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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汪曾祺《受戒》有感

汪曾祺1.89W

近來讀書頗多,主要以散文爲主,也兼讀些小說。因爲工作和家庭各方面的壓力漸長,即使小說也只看了些篇幅不長的。其中汪曾祺先生的《受戒》給我留下了較深的印象。

《受戒》我是一口氣讀完的,如同品了一杯淡淡的清茶,口有餘香。總體來說,無論文筆還是故事都寫得很美,有點沈從文小說《邊城》的感覺。小說裏世界彷彿夢裏桃源,只是裏面人並非爲了避世,而是本來就生長在那裏,俗世中人有的他們都有,甚至比俗世中人更自由,更快活。

文章採用的是回憶式開頭:“明海出家已經四年了。他是十三歲來的。”這與法國作家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的開頭“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是早早就躺下了。”頗爲神似。不知道汪曾祺先生創作此篇時是否受到了這位法國文豪的啓發。如果是,那麼此作可以說既有中國傳統文學作品中的詩情畫意,又有西方意識流的不拘一格,堪稱是一篇中西合璧的文學佳作。

在《受戒》中,明海的家鄉管“出家”叫“當和尚”,感覺就像我們今天去“當老師”、“當記者”、“當編輯”似的。只是一種可以賺錢的職業,並沒有太多神聖的味道。而且明海出家是早就計劃好了的,因爲他家田少,老大、老二、老三就足夠種的了,他是老四。於是在他七歲那年,家裏人便決定讓他當和尚。當和尚也是靠他舅舅的關係。文中說道:“當和尚有很多好處。一是可以吃現成飯,哪個廟裏都是管飯的。二是可以攢錢,只要學會了放瑜伽焰口,可以按例分到辛苦錢。積攢起來,將來還俗娶親也可以;不想還俗,買幾畝田也可以。”換做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包吃包住,收入不菲,工作不累。”這樣好的工作,就連明海自己也覺得在情在理。這是小說的第一部分,也可以說是“受戒”的緣起。

到了小說的第二部分,女主角登場了,文章寫道:“到了一個河邊,有一隻船在等着他們。船上有一個五十來歲的瘦長瘦長的大伯,船頭蹲着一個跟明子差不多的女孩子,在剝一個蓮蓬吃。明子和舅舅坐到船裏,船就開了。”這個女孩子就是小說中的女主角,這一段描寫確實很容易讓人聯想起《邊城》中那隻渡船上的老爺爺與翠翠。也許這篇小說起初就是汪曾祺向其恩師沈從文的`敬禮之作吧。

在船上,女孩問明海是要去當和尚嗎?明海點頭。女孩問明海當和尚要燒戒疤,怕不怕?明海含糊地搖了搖頭。女孩又問,你叫什麼?明海。在家呢?明子。小明子,我叫小英子!我們是鄰居。我家挨着菩提庵。——給你!小英子就把吃剩的半個蓮蓬扔給明海,小明子就剝開蓮蓬殼,一顆一顆吃起來。這就是小明子與小英子的第一次邂逅。一個小和尚和一個小女孩的懵懂愛情就此泛起了漣漪。

汪曾祺後來在關於《受戒》的感言中寫道:“因爲我的老師沈從文要編他的小說集,我又一次比較集中,比較系統的讀了他的小說。我認爲,他的小說,他的小說裏的人物,特別是他筆下的那些農村少女,三三、夭夭、翠翠。是推動我產生小英子這樣一個形象的一種很潛在的因素。這一點,是我後來才意識到的。在寫作過程中,一點也沒有察覺。大概是有關係的。我是沈先生的學生,我曾問過自己:這篇小說像什麼?我覺得,有點像《邊城》。”

但是我覺得,《受戒》雖然脫胎於《邊城》,但卻比《邊城》更貼近現實的生活,可謂“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邊城》裏的世界幾乎完全是如詩如畫的,是脫離了現實世界的另外一個世界,裏面無論人物還是景物都是那麼唯美。而《受戒》裏的人即使入了佛門,也根本不受清規戒律的約束,打紙牌、吃水煙,吃肉不瞞人,年下還殺豬,殺豬就在大殿上,只是殺豬時多了一道儀式,要給即將昇天的豬念一道“往生咒”,並且總是老師叔念,神情很莊重:“……一切胎生、卵生、息生,來從虛空來,還歸虛空去,往生再世,皆當歡喜。南無阿彌陀佛!”這是當和尚嗎?拿着善男信女的錢,卻做着吃喝玩樂的事。難道是作者在小說中孕育着莫大的諷刺嗎?我不敢想,又不能不想,經歷不同則感受不同,也許每個讀過這篇小說的讀者心中都會有自己的一番認識吧。

小說的第三部分,明子要去“受戒”了,英子問他:“你真的要去燒戒疤呀?”“真的”“受了戒有啥好處?”“受了戒就可以到處雲遊,逢寺掛搭。”“什麼叫‘掛搭’?”“就是在廟裏住。有齋就吃。”“不把錢?”“不把錢。有法事,還得先盡外來的師父”“還要有一份戒牒。”“鬧半天,受戒就是領一張和尚的合格文憑呀!”當和尚也要文憑,有了這文憑,不僅在本寺,到外面寺廟混飯更容易,明子當然要去搏一搏,同時也爲了完成家裏人的期望。

小說的最後,小明子“受戒”歸來,小英子划船去接他,這一段寫得極美:他們一人一把槳。小英子在中艙,明子扳艄,在船尾……劃了一氣,小英子說:“你不要當方丈!”“好,不當”“你也不要當沙彌尾!”“好,不當。”又劃了一氣,看見那一片蘆葦蕩子了。小英子忽然把槳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邊,小聲地說:“我給你當老婆,你要不要?”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你說話呀!”明子說:“嗯。”“什麼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明子大聲地說:“要!”“你喊什麼!”明子小小聲說:“要——!”“快點劃!”英子跳到中艙,兩隻槳飛快地划起來,划進了蘆花蕩。蘆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蘆穗,發着銀光,軟軟的,滑溜溜的,像一串絲線。有的地方結了蒲棒,通紅的,像一枝一枝小蠟燭。青浮萍,紫浮萍。長腳蚊子,水蜘蛛。野菱角開着四瓣的小白花。驚起一隻青樁(一種水鳥),擦着蘆穗,撲嚕嚕飛遠了……”

小說的結尾,作者這樣寫道:“一九八零年八月十二日,寫四十三年前的一個夢”。原來這都是作者的一個夢啊,怪不得寫得那麼美,只是這夢後來怎樣了,明子會爲了娶英子,剛“受了戒”又馬上去“破戒”嗎?抑或這個結尾還蘊含着更深遠的寓意?作者沒有再寫下去,對比《邊城》的結尾:“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可謂有異曲同工之妙,都給讀者留下了無盡的思索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