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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談契訶夫

劉春

最近一段時間,我重點在閱讀索福克勒斯和莎士比亞上,主要想沾點兒浩大的蠻力,憋出一部情緒上雄渾激昂的作品來。昨天突然接到師妹李靜的電話,說讓寫寫契訶夫,以紀念他的百年冥壽。契訶夫寫的東西是最讓人泄氣最不激昂的,但我一直以來都極爲愛戴他,就答應了寫稿子。

藝術史上有兩個人我相當佩服,一個是荷蘭畫派的維米爾,還有就是契訶夫,在他們筆下,現實主義的形光色調和到了最爲飽和的狀態,無需一個多餘和響亮的詞,就能抵達本質,在他們,風格化倒成爲了一種矯飾。這兩個人身上都體現出很強勁的匠氣,雖然當今有些藝術工作者一聽別人說他匠氣,就氣的要跳腳要打人。藝術不是空中樓閣,沒有一磚一瓦,何來其上的建築?

契訶夫屬於點石成金的匠人,寥寥幾筆就能寫活一個人一個物件,可這位工匠情緒上偏於苦悶偏於虛無,筆下的活物於是都半死不活地活着。所以,從這一點來說,造物主(或者說作家)的稟性實在太重要了,趕上一個反覆無常的天神,我們只好在猜疑中度日。契訶夫比較寶貴的是他遇弱則弱,遇強則強的稟性。弱者從他仁慈的目光中得到安慰,強者被他剛性的思想吸引。他是一股無形的力,這種力量用一個名詞來表示就是“無力”。梅列日科夫斯基曾借了高爾基的一段話,來點明契訶夫與高爾基二人的創作主旨:“因內在的軟弱而萬劫不復的社會,在它嚥氣之前將把我的書當成送終麝香。”他的文章是那樣的灰暗,散發着精心提煉的香氣。

我也是因機緣先聞到了那獨特的香氣,然後才慢慢走進契訶夫的世界的。1999年,我父親突然得了重病,打擊太大了,我從整天瞎忙的樂天派一腳踩空,很快成爲一個特別不愛動喚的傢伙,也就是有點看破塵世的意思。後來父親又頑強地活了下來。在他老人家的病榻前我開始閱讀契訶夫的小說集,讀到《萬卡》,覺得這故事編的太精了,都不用費力氣,“鄉下我的祖父收”,那一筆收得多輕巧!我還喜歡那條老狗卡希旦卡,(它在契訶夫其他的小說裏也出現過,)卡希旦卡生氣的時候就立刻舉起一隻前爪,神態可掬。真喜歡契訶夫那種軟乎乎的描寫

後來有段時間,我特別喜歡《草原》,認爲是他最棒的小說之一。它展示了一個純真孩子眼中的成人世界,也充分展示了契訶夫毫不油膩的描寫才能。契訶夫曾告訴高爾基,寫東西應該稍微矜持一點兒,不能將情感一股腦傾瀉而出。他的文筆就像小草、溪水一樣矜持和清冽。

契訶夫早年因爲家境困難,靠寫稿爲生,專寫供人消遣的東西,這樣倒形成了他幽默風趣的特色。他常常採用穩妥的方式寫作,寫的戲都嚴格遵循三一律,雖然其內容、精神實質已經全盤革新,而且他愛用喜劇的形式來“反串”悲劇。契訶夫的小說和戲劇入筆都很平實,沒有太多花招,像在給家人講述自己看到或聽來的怪事趣事,口述、演義的特質比較明顯,不像是寫出來的,倒像是講出來的.。

契訶夫1887年完成了自己第一個劇本《伊凡諾夫》,長期的小說實踐證明了他確實有這方面的實力,語言相當口語化,又會講故事,但觀衆會接受他那些磨磨唧唧的東西嗎?我覺得,契訶夫的戲劇獲得認可很大程度歸功於他小說的成功,契訶夫在他成爲俄羅斯短篇小說聖手後,開始按照自己的想法潛心寫劇本。如果沒有名氣墊底,他那些離心力式的劇本很難被觀衆超前接受。

回頭再說看小說。去年非典,我讀了《第六病室》,它讓我聯想起卡夫卡、安德烈耶夫。契訶夫從早期的講故事、寫妙喻,進入到更高的化境。晚期的契訶夫同時是一位思想家,揭示生存的荒誕感。不過,關於他的思想我在此就不多做解釋了。

50年前,爲紀念契訶夫五十週年冥壽,作家巴金赴前蘇聯又是看戲又是拜見契訶夫的遺孀和家人,回國後還出版了一本小書《談契訶夫》,收錄了五篇散文,其中提到契訶夫對中國文化的影響,他的戲30年代初在上海演出,魯迅1935年也翻譯了他的一些小說。契訶夫的批判現實主義文風對中國影響非常大。但依我個人的淺見,契訶夫在中國被廣泛學習,一是出於反封建反壓迫的鬥爭需求,還有就是學習契訶夫門檻很低。契訶夫有什麼呀,他不就是按原樣描寫生活嘛,帶點兒搞笑,情緒灰撲撲的,不需要艱深的學問,也不需要高超的敘事技巧,沒什麼呀。所以,幾十年學下來,真正能學得他的精髓的作家卻不多。我以爲沈從文和蕭紅是佼佼者。

外來的和尚好唸經,但在中國,外來的和尚也容易被看得輕了,這是屢見不鮮的事實。學個三分像,就以爲繼承了衣鉢,然後就是看輕師傅。1922年年底至1923年年初,莫斯科藝術劇院在紐約演出,劇目有阿托爾斯泰的《沙皇費多爾》,高爾基的《底層》,和契訶夫的《三姐妹》,劇評家盛讚契訶夫的藝術“已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美國劇作家們則展開了對他亦步亦趨的模仿和學習。

英國的JL斯泰恩在《現代戲劇理論與實踐》一書中說:“美國現代的每一個劇家都時不時地與契訶夫、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或‘方法’有牽連”。同時,契訶夫的小說也影響了一些傑出的美國作家,比如雷蒙德卡佛。美國人從契訶夫那裏學到了更細緻微妙的洞察力,更深奧交錯的題材,更難以捉摸的情感,以及更辛辣、誠懇、真實的意圖。

我們中國人學到了什麼?

《北京日報》2004年9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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