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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抗抗經典散文

散文2.59W

近幾日讀了張抗抗的散文,非常喜歡。細細品味,不但品出張抗抗,我還驚喜的感覺出了鐵凝。以下內容是小編爲您精心整理的張抗抗經典散文,歡迎參考!

張抗抗經典散文

張抗抗經典散文一

向日葵

從天山下來,已是傍晚時分,陽光依然熾烈,亮得晃眼。從很遠的地方就望見了那一大片向日葵海洋,像是天邊撲騰着一羣金色羽毛的大鳥。

車漸漸駛近,你喜歡你興奮,大家都想起了梵高,朋友說停車照相吧,這麼美麗這麼燦爛的向日葵,我們也該作一回向陽花兒了。

祕密就是在那一刻被突然揭開的。

太陽西下,陽光已在公路的西側停留了整整一個下午,它給了那一大片向日葵足夠的時間改換方向,如果向日葵確實有圍着太陽旋轉的天性,應該是完全來得及付諸行動的。

然而,那一大片向日葵花,卻依然無動於衷,紋絲不動,固執地頷首朝東,只將一圈圈綠色的蒂盤對着西斜的太陽。它的姿勢同上午相比,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它甚至沒有一丁點兒想要跟着陽光旋轉的那種意思,一株株粗壯的葵下筆挺地佇立着,用那個沉甸甸的花盤後腦勺,拒絕了陽光的親吻。

夕陽逼近,金黃色的花瓣背面被陽光照得通體透亮,發出純金般的光澤。像是無數面迎風招展的小黃旗,將那整片向日葵地的上空都輝映出一片升騰的金光。

它寧可迎着風,也不願迎着陽光麼?

呵,這是片背對着太陽的向日葵。

你在那片向日葵林子裏久久徘徊,你撫摸它絲絹般柔潤的花瓣,你搖晃它毛絨絨青綠色的枝幹,你抑望枝頭上那飽滿的褐黃色果盤,你圍着它不停地轉圈,揉着眼一遍又一遍地望着太陽,生怕是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

那衆所周知的向陽花兒,莫非竟是一個彌天大謊麼?

究竟是天下的向日葵,根本從來就沒有圍着太陽旋轉的習性,還是這天山腳下的向日葵,忽然改變了它的遺傳基因,成爲一個叛逆的例外?

或許是陽光的亮度和吸引力不夠麼?可在陽光下你明明睜不開眼。

難道是土地貧瘠使得它心有餘而力不足麼?可它們一棵棵都健壯如樹。

也許是那些成熟的向日葵種籽太沉重了,它的花盤,也即腦子裏裝了太多的東西,它們就不願再盲從了麼?可它們似乎還年輕,新鮮活潑的花瓣一朵朵一片片抖擻着,正輕輕鬆鬆地翹首顧盼,那麼欣欣向榮,快快活活的樣子。它們背對着太陽的時候,仍是高傲地揚着腦袋,沒有絲毫諂媚的謙卑。

那麼,它們一定是一些從異域引進的特殊品種,被天山的雪水滋養,變成了向日葵種羣中的異類?可當你咀嚼那些並無異味的香噴噴的葵花籽,你還能區分它們麼?

你無法向它訴說你的驚奇,你茫然你沉吟,你百思不得其解。

於是你胡亂猜測:也許以往所見那些一株單立的向日葵,它需要竭力迎合陽光,來驅趕孤獨,權作它的夥伴或是信仰:那麼若是一羣向日葵呢?當它們形成了向日葵羣體之時,便互相手拉着手,一齊勇敢地擡起頭來了。

它們是一個不再低頭的集體。當你再次凝視它們的時候,你發現那偌大一片向日葵林子的邊邊角角,竟然沒有一株,哪怕是一株瘦弱或是低矮的向日葵,悄悄地迎着陽光湊上臉去。它們始終保持這樣挺拔的站姿,一直到明天太陽再度升起,一直到它們的帽檐紛紛乾枯飄落,一直到最後被鐮刀砍倒。

當它們的後腦勺終於沉重墜地,那是花盤裏的種籽真正熟透的日子。

然而你卻不得不也背對着它們,在夕陽裏重新上路。

天山腳下那一大片背對着太陽的向日葵,就這樣逆着光亮,在你的影冊裏留下了一株株直立而模糊的背影。

張抗抗經典散文二

故鄉在遠方

我總覺得自己是一個流浪者。

幾十年來,我漂泊不定、浪跡天涯。我走過田野、穿過城市,我到過許多許多地方。

我從哪裏來?哪兒是我的故園我的家鄉?

我不知道。

19歲那年我離開了杭州城。水光瀲灩、山色空濛的西子湖畔是我的出生地。離杭州100裏水路的江南小鎮洛舍是我的外婆家。

然而,我只是杭州的一個過客,我的祖籍在廣東新會。我長到30歲時,才同我的父母一起回過廣東老家。老家有翡翠般的小河、密密的甘蔗林和神祕幽靜的榕樹島,夕陽西下時,我看見大翅長脖的白鸛灰鸛急急盤旋迴巢,巨大的榕樹林上空遮天蔽日,鳥聲盈盈。那就是聞名於世的小鳥天堂。新會縣世爲葵鄉,小河碧綠的水波上,一串串細長的小船滿載清香瀰漫的葵葉,沉甸甸貼水而行,悠悠遠去……

但老家於我,卻已無故園的感覺。沒有一個人認識我,我也並不真正認識一個人。我甚至說不出一句完整地道的家鄉方言。我和我早年離家的父親,猶如被放逐的棄兒,在陌生的鄉音裏,茫然尋找辨別着這塊土地殘留給自己的根性。

夢中常常出現的是江南的荷池蓮塘,春天嫩綠的桑樹地裏透紫酸甜的桑椹兒,秋天金黃璀璨的'柚子,冬天過年時掛滿廳堂的醬肉糉子、魚乾,還有一鍋噴香噴香的煮芋艿……

暑假寒假,坐小火輪去洛舍鎮外婆家。鎮東頭有一座大石橋,夏天時許多光屁股的孩子從橋墩上往河裏跳水,那小河連着煙波浩淼的洛舍洋,我曾經在橋下淘米,竹編的淘籮溼淋淋從水裏拎起,珍珠般的白米上撲撲蹦跳着一條小魚兒……

而外婆早已過世了。外婆走時就帶走了故鄉。其實外婆外公也不是地道的浙江人氏。聽說外婆的祖上是江蘇丹陽人,不知何年移來德清洛舍;又聽說洛舍其名是早年此地曾有一支移民來自洛陽,洛陽人之舍,謂之洛舍。由此看來,外婆外公的祖籍也難以考證,我魂牽夢繫的江南小鎮,又何爲我的故鄉?

所以對於我從小出生長大的杭州城,便有了一種隱隱的隔膜和猜疑。自然,我喜歡西湖的柔和淡泊,喜歡植物園的綠草地和春天時香得醉人的含笑花,喜歡冬天時滿山的翠竹和蒼鬱的香樟樹……但它們只是我搖籃上的飾帶和點綴,我欣賞它們讚美它們但它們不屬於我。每次我回杭州探望父母,在嘈雜喧鬧的街巷裏,自己身上那種從遙遠的異地帶來的“生人味”,總使我覺得同這裏的溫馨和溼潤格格不入……

我究竟來自何方?

更多的時候,我會凝神默想着那遙遠的冰雪之地。想起籠罩在霧靄中的幽藍色的小興安嶺羣山。踏着沒膝深的雪地進山去,灌木林裏尚未封凍的山泉一路叮咚歡歌,偶有暖泉順坡溢流,便把低窪地的塔頭墩子水晶一般封存,可窺見冰層下碧玉般的青草。山裏無風的日子,靜謐的柞樹林中輕輕慢慢地飄着小清雪,落在頭巾上,不化,一會兒就亮晶晶地披了一肩,是雪女王送你的禮物。若閉上眼睛,能聽見雪花親吻着樹葉的聲音。那是我21歲的生命中,第一次發現原來落雪有聲,如桑蠶啜葉,嬰童吮乳,聲聲有情。

那時住帳篷,爐筒一夜夜燃着粗壯的大木棒,隆隆如森林火車如林場的牽引拖拉機轟響。時時還夾着山腳下傳來的咔咔冰崩聲……山林裏的早晨寧靜而嫵媚,坡上的林梢一抹玫瑰紅,淡紫色的炊煙纏綿繚繞,門前的白雪地上,又印上了夜裏悄悄來過的不知名的小動物一條條絲帶般的腳印兒,細細辨認,如梅花如柳梢亦如一個個問號,清晰又雜亂地蜿蜒於雪原,消失於密林深處……

那些神祕的森林居民給予我無比的親切感,曾使我覺得自己也是否應該從此留在這裏。

小小的腳印沉浮於無邊的雪野之上,恰如我們飄泊動盪的青春年華。

我19歲便離開了我的出生地杭州城,走向遙遠而寒冷的北大荒。

那時我曾日夜思念我的西湖,我的故園在溫暖的南方。

但現在我知道,我已沒有了故鄉。我們總是在走,一邊走一邊播撒着全世界都能生長的種子。我們隨遇而安、落地生根;既來則定、四海爲家。我們像一羣新時代的遊牧民族,一羣永無歸宿的流浪移民。也許我走過了太多的地方,我已有了太多的第二故鄉。

然而在城市悶熱窒息的夏日裏,我仍時時想起北方的原野,那融進了我們青春血汗的土地。那裏的一切粗獷而質樸。20年的日月就把我這樣一個纖弱的江南女子,磨礪得柔韌而堅實起來。以後的日子,我也許還會繼續流浪,在這極大又極小的世界上,尋覓着、創造着自己精神的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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