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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抗抗散文《德清外婆家 》

散文1.65W

外婆早已不在了,但還是常回德清去。德清的洛舍鎮,是母親的故鄉。

張抗抗散文《德清外婆家 》

在我離開江南去了北方後,母親的故鄉至今時時在我的夢裏浮現。那金色的油菜花和紫色的蠶豆花,還有冒着熱氣的肉餡糕……輪船突突地穿過高高的石拱橋,水浪花拍打着岸邊的泥土,一個碼頭又一個碼頭,回故鄉的路如此漫長。

近年來再回德清,那種50年代運河裏的夜航船早沒有了,就連60年代的小火輪也不見了。先是聽說縣城通了公路,後來,汽車路通到了東衡裏。曾有一次,是坐船到東衡裏,再坐汽車回杭州的,看得見鎮子東頭正修築的路基。親戚們都說快了快了,你下次再來,從杭州一口氣就到洛舍了。

果然,下一次,從杭州到洛舍,上了公路,一個多小時,真的不敢相信這麼快就到了。猶如一隻飛船,從河港的水面上刷地飛過去。就好像一道道河上的那一座座石橋,全都轉過身連成了路。若不是街上鎮裏的熟面孔,差一點就懷疑自己是到了另一個地方呢。

這些年去洛舍,多一半是爲了給外婆掃墓,或是陪母親探望老家的親友。二十多年以前外婆還活着的時候,我和媽媽幾乎年年春節都要去洛舍過年。鎮子裏的親友,都說是看着我長大的,這麼多年不見仍是親熱,這一家那一家走走,喝一碗洛舍特有的烘青豆茶,餘香久久不散:洛舍的飯菜是媽媽的最愛,南平、延平舅舅和愛羣、小怡舅媽,每次都會燒出一桌美味的飯食,讓我們大快朵頤。清蒸甲魚、油爆河蝦、紅燒鱔段、千張包子、糯米肉丸,還是走遍中國也難吃到的清湯魚圓,令我即便回到北方嘴裏仍留有鮮味。那一年春天,延平舅舅給我燒過一次豌豆鹹肉菜飯,直到今天還是念念不忘。許多年過去了,如今洛舍的長街上商店林立,建起了一幢幢商品樓房,昔日寧靜的小鎮一片商業氣氛,明顯地熱鬧了許多。南平和延平舅舅各自都開了一家小商店,生活也比以前好了許多。最難忘的是洛舍的文化站,街過上一幢不起眼的小樓,卻擁有電影院、娛樂室和藏書幾千冊的圖書館。站長孫則民先生,早年在杭州大學任職,57年打成右派,顛沛流離歷盡坎坷,70年代末年平反後回到洛舍擔任文化站長,對鄉鎮的文化建設有一整套完整的構想。在得到鎮委的支援後,多方籌集資金,把自己的全部心血和精力都投身於文化站的建設。早在80年代中期,孫則民先生就是一個文化市場的先覺者,立足於羣衆性的文化娛樂活動,自我滾動自我發展,資金得到良性循環,由生存而拓展,營造出健康的社區文化氛圍。在孫先生多年持之以恆的苦心經營下,洛舍文化站終於成爲洛舍鎮民不缺少的文化場所,並當之無愧地獲得了“特級文化站”這一來之不易的榮譽。

有一年春天,我從北京回杭州開會,“五一”期間,相約杭一中的同班老同學燕君和李梅,專程去陸家灣看望當年插隊時的村書記陸呆大。(1969年春天,我曾在陸家灣下鄉三個月,後來離開那裏了北大荒。)陸呆大年輕時就是一個專心“促生產”的實幹家,在他的領導下,陸家灣大隊在六、七十年代就早早集體致富,每戶的平均收在全縣都遙遙領先。我離開德清後,他從村書記提升爲德清縣主管農業的副縣長,爲人正派耿直。80年代末他從縣政協書記的位置退下來後,回到陸家灣,在村邊的水塘搞起了家庭養殖業,身板硬朗、精神癯爍。我們從杭州去看他,他早已提前把親自養殖的魚蝦雞鴨挑出來捉住殺了燒好,真心誠意地招待我們大吃一頓。那天中午他喝了一點酒,說起社會上的腐敗現象,神情黯然十分痛心。如今一晃又有好幾年沒見到他了,真的好想念他。陸家灣依然山清水秀,當年的石板小道都改成了寬闊的汽車路,許多家都通了電話,村民安居樂業怡然自得。回洛舍鎮的路下,經過煙波浩淼、水色蒼茫的“洛舍漾”,遠遠地望見淺淡的湖中央齊整的魚寮、白色的網箱浮標和悠悠的打魚船,不覺心蕩神怡。洛舍漾湖面開闊,水色清柔,近處高高的堤岸邊是青青的桑樹地,遠處視線可達無垠的天際,恬淡的水波中傳遞着一種江南水鄉的神祕,水天一色的遼闊卻分明又是大家氣派。所以洛舍漾是我最喜歡的一個地方。想起當年插隊的時候,從鎮上搭村民的小船的小船回陸家灣,錯上了一條洛舍漾“彼岸”吳興縣的小船,船上的農民一路上跟我們三個杭州女生調侃,非要我們嫁到他們那個村子去給他們的兒子當老婆,弄得我們又羞又惱,上了岸趕緊落荒而逃,如今已記不得最後是怎麼回到陸家灣的……

德清歷史上就是富庶之地、江南的魚米之鄉,風調雨順自然條件得天獨厚。近年來,爲了使德清的經濟文化發展再上一個臺階,縣委縣政府各部門的業務幹部,幾乎每年都要進一次,舉辦新年團拜會,廣結良友。洛舍的前鄉黨委書記潘月山,曾親自到北京我家登門拜房,希望我對故鄉多加關注。他調離洛舍之前,又親自陪同新任的洛舍鎮黨委書記陳佐平先生,再次到我家探望,把這一層“親戚”關係交到下任父母官手裏,可見潘書記對洛舍的這份感情與責任。那一年,我曾應潘書記之邀,專程回洛舍“探親”產並參觀了鄉鎮企業。木業集團和鋼琴廠廠區優美的環境,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其實在那之前,我早已知道洛舍鋼琴廠艱難的創業史,還曾爲“伯牙”牌鋼琴寫過一篇名爲“高山流水聽鄉音”的文章。近年來鋼琴廠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中一度陷入困境,期間幾易其名頑強拼搏。我回京後曾爲其多方尋找合作伙伴,可惜終是未果,內心一直歉疚。

那一次離開洛舍後,順道去了德清的新縣城武康,我驚訝地發現,德清變成了一座漂亮而明亮的現代化新城。至今還記得那所教學設施一流的德清進階中學,優質的綠茵場、嶄新的教學樓,與省城最好的中學相比也毫不遜色。還有寬闊整齊的街道、設備優良的德清縣電視臺、服務設施一應俱全的賓館、可一覽全城風光的銀行高樓項層……那以經完全不是我童年記憶中古老而陳舊的德清城了。我知道爲重建這座新城,需要籌措並投入鉅額資金,而如此巨大的投資已成爲德清人的重負。又是幾年過去了,求知德清的二度創業是否順利。但願這筆用於建設的債務壓力,能轉化爲德清經濟發展的巨大動力。

一次一次、一年一年,每次“探親”都目睹了故鄉的變化。就像親眼看着一匾壯實的春蠶,一層一層地蛻去陳舊的皮殼,一點一點地長大。然後結繭吐絲,一針針一梭梭織出一幅幅華美的錦緞,在杭嘉湖平面上如水巷閃爍飄逸、如彩虹抖擻飛翔。雖然,幼時記憶中洛舍鎮上那溼漉漉的青石板路、臨水架柱的老屋以及帶有窄窄廊棚的“南海”小街、還有土地廟、鎮子西頭那座古老的石樑大石橋,都已隨歲月的流逝而逐日消失。令我每次洛舍,總有一種難言的酸澀與遺憾,在心頭徘徊不去。曾經在心裏暗暗希望着洛舍的老鎮老街老宅,也能像南潯、西塘那樣的江南古鎮被妥善儲存,成爲頗負盛名的旅遊之地。但我知道,那已經永遠成爲一種兒時的回憶,一個不可再現的夢。

算起來,外婆過世已經23年了。但外婆的靈魂依然飄蕩在德清這片土地上空,守望着洛舍漾的青山綠水。外婆不在了,但母親的故鄉德清依舊讓我牽掛。沒有外婆的德清,它仍然是、永遠是我的外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