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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惹杏,杏惹我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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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個很不講道理的題目,事實上也是這樣。橙黃的杏子怎麼就惹人呢?

我不惹杏,杏惹我散文

常常想起老家鄰居七四叔家的那棵杏樹,捎帶着,還有他院子裏一棵杜梨子樹,每年都惹得我和我的那些小夥伴飯不思寢不安。

七四叔的住處距離我家不到三十步遠,而且房子所佔地勢很低窪,四周的道路都高於他的房子,甚至站在路邊就可以撕下他家的房草,我們知道這是比砸鍋差不多惡劣的行徑,我們都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去攀檐揭瓦撕草。

因爲一開始七四叔對我們偷杏很生氣,所以我們才生出那樣惡劣的念想了,但不敢。

七四叔的院牆很不講究,都是些散石隨意對壘而成,透過院牆的石縫就可以窺見七四叔院內甚至家裏的所有動作,那種透明的生活狀態反而使我們覺得七四叔很好,我們雖然不懂得尊敬他,但背後絕對不會給他起那些討厭的怪外號。“七四叔”這個名字也不是外號,在我們小孩子眼裏那可是大號雅號,甚至根本不知道他的本名了。後來聽有些閱歷的人說,這個名字也有講究,是七四叔生人那年他的爺爺正好是七十四歲生日,爲紀念這樣的大吉便給孫子取爺爺年齡當名字。據此我考察過,村子裏還有“六五哥”“七一嬸”“五一弟”的,除了“五一弟”,那兩個就是這樣的來歷。

通常說,你家籬笆扎得不緊就怪不得狗與賊惦記,這話有道理,七四叔不僅僅是院子很不保護隱私,而且他的腿還瘸,走路總是拄一根棍子,跑肯定不是他的強項,還有,他的聲音絕對不能引吭高歌,說話也不大聲。那老伴呢?我們知道看東西總是覷覷着眼,後來我想,可能有些白內障,當初我們不知道,覺得是天生的樣子。

還有一個令七四叔生氣的事情。本來他的院牆南面的一條道路很低窪,這樣院牆就顯得高些了,院子裏的果木就是探出院牆,小孩子也夠不着。但那個冬天形勢大爲改觀了,七四叔的院牆前面是村小學老師的辦公室了,那些爐渣每日都傾倒在院牆外的路上,日久就墊高了路,想來,大約也有一尺高度了,真是“日久”這個概念很可怕,很多東西,你只要堅持就會改觀。七四叔是沒有資格去制止的,因那是一條正規的村中路。

過去每家每戶吃水是有一個共用的深井,周圍幾百戶人家都去村東的水井裏挑水。家中有勞力的都是趁着工前工後空閒挑水。各家都有一口大缸,我家的缸要挑水七八擔水纔可以注滿,我見之就犯愁。想來一次性“管夠”幾乎沒有可能,況且從我家到水井來回一趟也有四五百米的樣子,挑水是我第二打怵的事情,第一當然是推磨了。

但自從七四叔院牆外那條小路被墊高以後,這年夏天,我大約也有十多歲了,便喜歡上了挑水,這是一個十分反常的習慣,幾乎每天放學我第一件事就是撂下書包拾起扁擔去挑水,我媽感到高興,看孩子終於可以爲家裏負擔了,本來就緋紅的臉頰更紅暈了,她不善言語,沒有表揚,總是要千方百計犒賞我,做最好的飯菜,一定要把留待過年吃的米拿出來,但也不捨得反覆洗滌,過兩遍水就下鍋,我想,她是不捨得那米因爲洗滌的遍數多而虧損吧,絕不是不講衛生,她的心思我懂得。

其實,我心中是有些撒謊的感覺,但我什麼也沒有說,只是默默地去擔水就是,我還是心安理得的。我很怕那個祕密被任何人拆穿了,不敢制止媽媽那種做米飯犒勞我的善舉,因爲那種見不得人的祕密是很可惡的,是欺騙了一片善良。我總是擔着空如的水桶快步去水井取水,回來也是風風火火,但到了七四叔院牆外的小路那馬上就要放下扁擔做短暫地休息,其實再堅持三五十步也就到家了。那眼睛首先要四下掃視,看看路的兩頭是不是有人走來,最好是放晚學那陣,大人都出工了,街上幾乎沒有人,靜得要命,如果天氣熱就更無人閒散。

偵察七四叔院子裏的動向最簡單,因院牆是散石壘成,隨便一個石縫,一瞄準就全收眼底了。放下了扁擔還要再去路口探一探,這個時候就是有人看見,那也是手持扁擔在歇息,也不會有“瓜田李下”的嫌疑。

這是杏黃的時節,那棵杏樹頂起了碩大的綠蓋,撐開了一片屬於她的碧空,杏樹樹幹皸裂的黝黑透析着暗紅的樹皮在綠葉下歸隱了她的不雅,杏枝齊刷刷地努力竄出了院牆,有的抵住了院牆的上頭,她已經很努力,爭得了外面一片空間。所以,我老早就覺得“一枝紅杏出牆來”寫得太好了,簡直是神來之筆,至於這樣美妙詩句還有了另外一層隱喻的意思,那是我在外面上學的時候纔讀到的,看見那樣的意蘊分析,我開始是大驚失色的。

她的本色就是探牆?未必,那是她蓬勃的長勢,只要是束縛了的空間都使她不能安分吧?怎麼可以怪她生性“出牆”呢!

黃杏的結果都是成羣的,在一個枝椏節點處總是擠出一串杏子,少則四五個,多的有七八個,而且,除了那些長在枝椏上部的要奪日爭輝,下面的受到了壓抑並不再去找機會向上了,所以,當我仰視的時候,那杏子就像要掉進我的嘴裏,連口水都要流出來,因其酸甜,一想就犯病,我接觸那個“望梅止渴”的典故,本來的經驗就是因了杏子的。但也有藏匿很深的,不是因杏葉太盛,我猜測是她故意跟我隱身,我這樣的饞嘴貓,也許她是知道的,這樣的好笑想法是我小時候有過的,所以一直膽小,喜歡的是率直,也許這是性格的弱點,但我覺得我不是因遺傳基因使然,到是受到了隱杏的嘲弄,多麼天真的聯想,長大以後我爲此有時會笑出眼淚來,至少是盈眶。

扁擔的意義此時已經不是擔水了,也不是探路的道具了,變成了打杏的實用工具了。我得出了經驗,瞄準了以後,一杆戳上去,掉落的就不是一個兩個,起碼是一串,足夠了。爲了一次性成功的完美,我衣兜裏都裝了一段繩子,爲的是把扁擔一端用於提水的鉤子繫住,那樣使用起來特別靈便,也絕不會弄出半點聲響來。我媽媽常常也懷疑我,去提水總是換上褂子,而不穿夏背心(粗布做的,也叫布衫),爲的是上衣口袋要裝幾隻杏子。

其實,我對於某些描寫景物詩句的喜歡也完全源於小時候“偷杏”的經歷,覺得記住幾句就是爲了防人捉住了我,我可以找些非常地道的理由。所以在高中階段就偷偷抄寫了不少關於杏子的詩句。我最喜歡的.是范成大的“梅子金黃杏子肥”,覺得他寫得最實在,尤其是一個“肥”字,甚至我認爲這個“肥”字與蘇東坡的“桃花流水鱖魚肥”有着異曲同工之妙,堪稱世絕。最讓我好笑的是宋祁的詞句“紅杏枝頭春意鬧”,我曾經改成了“紅杏枝頭我在鬧”,別人是不懂得其中情趣的,我是偷樂。

至於“肥”字也不能亂用,現代人是不喜肥的,我發現了我套用的錯誤,是看了一把茶壺落款幾個字——“不肥而堅,是以永年”。物肥則好,人肥不堅,兩個概念哦。

七四叔是不是早就發現了我的不軌?我到現在還半信半疑,儘管七四叔早就作古了,也不會追究我那時候的過錯,但給我的是一個永遠的心結。

我不喜歡杏花,完全是因爲她不馬上結出杏子,要在那裏紅的粉的燦爛一番,還要抖一陣子“杏花雨”,惹得人不能按捺住期待。我曾經想,如果七四叔真地逮住了我,只要不告訴老師,我必須有一個充分的狡辯理由,那就是“我不惹杏,杏惹我”了,看他會說什麼歪理!

我曾經和我的小夥伴試探過七四叔,只是夥伴們根本不知道我的心思而已。那時候沒有什麼玩的,就“趴貓”,這是方言,就是我們說的“捉迷藏”,簡單的遊戲伴隨了我們那一代人的整個童年。我玩這個遊戲的時候,還炮製了一個讓夥伴接受的玩法,那就是手中要持一根竹竿,理由就是當到了跟前而找人的人看不見藏在哪兒走了的時候,藏着的人就用竹竿打着屁股,這是個增加了刺激元素的項目,夥伴馬上就同意了。

我首先要躲在七四叔的院子裏,他家院子的門在東面,也沒有街門,進出自由,想到所謂“夜不閉戶”,我馬上就想到了七四叔的老屋。七四叔的家院就是具有永遠的誘惑力,在他房子的正門有一棵“杜梨子”樹,秋天了,那滿樹的小杜梨子也很誘人,因大人們不把杜梨子當成什麼珍貴的水果,所以就放鬆了看管。那株杜梨子樹結出的小梨子太多,就像漫天的星星,但小的只有一個豆粒大小,稍大的也就是四季豆豆粒大小,但熟了以後味道極好,如果不熟那可是苦澀得很。我每次都是“趴貓”到七四叔院子的樹下,因那棵樹也很粗,樹幹的後面完全可以藏一個人。我趁着七四叔和嬸不看見的當口就伸出竹竿戳幾下,裝滿了衣兜,不管捉住不捉住就走。那次遇到了七四叔。他就站在房門口,門開着,我準備往外走,他喊住了我。

“拿根竹竿幹什麼?”他問,我好像覺得他是明知故問。

“打架……好玩……”找不出很好的理由,我說。偷梨,沒有準備詩,所以回答很乾癟。

“那杜梨子不酸不澀?”七四叔說,念“澀”不是普通話的音調,老家念she。我知道他是已經看透了我的勾當的。

他沒有再追問什麼,我紅着臉,一溜煙地跑了。但第二次還是去,因沒有遇到他的嚴厲,似乎等於是默許了,他也看見了,就站在門口看,也不說什麼了。這個時候,七四嬸在窗戶那探着看,也無言。我以爲她眼神不好,看也是白看。

其實,杜梨子我並不十分喜歡,只是眼前可以勉強入我的口味,總不能空了口感,要不是爲了第二年還可以安全地“偷杏”,我纔不去跟七四叔混臉熟。習慣,往往可以被人承認理解。那時也是這樣去想的,起碼要取得七四叔的諒解和默認。

到了樹上的杏子所剩無幾的時候了,伸出牆外的杏子早就被我,還有那些少年打掉吃了,但跌落在院牆內地上的黃杏實在很閃眼,你一看都流口水,一點也不能抑制住,越是到了杏子過季漸漸退出我們視野的時候,你就會對跌落到地面上的杏子感到可惜。我總是想着辦法進入七四叔的院子,進入之後馬上裝模作樣,趕快用餘光瞥一眼,看看七四叔是不是還虎視眈眈,如果鬆懈了,趕快拾起幾個黃杏放進衣兜裏,手中還張揚地握着一個毽子,那意思是我來找毽子,意不在杏。真是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迂腐,儘管年齡不大。現在想想,一來是七四叔完全無原則地忍讓和放縱,我纔敢於那樣,二來還是七四叔的錯,爲什麼要培植那麼好的一棵杏樹呢!

我離家已經四十幾年了,少小的時候,七四叔就蓄着鬍子,後來我在外面讀書的時候聽說他去世了,我還傷心了許久,不是因爲我與他有什麼難捨,而是對他放過我的無知感到愧疚。

能夠以那樣的容人心態,來沉靜地看着我們作踐,實在不是容易的事情,甚至我以爲他最喜歡的是男孩子,因他有四個兒子,一個女兒也沒有,所以也喜歡我們。儘管這個推測毫無道理,但我還是這樣執拗地堅持着七四叔是喜歡我們的,而且就是這個原因,沒有別的說法。

我有些毫無根據地以爲我對文學發生了興趣,完全是因爲他院子裏的那棵杏樹。記得我在高中還寫了一篇小說,題目好像就是《杏子黃了的時候》,這是多麼詩意的題目,不像小說的題目,倒是像散文詩……

我惹了七四叔的杏子,而七四叔沒有惹我。以後,我也吃了不少各地的杏子,卻都沒有七四叔家那棵樹結的杏子好吃。

畢業以後,我站在講臺,執鞭高中,面對着的是那些個性鮮亮的中學生,頑皮如我者有之,常常想起七四叔那微微一笑的慈愛面容,想起他寬恕我們這些孩子的一幕幕,滋生了一種從未有的耐心與寬厚。不是書本上的教育學引導我邁向成熟,而是七四叔的濡染,讓我時時反省,形成了一種敦厚的教風。我閒暇時常想,身入杏壇,是否與七四叔那黃杏有着絲縷般的聯繫?

耳畔香詩又起:“征途一任如天遠,不過歸時杏子黃。”如此詩句,莫非寫給我的,詩意興起,我也“學步”,以杏爲喻,寫了兩句,以概括我的杏壇人生。

杏壇一任如天闊,何時再歸杏子黃。

多少年沒有回老家了,那棵杏樹還在?如果在,應該是華蓋蔽日了,還結杏子?如我那時一般大的孩子還那樣頑皮地“偷杏”?那棵杜梨子樹還在?當初樹幹就粗得一抱也摟不過來,現在應該是見證滄桑的老樹了吧?不知道。那杏樹,那杏;那杜梨子樹,那杜梨子,都是我甜蜜回憶裏不能少的故舊。

標籤:散文 惹杏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