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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談古詩的理趣

古詩2.67W

內容摘要:“詩言志”、“詩緣情”一直是中國古典詩學的內在根基,而言理,並不很爲中國古典詩學重視。其實,理不礙詩,兩者並不相悖。優秀的詩篇,往往情理相生,既創造了鮮明的藝術形象,又充滿着社會的內容,時代的旋律,能把詩人的一己之感,昇華爲普遍的宇宙人生的經驗,使讀者得到蘊含其中的某種哲理的啓示。

淺談古詩的理趣

關鍵詞:理趣;意象;意境;比興;鑑賞

作者簡介:雒曉春(1972-),女,黑龍江省牡丹江人,黑龍江林業職業技術學院副教授,從事語文教學研究、古典文學研究。

“詩言志”、“詩緣情”一直是中國古典詩學的內在根基,而言理,並不很爲中國古典詩學重視。東晉與宋代的士人,集中、大量地進行了以理入詩的創作,但玄言詩“理過其辭,淡乎寡味”(鍾嶸《詩品·總論》),宋代的道學家以理語入詩,“近世貴理學而賤詩,間有篇詠,率是語錄之壓韻者耳。”(劉克莊《跋恕齋戒詩存稿》),徒具詩的形式而破壞了詩歌的審美藝蘊,都遭到詬病。理與詩,似乎如同水與火不能相容。其實不然,理不礙詩,兩者並不相悖。優秀的詩篇,描寫的對象雖然是個別的、具體的,卻並不是孤立的,而是充滿着社會的內容,時代的旋律,能把詩人的一己之感,昇華爲普遍的宇宙人生的經驗。這樣的詩,往往情理相生,既創造了鮮明的藝術形象,又使讀者得到蘊含其中的某種哲理的啓示。比如陶淵明的詩,可謂是情、景、事、理渾融的典範。在詩人淡筆寫就的尋常人事景物中,種豆,飲酒,讀書,登高,雞犬,榆柳,飛鳥,炊煙,生活的真意、生命的真諦悄然顯現。以《飲酒》其五爲例,“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前面講了只要處心自然,不管處身何地都不會受俗世塵囂的煩擾的道理,後面是“心遠”之後,真樸自然的生活與人生真諦的發現。《古學千金譜》言,“籬有菊則採之,採過則已,吾心無菊。忽悠然而見南山,日夕而見山氣之佳,以悅鳥性,與之往還。山花人鳥,偶然相對,一片化機,天真自具。既無名象,不落言詮,其誰辨之。”《世說新語·文學》第七十六,“郭景純詩云:‘林無靜樹,川無停流。’阮孚雲:‘泓崢蕭瑟,實不可言。每讀此文,輒覺神超形越。’”郭璞的詩在對自然景象的白描中,寄寓了萬物有變、世事無常的哲理和人生的感慨,景、情、理圓融無分,所以阮孚有“神超形越”之感。這樣的詩,雖言理,但也注意到形象性,能充分體現詩歌的特點,充滿了理趣。

所謂理趣,是指詩歌在抒情寫景中,以意境、象徵或情思體驗等方式而不是以理念的方式呈現出的關於宇宙人生的智慧。錢鍾書在《談藝錄》中也作過詮釋,“若夫理趣,則理寓物中,物包理內,物秉理成,理因物顯。”“理之在詩,如水中鹽、花中蜜,體匿性存,無恨有味,現相無相,立說無說,所謂冥合圓顯者也。”

充滿理趣的詩,早於《詩經》就已有之,“百川沸騰,山冢崒崩。高岸爲谷,深谷爲陵。”(《小雅·十月之交》)就形象地說明事物發展變化之理。陶淵明、王維、蘇軾等大詩人,都留下許多充滿理趣的詩作。在古典詩歌史上,理趣詩別具一格。

理趣詩,不僅是哲理和詩情的統一,還是邏輯思維和形象思維的融合。一面是抽象的哲思,一面是具體的形象,詩人是如何化對立爲統一的呢?

一、寄理趣於意象之中。意象,是融入了主觀情意的客觀物象,或者是藉助客觀物象表現出來的主觀情意。詩人將自己的人生體驗與哲思融入到物象上,就創造出深蘊理趣的意象來。如陶淵明創造的“鳥”的意象,就寄託了詩人對人生意義的思考與探求。“羈鳥”對“舊林”的眷思,映照出詩人對田園的追求,歡鳥則充分體現出了詩人順心遂志的喜悅,“夙晨裝吾駕,啓塗情已緬。鳥哢歡新節,泠風送餘善。”(《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其一)四言《歸鳥》,集中表現了詩人對人生之路的思考,歸鳥重回田園山林,無慮無憂、自在自由,表現出詩人對自然的崇尚,對真樸之理的找尋、了悟與實踐。

一個物象可以構成意趣不同的許多意象,不同的意象自然也就表達出不同的理趣。下面幾首詩,都有凌霄花所構成的意象,但言理各殊。“託根附樹身,開花寄樹梢。自謂得其勢,無因有動搖。一旦樹摧倒,獨立暫飄颻。疾風從東起,吹折不終朝。朝爲拂雲花,暮爲委地樵。”(白居易《詠凌霄花》)白居易以凌霄花的靦顏攀附及令人哀嘆的結局,覺悟立身做人之理。宋代的賈昌期純是讚歎,因爲看到志存高遠之理。“披雲似有凌雲志,向日寧無捧日心。珍重青松好依託,直從平地起千尋。”(賈昌期《詠凌霄花》)另一宋代詩人曾肇卻是以凌霄花做青松的映襯,寫識分鑑別節操品質之理。“凌波條體纖,柔枝葉上綴。青青亂松樹,直幹遭矇蔽。不有嚴霜威,焉能辨堅脆?”(曾肇《凌霄花》)詩人妙借意象表達對宇宙人生的智慧之思,讀者也可從意象入手,妙賞詩歌的理趣。

二、融理趣於意境之中。意境是中國古典美學獨有的概念,是指作者的主觀情意與客觀物境互相交融而形成的藝術境界。主觀情意不僅包涵詩人的感情、個性,也包涵詩人的思想,而這些都是社會存在的反映,因此意境必然曲折反映一定的社會內容。優秀的詩人,往往就把他們關於宇宙人生的思索自然無痕地融入意境中。比如王維晚年的一組《輞川集》,在清淡幽靜的自然山水之美中,貫通的是“空”與“寂”的禪意。“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辛夷塢》)燦爛的芙蓉花寂寞地開,又寂寞地落,自生自滅在這遠離塵囂的山澗裏,不知已經過了多少歲月,也不知還要再過多少春秋,既無世人知道它的存在,它也不知道人世的變遷。這真是一個寂然的世界。所以,胡應麟以“讀之身世兩忘,萬念皆寂”(《詩藪》)評之。

沈括在《夢溪筆談》中記述:“河中府鸛雀樓三層,前瞻中條,下瞰大河。唐人留詩者甚多,唯李益、王之渙、暢當能狀其景。”在今天看來,王詩顯然更膾灸人口。李詩是首七律,暢當的也是一首五絕,與王詩同題爲《登鸛雀樓》,詩云:“迥臨飛鳥上,高出世塵間。天勢圍平野,河流入斷山。”李詩與暢詩也都寫得氣勢雄偉,詩境闊大,但與王詩相較,終遜一籌。王詩勝處,不僅在讓人胸襟爲之一開的“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二句,更在“景入理勢”(日僧空海《文鏡祕府論》)的“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二句。這兩句即景生理,積極進取的精神、居高望遠的哲思與雄渾壯闊的景色融合得天衣無縫,既與前句承接自然,又出人意料,且含意深遠,令人回味無窮。理趣化於意境中,王詩遂獨步千古。

三、喻理趣於比興手法中。自《詩經》以來,比興已經成爲詩歌的傳統,詩歌用比興、象徵的手法表現哲理,喻理趣於形象之中,生動鮮明,感染力強。如漢樂府《長歌行》就以“園中青葵”起喻,用了朝露易幹、春葉秋凋、百川不歸等一連串的比興,形象地說明了“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之理,令人警醒。再如蘇軾《和子由澠池懷舊》:“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雪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詩人收到蘇轍的來詩,回憶起舊年兄弟二人進京應舉,路過澠池,寺壁題詩的往事 ,引發人生行跡的感慨,詩以“雪泥鴻爪”爲喻,化實爲虛,喻指往事所留痕跡,表示人生的偶然無定之慨,滄桑中,情理並見。

有的詩通體都用比喻象徵,詩之理趣,往往見於言外。如朱熹有詩《泛舟》,“昨夜江池春水生,蒙衝鉅艦一毛輕。向來枉費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水漲舟輕,是生活常景,理學家朱熹以此常識內容入詩,其實是說理,借“泛舟”喻治學求理上的一種豁然貫通的“頓悟”境界。《千家詩》王相注:“文公以泛舟喻學。……以比人見道不明,千思萬索,及至悟來,不思不勉,自然而然,從容中道也。”再如他的《觀書有感》,也並不是吟詠池塘澄澈抒發士大夫清逸情致的詩,同樣是“借物以明道也”(羅大經《鶴林玉露》)的說理詩。水清如鏡的方塘喻理學之“道理”,清源活水喻讀書,要想明“道”窮“理”,就要讀書。憑藉獨特的整體比喻,枯燥艱深的理學之“理”,不僅得以形象生動地表現,而且倍增讓人信服之力。

四、見理趣於鑑賞的再創造中。前面所說的詩之理趣,都是詩人主觀上着意爲之的。事實上,詩之理趣,經過一代一代讀者的創造性地閱讀品鑑,有些已經發生了變化。讀者就原詩中的理趣爲出發點,結合自身對宇宙歷史人生的認知和體驗,展開想象與聯想,從而改變了原詩的'理趣。即“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讀者之用心何必不然。”(譚獻《復堂詞話序》)如前述朱熹的《觀書有感》,隨着理學的衰落,理趣之內涵已被讀者悄然改變,“問渠哪得清如許?爲有源頭活水來。”池清與源活的關係,啓示着讀者,無論治學,還是開創事業,要做好任何事情,都要從根本源頭上下功夫。

有的詩句,原本是抒情寫景,讀者卻從中解讀出了理趣。比如“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李商隱原本是表現愛人之間誓死不渝的深摯戀情,今人卻藉以表現對事物執著的追求精神。再如“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衣帶漸寬終不悔,爲伊消得人憔悴”,“衆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三句,原本言說的都是相思與愛情,王國維先生卻在《人間詞話》中比之爲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的三種境界,以理趣解詩,新穎深刻。葉紹翁的“滿園春色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原是用擬人的手法,奇特的構思表現春天的燦爛、春光的美好。後人卻由此聯想,賦予美好的事物有旺盛的生命力,總會衝破阻礙、脫穎而出的理趣。再如“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陸游寫山間水畔徐行所見之景,後人由此領悟,事物的消長變化是世間真理,在無路可走的迷境與逆境中,沉靜內心,鍥而不捨,終後豁然開朗,轉入順境。

還有的詩句,讀者解悟的理趣甚至與作者寄予的原意大相徑庭。如劉禹錫《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這首詩,劉禹錫作此詩是酬答白居易的關懷之情,白的贈詩中,對劉禹錫懷才不遇、仕途坎坷的遭遇表示了同情,劉詩就此接過白詩的話頭,着重抒寫了這種特定情境下自己的感情。白居易贈詩的頸聯爲“舉眼風光長寂寞,滿朝官職獨蹉跎”,劉答以“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以沉舟、病樹比喻自己的坎坷失意,而將他人的得志顯榮比作“千帆過”、“萬木春”,對比之中,暗含對寂冷己方的同情,對榮灸他方的諷刺。詩中頗有幾分向老友傾訴不平的感傷之情。劉禹錫胸懷寬廣,這一句雖然惆悵傷感,卻也達觀。俞陛雲解釋這一句說:“久推名句,謂自安義命,勿羨他人。”(《詩境淺說》)近人多以積極樂觀的情感解之,賦予新事物必然取代舊事物之理趣,實屬創新。

《春秋繁露》上說“詩無達詁”,因爲不同時代不同背景的讀者的再創造,有些詩歌的理趣發生變化,不僅是自然的,也是必然的。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詩經·小雅·鶴鳴》)“老驥伏櫪,志在千里。”(曹操《步出夏門行》)“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王維《終南別業》“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杜甫《江亭》)“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虞世南《蟬》)“山花落幽戶,中有忘機客。” (柳宗元《巽公院五詠禪堂》)“時人不識凌雲木,直待凌雲始道高”(杜荀鶴《題興唐寺小松》)“橫看成嶺側成峯,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蘇軾《題西林壁》)“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龔自珍《已亥雜詩》)象這樣富有理趣的詩篇,在古典詩歌的寶庫中熠熠生輝,可以證明,詩歌的“理趣”與“詩言志”、“詩緣情”一樣,豐富了中國古典詩歌的審美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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