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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賞析

雜文3.33W

《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詩歌。艾青作(蔣海澄)。1937年發表。全詩透過描寫大雪紛揚下的農夫、少婦、母親的形象,表現中華民族的苦痛與災難,表達了詩人深厚的愛國熱情。

《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賞析

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鎖着中國呀……

風,

像一個太悲哀了的老婦。

緊緊地跟隨着,

伸出寒冷的指爪,

拉扯着行人的衣襟。

用着像土地一樣古老的話,

一刻也不停地絮聒着……

那從林間出現的,

趕着馬車的,

你中國的農夫,

戴着皮帽,

冒着大雪,

你要到哪兒去呢?

告訴你,

我也是農人的後裔--

由於你們的,

刻滿了痛苦的皺紋的臉,

我能如此深深地,

知道了,

生活在草原上的人們的,

歲月的艱辛。

而我,

也並不比你們快樂啊,

--躺在時間的河流上,

苦難的浪濤,

曾經幾次把我吞沒而又捲起--

流浪與監禁,

已失去了我的青春的最可貴的日子,

我的生命,

也像你們的生命,

一樣的憔悴呀。

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鎖着中國呀……

沿着雪夜的河流,

一盞小油燈在徐緩地移行,

那破爛的烏篷船裏,

映着燈光,垂着頭,

坐着的是誰呀?

──啊,你,

蓬髮垢面的小婦,

是不是

你的家,

--那幸福與溫暖的巢穴--

已被暴戾的敵人,

燒燬了麼?

是不是

也像這樣的夜間,

失去了男人的保護,

在死亡的恐怖裏,

你已經受盡敵人刺刀的戲弄?

咳,就在如此寒冷的今夜,

無數的,

我們的年老的母親,

都蜷伏在不是自己的家裏,

就像異邦人,

不知明天的車輪,

要滾上怎樣的路程?

--而且,

中國的路,

是如此的崎嶇,

是如此的泥濘呀。

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鎖着中國呀……

透過雪夜的草原,

那些被烽火所齧啃着的地域,

無數的,土地的墾植者,

失去了他們所飼養的家畜,

失去了他們肥沃的田地,

擁擠在,

生活的絕望的污巷裏;

饑饉的大地,

朝向陰暗的天,

伸出乞援的,

顫抖着的兩臂。

中國的苦痛與災難,

像這雪夜一樣廣闊而又漫長呀!

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鎖着中國呀……

中國,

我的在沒有燈光的晚上,

所寫的無力的詩句

能給你些許的溫暖麼?

1937年12月28日夜間 

1933年1月14日,艾青(蔣海澄)囚於上海監獄,漫天大雪,勾起他想念故鄉,想念養育自己保姆的滿懷依戀之情,於是揮筆寫下了著名的詩章《大堰河──我的保姆》。1937年12月28日,艾青來到武漢,“七七事變”以後,全國人民的抗日鬥志空前高漲;而國民黨軍隊節節敗退,大好河山的國土大片丟失。在這民族存亡的嚴重關頭,人們一方面在尋求如何戰勝日本軍國主義者的正確道路,另一方面則不免面對嚴峻的現實而陷入深沉的思考。作爲一個對祖國前途和人民命運深切關懷的詩人,艾育不能不在感情上有他獨特的表達方式。《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正是在民族危機空前嚴重的時刻,一個滿懷正義和激憤之情的詩人所唱出的一支深沉而激越的歌。

這是一首充分體現了艾青早期的感情基調的詩。他的那種赤誠熾烈、深沉執着的對祖國人民命運的關懷,使他不能不以一種急切憂慮的心緒,冷竣而真實的筆觸,把當時的社會氣氛傳達出來。這就是我們所看到的從開頭到全詩中反覆詠歎的兩句詩:

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鎖着中國呀……

這兩句詩,絕不是一種簡單的“起承轉合”中的插曲,它是發自詩人內心深處的一種真誠的感受,強烈的吶喊。大自然的季節更替所給予人的感受,只能是感官上的觸覺。重要的是在於詩人的內心深切地感到了寒冷的封鎖,使他不能不爆發出這強烈的吶喊。詩人把自己的感情關注於北方的“中國的農夫”和“生活在草原上的人們的歲月的艱辛”上,關注於南方的“蓬髮垢面的少婦”和“年老的母親”的坎坷命運上。這一切,正是構成“寒冷在封鎖着中國”的具體形象和生活畫面;而詩人的一腔深情也是透過這一切而傳達出來的。艾青創作伊始,便把自己的滿腔熱情寄託在對中國農村和農民命運的關懷上,現在,當民族危機的陰影籠罩在祖國大地上空時,他又一次以自己的筆觸抒發了這種情真意摯的憂慮和憤懣。我們從這種感情的依戀和關切中,看到了這個雖屬知識分子但卻與農民的命運密切聯繫的人,他總是懷着十分憂鬱的眼光來注視着廣大農村和農民的命運。對於三十年代的相當一部分革命知識分子來說,他們不僅是看到了農村的破產和農民命運的悲慘,而且也總是把自己的命運同這一切聯繫在一起的。因此,艾育在對農民關注的同時,也不禁爲自己的命運而歌吟:

而我, 

也並不比你們快樂啊, 

──躺在時間的河流上, 

苦難的浪濤,

曾經幾次把我吞沒而又捲起── 

流浪與監禁, 

已失去了我的青春的最可貴的日子, 

我的生命, 

也像你們的生命, 

一樣的憔悴呀。

這種感情和氣質,是早期艾青的典型的感情和氣質。如果不深刻了解艾青這種個性上的特色,人們將很難認識他早期的藝術風格。

在構思上,這首詩表現着艾青的長於發揮豐富的想象力的特點。他雖然在此之前並未到過我國的北方,然而他筆下那“戴着皮帽,冒着大雪”趕馬車的中國農夫的形象卻令人感到親切而熟悉。據他自己後來說,當有人問他是否見過這種現象時,他的回答是:我感覺應當是這樣的。這個“感覺”就是想象所創造的形象。當然,達並不能證明可以脫離生活閉門造車,而只是證明了詩人應當在現實生活的土壤上讓想象的翅膀飛翔起來。沒有豐富想象力的人絕不會成爲一個優秀詩人。但是艾青的這種想象又是以他對農民生活和命運的熟悉爲前提的,所以他根本不同於那種毫無根據的胡思亂想和藝術上的粗製濫造。

在詩人的想象中展開的一幅幅發生在中國大地上的生活畫面,構成一種摧人心碎的悲劇場景出現在人們眼前。那“蓬髮垢面的少婦”,那“年老的母親”,還有那失去了家畜和田地的“土地墾植者”,他們都擁擠“在生活的絕望的污巷裏”:

“飢謹的大地,朝向陰暗的天”

誠然,艾育筆下的這種意象,也許未免籠取着過於悲飽悽慘的氣氛。可是如果按照歷史的本來面目來認議它的話,是不能不承認達一切都是“殘酷的真實”。而且,我們還應當看到,這首詩所極力渲染的那種氣氛,它所描繪的那些悲慘景象,正是作者在現實中歷感受和體驗到的今他悲痛、令他憂慮的事情。以藝術的手段把這一切表現出來,正表明了詩人對時代命運的關切,對人民苦難的感同身受。對那樣的歷史背景如果沒有深切的瞭解,對詩人的思想感情的基調不能充分把握,勢必會把這首詩看成“低沉悲觀”的作品,那就會背離了作品的實際內容,從而貶低和否定了它的思想藝術價值。

當然,我們也不必一概否定作者在這首詩中所流露出的那種憂鬱情緒,這在艾青早期作品中是有相當普遍的表現的。那麼,應當怎樣認識和理解這種憂鬱呢?艾育在其後所寫的《詩論》中曾經有過很好的說明。他說:“叫一個生活在這年代的忠實的靈魂不憂鬱,這有如叫一個輾轉在泥色的夢裏的農夫不憂鬱,是一樣屬於天真的一種奢望。”他還說:“把憂鬱與悲哀,看成一種力!把瀰漫在廣大的土地上的渴望、不平、憤懣……集合攏來,濃密如烏雲,沉重地移行在地面上……佇望暴風雨來卷帶了這一切,掃蕩這整個古老的世界吧!”這就是我們理解他詩中的憂鬱與悲哀的關鍵。當你把這種“憂鬱與悲哀,看成一種力”的時候,你也就同時認識了爲什麼艾青早期的詩雖然總有一層憂鬱與悲哀的情緒,但卻始終對人具有一種振聾發聵的鼓舞作用,而不是使人陷入悲觀消沉的境地。在文藝創作、作品的評論和鑑賞中,區別和把握這種界限和分寸十分重要。有的人雖然也寫憂鬱與哀,但那只是對個人命運的卑微而渺小的咀嚼和詠歎,從中看不到時代的風雲,體驗不到人民的感情;這類作品是不可能具有很高價值的。艾青的憂鬱與悲哀,則是與時代的風雲緊密聯繫,同人民的感情血肉相連的,所以他才能在衆多的詩人中出類拔萃,別具風采。

這首詩很難說有幾個明顯的段落,只能說有幾個起伏。被稱作主旋律的兩行詩,是一個激盪的大氣韻和境界,一下子把讀者推了進去,使你不但置身其中,身內身外頓時落滿了厚重的雪。隨後,詩人才展開一幅幅的寒冷的場景。首先是風的出現,它“伸出寒冷的指爪/拉扯着行人的衣襟,用着像土地一樣古老的話/一刻不停地絮聒着……”讀者感觸到了風的無法躲避的侵襲和它古老的哀傷的聲息,不由得令人感到了歷史的沉重。接着詩人從土地和人民的艱辛歲月,訴述了詩人自己“也是農人的後裔”,經歷過流浪和監禁,失去了青春。詩人的命運與整個古老的民族和土地的命運是血肉相連的。詩人真摯的自白使詩浸染着溫暖而赤誠的血淚,讓詩、詩人與讀者在民族危難的時刻緊緊聯在一起。接着又在雪的寒冷中,看見在戰爭中遭到蹂躪和殺戮的善良的婦女,還有年老的奔波在流亡道路上的母親。……詩人深情地呼號:

中國的路/是如此的崎嶇/是如此的泥濘呀

這三行詩的容量是多麼的沉重啊!它蘊含着深深的歷史和現實的思考,使詩的意象和內含增添了極大的重量,這重量是一種不能推卸的負擔,宿命地落在讀者的心頭上,引起了更深更深的震顫──這也正是雪落在中國土地上的寒冷的重量!

中國, 

我的在沒有燈光的晚上, 

所寫的無力的詩句, 

能給你些許的溫暖麼?

他是對危難中的祖國說的。這是因爲他看到了戰爭的現實的嚴峻性,看到了那些過去迫害過詩人自己和無數民主鬥士,欺壓過廣大人民的權貴們,仍在過着紙醉金迷的日子;詩人能不感到憂慮嗎?結尾的這幾行詩不是無告的呻吟,它是聲音顫慄的呼喊,是泣血的爲祖國急切獻身的心聲。應當說,這充滿悲憤力量的詩句,有力地震撼着人們的心靈,給人們帶來了感情上的溫暖和精神上的鼓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