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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味人生散文

散文1.19W

我家鄉的坡上溝底、檐前屋後、竈臺近旁、茅房邊角,到處是杏樹。三月的春風吹過幾趟後,杏花彷彿一夜之間便噴火蒸霞般地在褐色的枝條上綻放起來,爛漫任性,花香暗涌……聞香識杏花,花下自然也少不了兒時的我、妹妹和表妹。我們三個小姑娘頭擠着頭在姥姥家山牆裏的那棵杏樹下玩過家家,說悄悄話,直玩到落花遍地,綠樹成蔭。

杏味人生散文

一進農曆六月,杏兒就一天天地成熟起來,株株透出綠樹成蔭子滿枝的仲夏韻味。三伏天的陽光曬過一週後,挨挨擠擠的杏臉就發黃泛紅,變軟,風一吹就有杏兒珠子一樣落到草叢裏。樹上那些半黃帶綠的杏兒則淘氣地透過樹葉挑逗陽光,聽鳥兒和各樣的鳴蟲在炎夏的午後有一搭沒一搭地吱地一聲……

選擇一個明媚的清晨,開始摘杏,打杏。姥姥家的杏樹,大半個樹冠都探出院牆,杏兒掉下去就砸在牆外的一條大土坡上,有的打幾個骨碌,就滾到被雨水沖刷出的小溝裏。上樹摘杏,打杏是小舅舅的事情,二十歲左右的小舅舅藉着牆頭就爬到了樹上,在累累垂垂地杏枝間找一個樹杈穩穩地站着,把簍子掛在樹枝上,開始摘杏。陽光透過枝葉形成的光斑嘻嘻哈哈地砸在舅舅身上。我們站在牆外的土坡上,仰着小臉兒看,大聲地吆喝舅舅摘這枝,摘那枝,不時地有杏砸下來,我們趕緊撿起來放到簍子裏。舅舅把一簍子一簍子的杏兒從樹上遞下來,送到姥姥手裏。等觸手可即的杏摘得差不多時,心焦如焚的兩根長竹竿就被遞到舅舅手裏。只見舅舅手腕一抖,啪啪的聲音一響,繽紛的杏雨就下起來了,我們驚呼一聲散得老遠。杏葉凌空旋轉,杏雨紛紛揚揚,一顆顆圓圓鼓鼓的'杏兒砸在地上,順勢又滾到小溝裏聚在一起。舅舅爬得越來越高,樹枝顫顫悠悠,隨着舅舅的竹竿節奏,瘋狂地亂晃,而受到驚嚇的杏兒接二連三,牽四掛五地往下掉。不一會兒,老杏樹就只剩下孤孤單單的綠葉,顯得空空蕩蕩,打杏結束了。我們三個小姑娘開始撿杏,完好的杏兒幾乎沒有,有的被砸了個坑,有的摔掉了大半杏肉,看着就心疼。我們一邊嘟噥着和杏兒說話,一邊輕輕地把他們放到簍子裏。

童年時的這種經歷如綠茶,泡在光陰的杯中,一天天,一年年,變成遙遠的童年回憶沉下去,而一種悠長、綿遠的味道卻越來越不可遏止地浮起來。人生如杏,爲花時,我們天真爛漫、無憂無慮,結子時,我們歷經雨潤光照,一心向往成熟,成熟後的我們以各種形式義無返顧地離開母枝,且大多摔得鼻青臉腫,卻默默地獨自面對陌生的人生,在完全陌生的生活中我們尋找自己、發現自己、走失自己、找回自己,在一次次的蛻變中追求生命的終極。我在杏兒的命運裏看到自己,我在分離、裂變的人生中品嚐到如杏人生的哲學味道。

杏花一樣無憂無慮的童年轉眼就消失了,我像落在地上的一顆小杏。小學畢業時我12歲,有個10歲和5歲的妹妹,還有一個2歲的弟弟,父親是鄉村教師,媽媽是家庭婦女,日子過得緊巴巴的。面臨升初中所需要的十一塊錢學雜費,媽媽爲難地對我說:你爸爸是拿不出錢來讓你上學的,如果你想上,你把院子裏的杏收拾出來賣掉,看夠不夠學費。我心裏一陣難過,看着院子裏堆成小山的杏兒,想着同學們上學的情景,點點頭。

時間就是金錢,因爲杏兒一旦離開樹枝,三二天之內就會腐爛。我默默地搬個小板坐在杏堆前鞠杏肉,就是把杏兒一個一個地掰開,整整齊齊地把它們擺在鏡拍子(用高梁杆做的像鏡面一樣平的東西)上,擺滿了就登着梯子曬到平房頂。如若在三四天內遇到雨天,這些杏肉都會發黴爛掉,但倘三四天內豔陽持續高照,杏肉就能曬乾,變成杏幹,以後可能被蟲吃,卻再也不會腐爛。那年夏天,我平房上的杏肉是幸運兒,他們舒舒服服地躺在驕陽懷裏,三四天後一個個小臉透着健康的紅色,乾燥爽利地嘩啦啦被裝進了袋子收起來。但其餘大量成堆的杏兒在三四天後,則開始發黑,腐爛,軟得一抓就掉杏肉。我坐在白花花的太陽懷裏,一把一把地抓起腐杏,手一緊,棕黃油亮的杏核就被過濾出來,然後一顆顆叮叮噹噹地滾進大鐵盆裏,挨挨擠擠,一直漫到盆沿。酸酸的味道瀰漫着整個小院,就連吃飯時我都能聞到手上的酸味。不知道搗了多少天,所有的杏核終於都被我徹底分離出來了。曬乾後,用手一搓,乾乾淨淨,油亮亮的,擱在手裏很沉實,值十一塊錢嗎?我心裏沒底,爸爸一個月的工資也就十幾塊錢。我一邊把那些腐杏肉深埋在土坑裏,讓它們在泥土裏化爲泥土,一邊不甘心地想:我要從泥土裏鑽出來,我要上學。若想盡可能地賣出更高價格,只有搗杏仁。搗杏仁是個耗時間的活兒,但難度並不大。我拿個小錘子對準杏核兩面合縫的那條棱稍稍用力一敲,杏核就像扇貝一樣敞開,懷裏的小杏仁猛然間暴露在陽光下,彷彿害羞似的,滿身棕紅色的面板,安靜地躺在那裏,等着我把它抱出來。一顆又一顆,一天又一天,我叮叮噹噹地搗杏仁。白花花的太陽好像不會落一樣,門外隔着一條馬路,大牆裏面就是戲院,戲開了,戲散了,人羣的雜沓聲,唱戲的咿咿呀呀聲,好像從另一個世界傳來。我坐在六月太陽的懷裏,用一個姿勢敲打着未來。不知搗了多久,手上的血泡快好的時候,我的最後一個杏仁笑眯眯地被我放在手心裏。

快開學的時候,收杏仁和杏乾的來了,盯着小販的稱杆兒,看着我沉紅的杏乾和棕紅的杏仁倒進了販子的大口袋,又看見小販粗糙的手遞給媽媽十三塊錢。我開學的學費是十一塊錢,我居然掙出了自己的第一個學費!快樂像杏仁一樣蹦出杏核,在我十二歲的世界裏歡呼!我可以像大家一樣上學了!從此,杏兒的酸味兒也就自然而然地沉澱在我的生命裏,就像家鄉的老陳醋,時間越久,就酸得越地道,越香、越熨帖,甚至酸得幸福!我在後來遇到過無數辛酸的事情,酸得落淚,酸得牙齒都打顫,但我覺得我比別人更懂得用心用時間用汗水去醞釀這酸。因爲我是如此幸運,我擁有一段貧困得只剩下杏核的人生。我在默默地挑戰它的同時,它也讓我懂得了酸的哲學,讓我品味出酸後更醇厚的生活之味道。

又一個杏雨繽紛的季節到了,我多想讓思念的羽翼貼着太行山區的晉中地界,飛過龍走蛇行的盤山路,落在姥姥家門口的那棵杏樹下,落在堆滿杏兒的老院子裏,再一次深情地回眸,再一次細品杏味人生。

標籤:散文 人生 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