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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湯散文

散文1.62W

湯,這是一個只有豫中人才會懂的字眼兒。

喝湯散文

在我們心裏,湯已經不是大家通常意義上所理解的汁水類食物,而是特指晚飯。——我們把做晚飯叫燒湯,而吃晚飯也就順理成章地成了喝湯。所以,當到了天傍黑的時候,你若走路遇見個熟人,他和你搭訕的第一句話,十有八九便可能是那句:喝湯了冇?而不是國人經典的那句問候語:吃了嗎?

而當“喝湯”這個詞兒,從我腦中一下子蹦出來的時候,其實是個早上,故鄉小鎮的早上!

這次回故鄉,時間只有五天。對我來說,每天彷彿都是在同時間賽跑。離家的時間太久,對故鄉的思念太長,在小鎮的每一刻也就變得彌足珍貴。走親訪友之餘,我便總想去小鎮的角角落落串串看看。希望能用我的雙腳,儘可能多地去丈量故鄉的這片熱土;用自己的眼睛認真探查那曾熟悉的磚瓦、草木;更希望透過這走和看,用內心去感受和親近故鄉。

當妻兒清晨還睡得正香的時候,我已經行走在小鎮那些彎彎曲曲的路上,有時山野,有時小巷,忽而集市,忽而弄堂。

那天一早,當我順着河泊走到了電廠,又順着電廠街從東風橋穿到東大街上時,小鎮的鄉人大部分還未從牀上起來。偶有幾個早起上工的,也都騎了摩托車,加了油門兒急匆匆一溜煙兒跑了,除了留下一股難聞的汽油燃燒的味道,全然沒有留意我的存在。

我就在清晨的東大街上游蕩着,像秋日的風。掃過這家大院,吹進那條過道兒,偶爾還會鑽進誰家的門縫,在那些已經鏽色很重的門搭鏈上弄出些聲響。一切都似曾相識,一切卻又是那麼地遙遠,遙遠到只有你去使勁翻動記憶,才能憶起它曾經的模樣。

行至一處幼時我家曾租住過的院落,我剛想走近去探看,卻被一旁石板上蹲着的中年男人所發出的“胡嚕”聲響而吸引了目光。那聲音在清晨的街道上回蕩,將小鎮清晨的街道襯托得愈發寧靜。那“胡嚕”聲,像一枚跌落在石板上的硬幣,“當”地一聲打在我的心上,我腦中立馬就蹦出來兩個字兒——喝湯!雖然我知道這明明是在早上。

這不是鄉人喝熱蜀黍糝兒糊糊時,所發出的那種特有聲響嗎?而這聲響,我曾是那麼的熟悉,以至於聽到它的一剎那,我就被震撼了,心一下子就被這聲響所拉扯住。我站在那裏,竟沒有邁出原本要走去看舊居的腳步!

我就站在那裏定定地看着他,靜靜地看他用一隻手轉着碗,然後用嘴脣順着轉動的碗沿兒“吸溜”着,喝碗中那冒着熱氣的蜀黍糝兒糊糊湯。許是他也感覺出了異樣,吸完一口,沒有下嚥,一擡頭便遇了我盯着他看的目光。當確定我是在看他時,他一臉的疑惑和不知所措。他不知道,這樣的早晨,這樣的街頭,在他家的門口,怎會出現我這樣一個過路的男人,就那樣定定地看着他,看他吸溜着喝湯的模樣。

他見我離了那半道街寬的距離,只是盯着他看,並無其它舉動,又不相識,戒備的心纔算是放下了。可能他許是覺得那樣蹲着喝飯的樣子並不太美觀,也或者是感覺被人看着喝飯有些彆扭,就自顧地站起身子,從石板上下來,緩緩地轉了身,繼續喝他碗中的飯。就在他一轉身的時候,甚至還習慣性地用另一隻手中所拿的筷子,蹭着碗沿兒撥拉了幾下碗中糊糊因冷卻而結下的飯皮兒。他一邊撥拉一邊用嘴就着碗沿兒吸,一如三十年前鄉親們在院場裏聚在一起喝湯的作派。

他轉了身,面對着自己家院子的方向,依然用他自己的方式自顧地喝着碗中的飯,將一道灰色的背影留給了我。同時也把“喝湯”兩個字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上。我已經無心再看舊居的模樣,只揣了這“喝湯”兩個字在懷裏,隨腳步走回家的方向。

一路上,我不停地回想着:怎的我離開故鄉這二十餘年,喝湯這兩個字眼兒便再沒有出現過,哪怕是一閃而過都沒有!而今天,它就這樣突兀地冒出來,讓我詫異又猝不及防,“當”地一聲就砸在我的心上。於是,我開始懷念,懷念鄉鄰們聚在院場上一邊拉話一邊喝湯,懷念大家在一起喝湯時,那此起彼伏又毫不掩飾的“吸溜”聲。

時光回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小鎮的傍晚寧靜而安祥。不論是上工或是務農的鄉人,如同歸林的鳥兒,在這一刻,基本都會歸了自家。婦人們忙活着燒好了湯,而這湯可能是麪疙瘩,也可能是湯麪條,但多數會是蜀黍糝兒糊糊。但不管是什麼,這會兒它們統統都被鄉人叫作湯!

孩子們還在院場裏嬉戲,誰家做好飯了,他們的娘便會喚一聲:“×娃兒,回來喝湯了!”孩子們便會跑回家去。一會兒便又會出來,只是手中多了一隻盛了飯的碗。

這個時候,各家的湯也基本都燒好了。院場便成了大家聚集喝湯的地方。幾塊石頭,一根誰家放着的準備解木板用的樹,或是一隻大家平時搗調料的碓杵,就成了大家的臨時凳子,或坐或蹲。許多來晚了的,則只能找處空地兒,斜站着或是股蹲在院場裏,就那樣隨意的一立或是一蹲,各自端了自己的碗,碗中盛着自家或甜或鹹的飯食。

大家都端了碗在這院場裏喝飯,這院場就成了大家的露天食堂和娛樂場。這邊吃麪條的往嘴裏“吸溜”,那邊喝蜀黍糝兒的“胡嚕”,叫根生的吃着拌黃瓜,嘴裏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音,那個叫光明的吃着倭瓜絲兒菜饃“吧嗒”着嘴。無論你吃的是什麼,沒有人會感覺低人一等,誰也沒覺自己高別人一分。你從他碗裏挑一筷頭面條嚐嚐,他從你碗裏夾幾根炒蘿蔔絲兒吃吃,甚或根生直接就端了才吃完的空碗,擡腳就進了跟前的彩玲家,從他們鍋裏盛上半碗紅薯咕嚕吃吃。

更有金才把吃完飯的碗放在跟前地上,四處找尋了一根條帚毛,蹲碓臼上一個勁兒的掏牙。那個銀生就問他吃的啥,咋老在那兒掏牙?那金才就笑嘻嘻地說今天吃肉絲兒了,把牙夾的不行行,得投投才舒服。旁邊那石板上坐着的銀環就會插上一句:“你可拉倒吧,吃哩幹薯葉面條,乾紅薯葉沒泡透,你嚼不爛夾那牙裏頭了,還吹牛說吃哩肉!”被揭穿了的金才也不生氣,插科打諢地對銀環說一句:“坐你那蘿蔔地裏去吧!”就勢在人家屁股上摸一把。引得那銀環站起來追了就打,引得一干衆人起鬨笑鬧!

也有時,人們就趁着在院場裏聚着喝湯的空,聊聊當前的形式,談談眼下的收成,講講隊裏的事務。這喝湯時的院場又儼然成了隊裏的政治經濟活動中心。

於是,這傍黑時的喝湯就不僅僅是吃飯填飽肚子那麼簡單,更被鄉人賦予了文化、娛樂、政治、經濟、傳播消息諸等功能,既促進了四鄰交流,又加強了睦鄰友好,還豐富了百姓業餘生活,成了那個時代一道特殊的風景

時下,人們各家關了防盜門,躲在室內,坐在高檔的餐桌前吃飯,然後就是看電視、玩電腦、翻手機,但卻鄰里相互都不認識也不交往,彼此孤寂而又百無聊賴。同原來那種鄉鄰聚在一起喝湯相比,鄰里關係不知差了多少倍。

於是,我開始懷念喝湯,懷念鄰人聚在一起,端了各自飯碗,其樂融融而又插科打諢的那種,或坐或蹲着的“吸溜”喝湯。雖然大家都是粗茶淡飯,卻沒有高低貴賤;雖然吃飯時看不成電視,可我們一擡頭,便能看見天上的月亮!

晚上,當我想寫這則小文的時候,特意去問妻:“咱老家把吃早飯叫什麼?”,未待妻回答,兒子便回了我倆字兒:喝湯!我和妻都笑,笑他這次可以把河南話中的“喝湯”說得如此地道,也笑他把原本特指晚飯的“喝湯”亂拉到了早上!可我內心也有股莫名的憂傷:兒子雖是河南人的後代,可他長大後,永遠都不會再明白什麼纔是真正的喝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