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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延巳《蝶戀花》賞析

蝶戀花2.54W

蝶戀花

馮延巳

誰道閒情拋卻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

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裏朱顏瘦。

河畔青蕪堤上柳,爲問新愁,何事年年有?

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後。

<註釋>

1.閒情:閒愁。實際指愛情、相思。

2.病酒:飲酒過量,醉酒。

3.青蕪:叢生的青草。

<韻譯>

春天悄悄來臨了。請看那河畔的青草,堤上的嫩柳,無不帶來了春意萌動的消息。然而,對於被戀情所困擾的人來說,萬物的復甦同樣也催發了心中沉埋的惆悵情緒。於是詞人就每日借酒驅愁。但這又何補於事呢?這種銘心刻骨的癡情似乎是與身俱在的。任你怎樣掙扎都無法擺脫。因此,就只能拖着瘦贏的身軀,佇立在風緊人靜的小橋上,和那一鉤孤悽的新月默默無言地相互對視……

<評析>

【賞析一】

“誰道閒情拋擲久?”關於“閒情”,歷代注家們有解釋頗多,但多不甚明瞭。葉嘉瑩先生認爲,閒情是“只要一閒下來就無端地涌上心頭的一種感情”①,也就是一種無可名狀的情思狀態。也許就連詞人自己也無法爲這徘徊不去的哀愁命名,只能名之曰“閒情”。然而這“閒情”真的無法命名嗎?真的沒有確定的所指嗎?如果單就這首詞而不結合其他作品來看,把閒情解釋爲“憂來無方”的情緒,也沒有什麼問題。但待把馮氏全部詞作讀完,我們發現這“閒情”並非空無依傍,甚至可以確切地說,這閒情正是詞人那排遣不去?欲拂還來的孤獨感。

“河畔青蕪堤上柳”以及“花前常病酒”告訴我們,此時正是濃春時節。草正綠,花正紅,滿眼的絢爛和生機。濃春,一如節日,本是人們共在的時間,但對天性敏感又正處孤獨之境的靈魂來說,就是特別不幸的時間。詞人是孤獨的,他因孤獨而敏感,因敏感而使自己更易感受到孤獨。看到林間的戲蝶,看到空中的雙飛燕,看到水中雙宿雙棲的禽鳥,他都會被刺激而反觀自身的孤獨:

淚眼倚樓頻獨語。雙燕飛來,陌上相逢否?撩亂春愁如柳絮,悠悠夢裏無尋處。(《蝶戀花》)

六曲闌干偎碧樹。楊柳風輕,展盡黃金縷。誰把鈿箏移玉柱?穿簾海燕雙飛去。(《蝶戀花》)

華外寒雞天欲曙。香印成灰,起坐渾無緒。庭際高梧凝宿霧,捲簾雙鵲驚飛去。(《蝶戀花》)

林間戲蝶簾間燕,各自雙雙,忍更思量?綠樹青苔半夕陽。(《採桑子》)

愁心似醉兼如病,欲語還慵。日暮疏鍾,雙燕歸棲畫閣中。(《採桑子》)

花露重,草煙低,人家簾幕垂。鞦韆慵困解羅衣,畫樑雙燕歸。(《醉桃源》)

燕飛蝶戲成雙入對的歡愉,與詞人當下的孤獨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在這強烈的對比中,詞人惟有一杯杯啜飲孤獨這壺生命的苦酒。

馮延巳的詞中佈滿了“獨”字。“酒餘人散,獨自倚闌干”(《臨江仙》),“獨倚梧桐,閒想閒思到曉鍾”(《採桑子》),“雁孤飛,人獨坐,看卻一秋空過”(《前調》),“黃昏獨倚朱閣”(《清平樂》),“獨立花前,更聽笙歌滿畫船”(《前調》),“紅樓人散獨盤桓”(《前調》)……簡直比比皆是。如果不是對孤獨的體驗痛徹骨髓,他怎麼可能如此頻繁地使用這一“獨”字?他對孤獨的親近已經達到癡迷的程度!所以說,“閒情”正是孤獨,只是他不願意點破罷了。

“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裏朱顏瘦”,本是柳綠花紅的濃春時節,應該與友人或愛人一起賞春纔是,可是他卻一再耽溺於酒的麻醉當中,不惜以身體的損害爲代價。這是何苦呢?

關於詞人的“花前”感受,在其他詞作中亦有體現:

花前失卻遊春侶,獨自尋芳,滿目淒涼。縱有笙歌亦斷腸。(《採桑子》)

舊愁新恨知多少,目斷遙天,獨立花前,更聽笙歌滿畫船。(《採桑子》)

“更聽笙歌滿畫船”與“常病酒”一樣,都是借外界事物抗拒內心的孤獨。眼前守望着美好事物卻無人共賞,獨自尋芳更顯心緒之悲涼。“失卻遊春侶”句,做了“花前常病酒”的註腳。日日病酒,不惜傷身,只是因爲沒有遊春的伴侶啊。到底還是孤絕。又說“縱有笙歌亦斷腸”,笙歌亦不能夠給他安慰吧?惟有這酒了。何以解憂,惟有杜康!

【賞析二】

短短一首詞中,出現了兩個問句,且是同一個問題。“誰道閒情拋擲久?”“爲問新愁,何事年年有?”他以爲自己不會再爲這“閒情”傷懷了,可是這閒情卻偏偏拋卻不去。在一個新的草青柳綠的濃春款款而來的時候,他的憂愁也一同生長成新的。牽牽絆絆,欲拂還來。

馮延巳一生官運頗爲通達。因世家關係,他自小就與南唐朝廷關係甚密。南唐開國君主李昇,令馮氏與其子即後來的南唐中主李璟相交流。李璟爲太子時,曾被封爲吳王,後徙封齊王,馮氏也就先後在吳王?齊王幕府中作掌書記。李璟即位後,仕翰林學士承旨?中書侍郎,最後一步步官至宰相。相對於衆多“才命兩相妨”的文人來說,他已經夠幸運的了。身爲一位官運亨通?生活優渥的達官,他有什麼憂愁可言?這是一個多少年來被無數人追問的問題。

然而這一問題本身又是那麼脆弱。人的在世處境與個體性情有什麼必然的聯繫?個體性情與生俱來,不可習得;人們可以透過訓習修身養性,使自己變得更加有修養,卻不可能透過訓習獲得自己本不是的那份個體性情。而且,正如不可習得一樣,它也不可剝除:人們不可能祛除自己本是的那份性情——正所謂“本性難移”。有極限生存體驗的人,未必有極限的人生經歷,有極限人生經歷的人未必有極限的生存體驗。馮正中屬前者。

這複雜糾纏的情緒時時都在敲擊他的內心,他以爲自己已經忘卻,然而終究無法逃脫。他厭倦自己這份古怪的性情了嗎?他大概因這古怪的性情疲憊了吧?

然而我們錯了,他不但不厭倦不疲憊,反而耽溺其中,盡享其醉。惟其有這樣一份性情,方使他的生命感覺時時常新,方使他的生命保持鮮活的源頭活水。

【賞析三】

“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後”,此時的時空已經發生了變化:時間由白晝轉入黃昏,月亮爬上來,行人們都已行色匆匆回家去了;詞人也由花前來到了小橋。風正颳得猛,吹滿了他的衣袖。時間由晝而夜,說明他已經耽溺於此情此境很久了;他固執得非要與這“孤獨”相對,彷彿一定要看清這“孤獨”的真面目方肯罷休。匆匆而過又各有歸宿的行人更提醒了他的孤獨:人皆有個歸處,我獨彷徨於無地,茫茫天地之間,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這是一種多麼孤絕的境地!李後主說“獨自莫憑欄”,正是出於對孤獨的恐懼。在孤獨中,那無盡的哀思會洶涌而來,這正是他所不堪承受的吧。而馮延巳卻!擇了“獨立小橋風滿袖”,風颳得緊,又是夜色降臨,他不會覺得寒冷嗎?身體的寒冷,伴同靈魂的悲涼,一併侵襲着他。這樣艱難的情緒,他爲何不!擇逃離而偏偏是直愣愣地面對?

他能感受,亦能承受。能感受,是因爲他天性的敏感;能承受,並不是因爲他神經細胞的堅硬,而是他已從這孤獨中跳躍開去,進入了沉醉之境。“獨立小橋風滿袖”,就是對孤獨之境的耽溺和沉醉。此外,我們在其他詞作中也可以找到很好的註腳:“愁心似醉兼如病”(《採桑子》),“誰信閒愁如醉?”(《採桑子》)說“閒愁”如病,很容易理解。任何一種憂愁都是痛楚,都會使人萎靡如病。艱難的是“閒愁如醉”。閒愁正是孤獨,孤獨是孤獨者一個人的狂歡,是孤獨者在生命幽深之處的獨舞?狂歌和暢嘯。那裏沒有喧囂,沒有無謂的客套,虛假的微笑,強作的歡聲以及連自己都費解的恭維,不需以假面示人;那裏可以盡情追逐往昔,可以細心撫慰痛楚,也可以暢想來日。正是憑着這份快樂,詞人才可以“閒想閒思到曉鍾”。話雖如此,此時,我仍然感到一種強烈的表述的困境;縱然我的生命感受與詞人是那麼相似,然而在訴說這種幽深的境遇時我仍然遭遇到表述的艱難。我擔心自己始終未能把它說清楚,只是這樣喃喃自語罷了,正如詞人所自陳的:“誰信閒愁如醉?”然而這正是事實本身,正是詞人所!擇的姿態。

孤獨之中,蘊藏着無盡的狂歡與沉醉,這種生命的至大歡樂又有誰人願意相信呢?

<文學常識>

體裁:詞

年代:五代

作者:馮延巳

作者小傳:

馮延巳(903--960)又名延嗣,字正中,廣陵(今揚州)人。宋初《釣磯立談》評其“學問淵博,文章穎發,辯說縱橫”。作爲詞人,他雖受花間詞影響,多寫男女離別相思之情但詞風不像花間詞那樣濃豔雕琢而以清麗多彩和委婉情深爲其特色,有時感傷氣息較濃,形成一種哀傷美。其詞集名《陽春集》。

南唐開國時,因爲多才藝,先主李昪任命他爲祕書郎,讓他與太子李璟交遊。後來李璟爲元帥,馮延巳在元帥府掌書記。李璟登基的第二年,即保大二年(944),就任命馮延巳爲翰林學士承旨。到保大四年(946),馮延巳終於登上了宰相的寶座。第二年,陳覺、馮延魯舉兵進攻福州,結果死亡數萬人,損失慘重。李璟大怒,準備將陳覺、馮延魯軍法處死。馮延巳爲救兩人性命,引咎辭職,改任太子太傅。保大六年(948),出任撫州節度使。在撫州呆了幾年,也沒有做出什麼政績。到了保大十年(952),他再次榮登相位。

延巳當政期間,先是進攻湖南,大敗而歸。後是淮南被後周攻陷,馮延魯兵敗被俘,另一宰相孫晟出使後周被殺。958年,馮延巳被迫再次罷相。當時朝廷里黨爭激烈,朝士分爲兩黨,宋齊丘、陳覺、李徵古、馮延巳等爲一黨,孫晟、常夢錫、韓熙載等人爲一黨。幾次兵敗,使得李璟痛下決心,剷除黨爭。於958年下詔,歷數宋齊丘、陳覺、李徵古之罪。宋齊丘放歸九華山,不久就餓死在家中,陳覺、李徵古被逼自殺。至此,宋黨覆沒。而馮延巳屬於宋黨,居然安然無恙,表明李璟對馮延巳始終信任不疑,也可能是馮延巳作惡不多。罷相兩年後,即公元960年,馮延巳因病去世,終年五十八歲。也就是這一年,趙匡胤奪取天下,建立起北宋王朝。再過一年(961),李璟去世,李煜即位。

馮延巳的人品,頗受非議,常常被政敵指責爲“奸佞險詐”(文瑩《玉壺清話》卷十),“諂媚險詐”(陸游《南唐書·馮延巳傳》)。他與魏岑、陳覺、查文徽、馮延魯五人被稱爲“五鬼”。政敵的攻擊,難免言過其實,但馮延巳一再被人指責,似乎也不是毫無根據。馮延巳的政治見解和政治才幹確屬平庸。比如他曾說:“先主李昪喪師數千人,就吃不下飯,嘆息十天半月,一個地道的田舍翁,怎能成就天下的大事。當今主上(李璟),數萬軍隊在外打仗,也不放在心上,照樣不停地宴樂擊鞠,這纔是真正的英雄主。”(據馬令《南唐書·馮延巳傳》)這番話,足見馮延巳政治上的平庸荒唐。

跟李璟、李煜一樣,馮延巳也多才多藝,這也是李璟信任他的重要原因。他的才藝文章,連政敵也很佩服。《釣磯立談》記載孫晟曾經當面指責馮延巳:“君常輕我,我知之矣。文章不如君也,技藝不如君也,詼諧不如君也。”陸游《南唐書·馮延巳傳》記載孫晟的話是:“鴻筆藻麗,十生不及君;詼諧歌酒,百生不及君;諂媚險詐,累劫不及君。”兩處記載,文字雖不一樣,但意思相同。看來馮延巳爲人確實多才藝,善文章,詼諧幽默。又據《釣磯立談》記載,馮延巳特別能言善辯。他“辯說縱橫,如傾懸河暴雨,聽之不覺膝席而屢前,使人忘寢與食”。他又工書法,《佩文齋書畫譜》列舉南唐十九位書法家的名字,其中就有馮延巳的大名。他的詩也寫得工緻,但流傳下來的僅有一首。不過馮延巳最著名最有成就的,還是詞。

馮延巳詞的特點,可以用四個字來概括:因循出新。所謂“因循”,是說他的詞繼承花間詞的傳統,創作目的還是“娛賓遣興”,題材內容上也沒有超越“花間詞”的相思恨別、男歡女愛、傷春悲秋的範圍。所謂“出新”,是說他的詞在繼承花間詞傳統的基礎上,又有突破和創新。

如馮延巳在表現愛情相思苦悶的同時,還滲透着一種時間意識和生命憂患意識。他在詞中時常感嘆人生短暫、生命有限、時光易逝。表現人生短暫的生命憂患意識,成爲詩歌中常見的主題。但在詞中,是馮延巳第一次在詞中表現這種生命的憂患。人生本來就短暫,因此希望在有限的人生中充分享受愛情的幸福,在短暫的青春期及時享受愛情的歡樂,可偏偏“別離多,歡會少”。愛情失落的苦悶中又包含着一層生命短暫的憂患,這既強化了愛情失落的苦悶,也表現出了人生的悲劇,從而豐富了詞作的思想內涵,提升了詞的思想境界。

馮詞寫愁的最大特點,是憂愁的不確定性和朦朧性。他詞中的憂愁,具有一種超越時空和具體情事的特質,寫來迷茫朦朧,含而不露。馮詞中的憂愁“閒情”,常常很難確指是什麼性質的憂愁,是因爲什麼原因而苦悶。比如前面例舉過的《鵲踏枝》中的'“閒情”,就很難說清是一種什麼樣的情,一種什麼樣的愁。他只是把這種閒情閒愁表現得深沉而持久,想拋擲也拋擲不了,掙扎也掙扎不脫,像孫悟空的緊箍咒,始終纏繞在心頭。他的幾首《採桑子》詞,這個特點最爲突出。作者所要表現的就是人生中常有的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憂愁苦悶,抑鬱不歡;一種可能已經存在又似乎是即將來臨的人生憂患。馮詞憂患苦悶的內涵性質,是無法確指的,無法界定的,從而留給讀者更大的自由創造聯想的空間,有着更大的藝術張力。讀馮詞,也會被感動,但需要聯想,需要深層的思考。

在藝術上,馮延巳詞也有特色。一是空間境界比較闊大,常以大境寫柔情,如“將遠恨,上高樓。寒江天外流”(《更漏子》);“樓上春寒山四面”(《鵲踏枝》)等。闊大無限的空間境界,表現出愁思的深重。二是善於用層層遞進的抒情手法,把苦悶相思表現得一層深似一層。這就是古人所說的“層深”之法,最典型的是“淚眼問花花不語。隔牆飛過鞦韆去”。其他詞作也屢用此法。三是在情景的配置上,善於用逆向配置法。詞中寫情,最常見的是情與景交融互寫,但情與景交融配置的方式有同向配置和逆向配置兩種。所渭同向配置,是客觀景物蘊含的情感指向與主觀情感的性質相同,逆向配置是客觀景物的情感指向與主觀情感性質正好相反。馮延巳詞中,常常喜歡用明媚燦爛的春景來寫悲哀的情緒。情景的逆向配置,加倍寫出了主人公的愁情。面對歡樂之景,尚且苦悶,如果是悲哀之景,其憂愁苦悶更可想而知。

馮延巳的詞集名《陽春錄》,有的題作《陽春集》,北宋時就有傳本,但宋代的本子早就失傳。現存最早的本子,是明人吳訥的《唐宋名賢百家詞》抄本,清代抄刻本也有不少。但各本收詞不盡相同,有的收有僞作。中華書局1999年出版的曾昭岷、曹濟平、王兆鵬和劉尊明編著的《全唐五代詞》,收錄馮延巳詞112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