藝人就陷入了尷尬,這如同有了雷鋒,大家就希望雷鋒永遠地去做好事,如同看足球賽,踢贏了觀衆就發狂,踢輸了觀衆就罵街。我們——你搞書法,我弄文學——有幸或不幸地成爲藝術家了,我們的尊嚴從此是什麼呢?恐怕唯一隻有創造二字。冬日裏的渭河灘上,又是細狗攆兔的季節,兔子就拼命地跑吧。

你送我的那幅作品,三月二十五日被一位老鄉強行索去。在當今存款利息下降,他有錢又不會投資別的實業,又要以錢生錢,就收藏了相當多的字畫。我翻看了他的收藏櫃,竟無一張像樣的東西,勸他一把火快燒了去吧,這些玩意兒蟲子也瞧不上蝕的,別以爲什麼字畫都可以賺錢的。他問我該收藏誰的好,我說李珖呀,他卻不知李珖是古人還是今人,讓我問了半日。我告訴他:李珖不是名家——鬼知道許多名家是怎麼就成了名的——但李珖實力可畏,他是性情中人,天生地對毛筆有一種感覺,瞧着吧,他日後會有大氣候的。我於是拿出你送我的那幅作品,講解李珖不屬於沉雄,但亂石鋪街,秋葉落地,蕭野裏有英氣,飄逸中有蒼茫。當今書壇,興江南之風,重於形式,過於柔弱,雖北人多有反對,卻作品江湖氣濃烈,乏於清正。李珖北人南相,兩者合二爲一,難得不染匪氣,也不美人晨起,釵斜發散,正是有大造之人。我爲你宣傳,那幅書法就這樣被他強行拿走了。

拿走了也罷,我想,李恍還可能會再送我一幅吧。李珖是不大看重錢的,即使看重,錢也是宜散不宜聚啊。

再者,我之所以讓我的老鄉拿走那幅作品,那幅作品也有我不滿足的地方,畢竟是前幾年的東西嘛。年初,我去一位朋友家,看見過懸於他家客廳的一幅你的近作,那是十分好的,我借了來觀摹了數日,意欲要貪污的,卻被他識破了立即討回去了。一個真正的藝術家,是要有長距離較量的韌勁,又要有圖窮匕首現的爆發力,而這其中,年齡是重要的。你送我的那幅,好是好,但不耐讀,如街上看美人,個個驚豔,待娶回一位做了老婆,注意的往往是她的不足。這也如我的文章,早年少作,清新優美,如今到知天命年紀,文章沒了章法,胡亂塗抹,但老來的文章雖是胡說,骨子裏卻有道數,每字每句皆是我從生命中體驗所得,少作則是從別人的作品中學習而來。藝術精神體現在於覺悟,覺悟源於生命的體驗,或沉雄,或空靈,不是故意爲之的。漂亮一詞可能出自於對燈籠的描寫,燈籠之所以漂亮,在於透光,但透光不是燈籠的事,在於籠中的蠟燭。

你送我的那幅,形式上用力太狠,這也是我忍痛割愛於老鄉的一個原因。你是有才情的人,但趣味使你常常讓才情氾濫。李白自信他是大才,所以“仰天大笑出門去”,不拘小節。你見過大山上裝飾盆景嗎?你若有一襲長袍,或許是青布做的,你肯爲了華麗,用一塊絲綢去做花邊嗎?大方之家自然是從大方處蹈,若太重趣味,終淪爲小器。我之所以看見了你懸在他人客廳的作品,敢於將送我那幅給老鄉,我相信你肯再送我新作的,而新作比舊作成熟得多,供我長久拜讀的。

你要給我再送一幅作品的話,我希望是你的草書,你善於逸筆,但我更樂於讓你禿鉤抹來,混飩蒼茫,我掛於我的書屋。這樣的作品可能不取悅俗眼,在時風浮靡的今日,這宜於寂寞冷落的我,也宜於在寂寞冷落中蓄養我的氣勢。

天馬

四月二十一日,譚宗林從安康帶來魏晉畫像磚拓片數幅,和一包新茶。因茶思友,分出一半去尋馬海舟。

馬海舟是陝西畫壇的怪傑,獨立特行,平素不與人往來。他作畫極認真,畫成後卻並不自珍,憑一時高興,任人拿去。我曾爲他的畫作說過幾句話,或許他認爲搔到了癢處,或許都是矮人,反正我們是熟了。“你幾時來家呀,我有許多好玩的東西!”他這麼邀請着我,但他交待得太複雜,我不是狗,也不是司機,深如大海的都市裏,我尋不着去他家的路。譚宗林領我過大街穿小巷,撲來撲去了半天,把一家門敲開了。

馬海舟正在作畫哩。大畫家用小畫案,我第一次見到。那麼窄而短的桌子上,一半又層層疊疊堆放着古瓷和奇石異木,空出的一片氈布上,畫的是一匹馬,天馬。馬斜側而立,四蹄有蹬踏狀,但枯瘦如細狗,似有一縱即逝之架勢。天上之馬是不是這般模樣,我不知道,馬海舟是知道的,他使馬鬃馬尾,及四條腿上,都畫成一團團絲麻,若雲之浮動。我鼓掌說:好!譚宗林能搧情惑人,立即說:你叫好,何不題款幾句?!我便提筆寫了:

天上有龍馬,

孤獨難合羣。

何不去世間?

我豈馱官人!

那日馬海舟臉色紅潤,粗而極短的十指搓着,說:你總知我。

譚宗林頓生掠奪之意,從懷裏掏出一張拓片來要送馬海舟。拓片是一幅有着“飛天”的魏晉畫像磚圖案,明顯看出馬海舟是激動了,驚奇敦煌壁畫裏有“飛天”,而魏晉時竟也有“飛天”,中國美術史是要改寫了。譚宗林自然就提出了交換的話來。我立即反對:此畫不能送人的;拓片畢竟是拓片;既然宗林對馬先生一向敬重,送一幅拓片還捨不得嗎?譚宗林百般罵我,馬海舟笑道:“你看了我的‘天馬’,我看了你的‘飛天’,過過眼福就是,但你的‘飛天’世人難見,我看過了,送你一個更古老的東西作補償吧。”遂拿出一幅鷹圖給了譚宗林。一張大紙,赫然站有一鷹,身如峻崖,頭生雙角,口微微張開,似有嗷嗷之聲發出,題爲“八萬年前有此君”。譚宗林大喜。我戲濾道:宗林帶他那個拓片在城裏呆三天,數十張畫就從畫家手裏賺過來了!宗林只是笑,馬海舟卻不理會,還在講鷹與恐龍是同代之物,我便扭頭去觀賞古董架上那些秦磚漢瓦唐涌宋瓷了。他的收藏大多是民間工藝,但精妙絕倫,那奇奇怪怪的形狀,以及古董上繪製的各種色彩圖案,使我突然悟到馬海舟作品之所以古拙怪誕,他受古時的民間工藝影響太大了。

“這四幅畫,你倆各挑兩幅吧!”馬海舟送我了三件古玩後,突然說。

他從櫃子裏又取出四幅畫來,一一攤在牀上。一幅梅,一幅蘭,一幅菊,一幅竹,都是馬海舟風格,筆法高古,簡潔之極。如此厚意,令我和譚宗林大受感動,看哪一幅,哪一幅都好。譚宗林說:賈先生職稱高,賈先生先挑。我說:“茶是譚先生帶來的,譚先生先挑。”我看中菊與竹,而梅與家人姓名有關,又怕拿不到手,但我不說。

“抓紙丟兒吧,”馬海舟說,“天意讓拿什麼就拿什麼。”

他裁紙,寫春夏秋冬四字,各揉成團兒。我抓一個,譚抓一個,我再抓一個,譚再抓一個。綻開,我是梅與菊。梅與菊歸我了,我就大加顯排,說我的梅如何身孕春色,我的菊又如何淡在秋風。正熱鬧着,門被敲響,我們立即將畫疊起藏在懷中。

進來的是一位高個,拉馬海舟到一旁嘰嘰咕咕說什麼,馬海舟開始還解釋着,後來全然就生氣了,嚷道:“不去,絕對不去廣那人苦笑着,終於說:“那你就在家畫一幅吧。”馬海舟垂下頭去,直門了一會,說:“現在畫是不可能的,你瞧我有朋友在這兒。我讓你給他帶一幅去吧。”從櫃子裏取出一幅畫來,小得只有一面報紙那麼大。“就這麼大?給你說了一年了,就這麼大一張,怎麼拿得出手呢?”那人叫苦着,似乎不接。“那我只有這麼大個畫桌呀!”馬海舟又要把畫裝進櫃子,那人忙把畫拿過去了。

來人一走,馬海舟嚷道喝茶喝茶,端起茶杯自己先一口喝乾。譚宗林問怎麼回事,原來是那人來說他已給一位大的官人講好讓馬海舟去家裏作畫的,官人家已做好了準備。“他給當官的說好了,可他事先不給我說,我是隨叫隨到的嗎?”譚宗林說:“你夠做的廣馬海舟說:“我哪裏做了?我不是送了畫嗎?對待大人物,諂是可恥的,做也非分,還是遠距離些好。”他給我笑笑,我也給他笑笑。

告辭該走了,譚宗林把魏晉畫像磚拓片要給馬海舟,馬海舟不收,卻說:“下次來,你把你的那塊銅鏡送我就是了,那鏡上鐫有四匹馬,你知道,我姓馬,也屬馬。”

1997年4月7日

標籤:賈平凹 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