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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玄的著名散文作品

林清玄7.1K

林清玄是臺灣作家中最高產的一位,也是獲得各類文學獎最多的一位,被譽爲"當代散文八大作家"之一。下面是林清玄的著名散文作品,歡迎閱讀。

林清玄的著名散文作品

篇一:如來的種子

我讀過好幾部佛經,常常爲其中的奧義精深而讚歎着,可惜這些佛經總是談出世的道理,認爲世上的一切都是空的,很難運用到實際的生活裏來,對一個想要人世又喜歡佛道的人總不免帶來一些困惑。

黃桑禪師說法裏有這樣一段:“心若平等,不分高下,即與衆生請佛,世界山河,有相無相,偏十方界,一切平等,無彼我相。此本源清淨心,常自圓滿,光明偏照也。”把一個人的“心”提到與衆生請佛平等的地位,稍爲可以解開一些迷團。

一個人的心在佛家的法眼中是渺小的,可是有時又大到可以和諸佛相若的地位。在新竹獅頭山的半山腰上有一塊巨大的石第,壁上用蒼潤的楷書,寫上“心即是佛”四個大字。同樣的,在江蘇西園寺大雄寶殿裏也有四個大字“佛即是心”;不管是心或佛擺在前面,總是把人的心提升到很高的境界。

其實,這四個字學問極大,它有十六種排列組合,每一種組合意義幾乎是一樣的,以心字開頭有四種組合:“心即是佛,心是即佛,心佛即是,心即佛是”,以佛字開頭也有四種組合:“佛即是心,佛是即心,佛心即是,佛即心是”,幾乎完全肯定了心的作用,佛在這裏不再那麼高深,而是一切佛法全從行唸的轉變中產生;明白了這個道理,可以不再從“空”的角度在經文中索解,有時一個平常心就能在佛裏轉動自如了。

我最喜歡的講佛法是“維摩經”裏的一段,維摩諾間文殊菩薩說:“何等爲如來種?(什麼是如來的種子?”)文殊說:“有身爲種,無明、有愛爲種,貪、恙、癡爲種,四顛倒爲種,五蓋爲種,六人爲種,七識處爲種,八邪法爲種,九惱處爲種,十不善道爲種。以要言之,六十二見及一切煩惱、皆是佛種。”

文殊並且進一步解釋:“是故當知,一切煩惱,爲如來種。譬如不下巨海,不能得無價寶珠,如是不入煩惱大海,則不能得一切智寶。”“譬如高原陸地,不生蓮華,卑溼淤泥,乃生此華。”

在這裏,文殊把人世間煩惱的意義肯定了,因爲有一個多情多欲的身體,有愚昧,有情愛,有煩惱才能生出佛法來,才能生出如來的種子,也就是“若有縛,則有解,若本無縛,其誰求解?”把佛經裏講受,想、行、識諸空的理論往人世推進了一大步,渺小的人突然變得可以巨大,有變化的彈性。

在我的心目中,佛家的思想應該是瘸子的柺杖,頑者的淨言,弱者的力量、懦者的勇氣、愚者的聰明、悲者的喜樂,是一切人生行爲中的鏡子。可惜經過長時間的演變,講佛法的“有道高僧”大部分忽略了生命的真實經驗,講輪迴,講行雲。講青天,講流水,無法讓一般人在其中得到真正的快樂。

我過去旅行訪問的經驗,使我時常有機會借宿廟宇,並在星夜交輝的夜晚與許多有道的僧人縱談世事,我所遇到的僧人並不是生來就是爲僧的,大多數並在生命的行程遇到難以克服的哀傷煩惱挫折痛苦等等,憤而出家爲僧,苦修佛道,可是當他飼入了“空門”以後,就再也不敢觸及塵世的經驗,用這些經驗爲後人證法,確實是一件憾事。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住在佛光山,與一位中年的和尚談道。他本是一名著名大學的畢業生,因爲愛情受挫,頓覺人生茫然而適入空門,提到過去的生命經驗他還忍不住眼溼,他含淚說:“離開衆生沒有個人的完成,離開個人也沒有衆生的完成;離開情感沒有生命的完成,離開生命也沒有情感的完成。”也許,他在孵說裏是一個“六根不淨”的和尚,但是在他的淚眼中我真正看到一個偉大的人世觀照而得到啓發,他的心中有一顆悲憫的如來的種子,因爲,只有不畏懼情感的人,才能映照出不畏懼的道理。

心有時很大,大到可以和諸佛平等,我們應該勇於進入自己的生命經驗,勇於肯定心的感覺,無明如是,有愛如是,一切煩惱也應該做如是觀。

篇二:歸彼大荒

每年總要讀一次《紅樓夢》,最感動我的不是寶玉和衆美女間的風流韻事,而是寶玉出家後在雪地裏拜別父親賈政的一段:

那天乍寒下雪,泊在一個清靜去處,賈政打發衆人上岸投帖,辭謝朋友,總說即刻開船,都不敢勞動,船上只留一個小廝侍候,自己在船中寫家書,先打發人起岸到家,寫到寶玉事,便停筆,擡頭忽見船頭上微微的雪影裏面一個人,光着頭,赤着腳,身上披着一領大紅猩猩氈的斗篷,向賈政倒身下拜,賈政尚未認清,急忙出船,欲待扶住問他是誰,那人已拜了四拜,站起來打了個問訊,賈政纔要還揖,迎面一看,不是別人,卻是寶玉,賈政吃一大驚,忙問道:“可是寶玉麼?”那人只不言語,以喜似悲,賈政問道:“你若是寶玉,如何這樣打扮,跑到這裏來?”寶玉未及答言,只見船頭上來了兩人——一僧一道——夾住寶玉道:“俗緣已畢,還不快走!”說着,三個人飄然登岸而去。賈政不顧地滑,疾忙來趕,見那三人在前,哪裏趕得上,只聽得他們三人口中不知是哪個作歌曰:

“我所居兮,青梗之峯;我所遊兮,鴻蒙太空,誰與我逝兮,吾誰與從?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

讀到這一段,給我的感覺不是傷感,而是美,那種感覺就像是讀《史記》讀到荊柯着白衣度易水去刺秦王一樣,充滿了色彩。試想,一個富貴人家的公子看破了世情,光頭赤足着紅斗篷站在雪地上拜別父親,是何等的美!因此我常覺得《紅樓夢》的續作者高鶚,文采雖不及曹雪芹,但寫到林黛玉的死和賈寶玉的逃亡,文章之美,實不下於雪芹。

賈寶玉原是女蝸煉石補天時,在大荒山無稽崖煉成的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的頑石之一,沒想到女蝸只用三萬六千五百塊補天,餘下的一塊就丟在青梗峯下,後來降世爲人,就是賈寶玉。他在榮國府大觀園中看遍了現實世界的種種栓桔,最後丟下一切世俗生活,飄然而去。寶玉的出家是他走出八股科考會場的第二大,用考中的舉人做爲還報父母恩情的禮物,還留下一個腹中的孩子,走向了自我解脫之胳。

我每讀到寶玉出家這一段,就忍不住掩卷嘆息,這段故事也使我想起中國神話裏有名的頑童哪吒,他割肉還母,剖骨還父,然後化成一道精靈,身穿紅肚兜,腳踏風火輪,一程一程的向遠處飄去,那樣的畫面不僅是美,可以說是至莊至嚴了。《金剛經》裏最精彩的一段文字是“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我覺得這“色”乃是人的一副皮囊,這“音聲”則是日日的求告,都是有生滅的,是塵世裏的外觀,講到“見如來”,則非飄然而去了斷一切塵緣不能至。

何以故?《金剛經》自己給了註解:“如來,若來若去,若坐若臥。”“如來者,無所從來,亦無所去,故名如來。”我常想,來固非來,去也非去,是一種多麼高遠的境界呢?我也常想,賈寶玉光頭赤足披紅斗篷時,脫下他的斗篷,裏面一定是裸着身的,這塊充滿大氣的靈石,用紅斗篷把曾經陷溺的貪嗔癡愛隔在雪地之外,而跳出了污泥一般的塵網。

賈寶王的出家如果比較釋迦牟尼的出家,其中是有一些相同的。釋迦原是中印度迦毗羅國的王子,生長在皇室裏歌舞管絃之中,享受着人間普認的快樂,但是他在生了一子以後,選個夜深人靜的時候,私自出宮,乘馬車走向了從未去過的荒野,那年他只有十九歲(與賈寶玉的年紀相仿)。

想到釋迎着錦衣走向荒野,和賈寶玉立在雪地中的情景,套用《紅樓夢》的一句用語:“人在燈下不禁癡了。”

歷來談到寶玉出家的人,都論作他對現世的全歸幻滅,精神在人間崩解;而歷來論釋迦求道的人,都說是他看透了人間的生老病死,要求無上的解脫。我的看法不同,我覺得那是一種美,是以人的本真走向一個遙遠的、不可知的,千山萬疊的風景裏去。

賈寶玉是虛構的人物,釋迎是真有其人,但這都無妨他們的性靈之美,我想到今天我們不能全然的欣賞許多出家的人,並不是他們的心不誠,而是他們的姿勢不美;他們多是現實生活裏的失敗者,在挫折不能解決時出家,而不是成功的、斷然的斬掉人間的榮華富貴,在境界上大大的遜了一籌。

我是每到一個地方,都愛去看當地的寺廟,因爲一個寺廟的建築最能表現當地的精神面貌,有許多寺廟裏都有出家修道的人,這些人有時候讓我感動,有時候讓我厭煩,後來我思想起來,那純粹是一種感覺,是把修道者當成“人”的層次來看,確實有些人讓我想起釋迦,或者賈寶玉。

有一次,我到新加坡的印度廟去,那是下午五點的時候,他們正在祭拜太陽神,鼓和喇叭吹奏出纏綿悠長的印度音樂,裏面的每一位都是赤足赤身又圍一條白裙的苦行僧,上半身被炙熱的太陽烤成深褐色。

我看見,在滿布灰鴿的泥沙地上,有一位老者,全身烏黑、滿頭銀髮、骨瘦如柴,正面朝着陽光雙手合什,伏身拜倒在地上,當他擡起頭時,我看到他的兩眼射出鑽石一樣耀目的光芒,這時令我想起釋迦牟尼在大苦林的修行。

還有一次我住在大崗山超峯寺讀書,遇見一位眉目娟好的少年和尚,每個星期日,他的父母開着賓士轎車來看他,終日苦勸也不能挽回他出家的決心,當賓士汽車往山下開去,穿着米灰色袈裟的少年就站在林木掩映的山上唸經,目送汽車遠去。我一直問他爲何出家,他只是面露微笑,沉默不語,使我想起賈寶玉——原來在這世上,女蝸補天剩下的頑石還真是不少。

這荒野中的出家人,是一種人世裏難以見到的美,不管是在狂歡或者悲憫,我敬愛他們;使我深信,不管在多空茫的荒野裏,也有精緻的心靈。而我也深信,每個人心中都有一顆靈石,差別只是,能不能讓它放光。

篇三:桃花心木

鄉下老家屋旁,有一塊非常大的空地,租給人家種桃花心木的樹苗。

桃花心木是一種特別的樹,樹形優美,高大而筆直,從前老家林場種了許多,已長成幾丈高的一片樹林。所以當我看到桃花心木僅及膝蓋的樹苗,有點兒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種桃花心木苗的是一個個子很高的人,他彎腰種樹的時候,感覺就像插秧一樣。

樹苗種下以後,他常來澆水。奇怪的是,他來得並沒有規律,有時隔三天,有時隔五天,有時十幾天纔來一次;澆水的量也不一定,有時澆得多,有時澆得少。

我住在鄉下時,天天都會在桃花心木苗旁的小路上散步,種樹苗的人偶爾會來家裏喝茶。他有時早上來,有時下午來,時間也不一定。

我越來越感到奇怪。

更奇怪的是,桃花心木苗有時莫名其妙地枯萎了。所以, 他來的時候總會帶幾株樹苗來補種。

我起先以爲他太懶,有時隔那麼久纔給樹澆水。

但是,懶人怎麼知道有幾棵樹會枯萎呢?

後來我以爲他太忙,纔會做什麼事都不按規律。但是,忙人怎麼可能做事那麼從從容容?

我忍不住問他:到底應該什麼時間來?多久澆一次水?桃花心木爲什麼無緣無故會枯萎?如果你每天來澆水,桃花心木苗應該不會枯萎吧?

種樹的人笑了,他說:“種樹不是種菜或種稻子,種樹是百年的基業,不像青菜幾個星期就可以收成。所以,樹木自己要學會在土裏找水源。我澆水只是模仿老天下雨,老天下雨是算不準的,它幾天下一次?上午或下午?一次下多少?如果無法在這種不確定中汲水生長,樹苗自然就枯萎了。但是,在不確定中找到水源、拼命紮根的樹,長成百年的大樹就不成問題了。”

種樹人語重心長地說:“如果我每天都來澆水,每天定時澆一定的量,樹苗就會養成依賴的心,根就會浮在地表上,無法深入地下,一旦我停止澆水,樹苗會枯萎得更多。幸而存活的樹苗,遇到狂風暴雨,也會一吹就倒。”

種樹人的一番話,使我非常感動。不只是樹,人也是一樣,在不確定中生活的人,能比較經得起生活的考驗,會鍛煉出一顆獨立自主的心。在不確定中,就能學會把很少的養分轉化爲巨大的能量,努力生長。

現在,窗前的桃花心木苗已經長得與屋頂一般高,是那麼優雅自在,顯示出勃勃生機。

種樹的人不再來了,桃花心木也不會枯萎了。

篇四:與父親的夜談

我和父親覺得互相瞭解和親近,是在我讀高中二年級的時候。

有一次,我隨父親到我們的林場去住,我和父親睡在一起,秉燭夜談。父親對我談起他青年時代如何充滿理想,並且隻身到山上來開闢四百七十甲的山地,

他說:“就在我們睡的這張牀下,冬天有許多蛇爬進來盤着冬眠,半夜起來小便,都要踞着腳纔不會踩到蛇。”

父親告訴我:“年輕人最重要的就是打拼和勇氣。”

那一夜,我和父親談了很久很久,才沉沉睡去。

醒來後我非常感動,因爲我從小到大,從來沒有和父親單獨談超過一小時的話,更不要說睡在一起了。

在我們的父母親那一代,由於他們受的教育不多,加上中國傳統和日本教育使他們變得嚴肅,不善於表達感情,往往使我們有代溝,不能互相瞭解和親近。

經過三四十年的努力,這一代的父母較能和子女親近了,卻因爲事情更繁忙,時間更少了。

從高中時代到現在已經二十幾年了,我時常懷念起那與父親秉燭夜談的情景,可惜父親已經過世,我再也不會有那種幸福了。

我們應該時常珍惜與父母、與子女親近的時間,因爲好時光稍縱即逝。

篇五:活出美感

有一天,我和一位朋友約在茶藝館喝茶,那家茶藝館是復古形式的,佈置得美輪美奐,裏面有些特別引起我注意的東西,在偌大的牆上掛着老式農村的牛車輪,由於歲月的侵蝕,那由整塊木板劈成的車輪中間裂了兩道深淺不一的裂縫,裂縫在那純白的牆上顯得格外有一種滄桑之美。

我的祖父林旺在我們故鄉曾經經營過一座牛車場,他曾擁有過三十幾輛牛車,時常租給人運載貨物,就有一點像現在的貨運公司一樣。我那從未見過面的祖父就是趕牛車白手起家的,後來買幾塊薄田才轉業成農夫。據我父親說,祖父的三十幾輛牛車車輪就是這種還沒有輪軸的,所以看到這車輪就使我想起祖父和他的時代,我只見過他的畫像,他非常精瘦,就如同今日我們在臺灣鄉下所見的老者一樣,他臉上風霜的線條彷彿是我眼前牛車的裂痕,有一種滄桑的剛毅之美。

茶藝館的桌椅是臺灣農村早年的民藝品,古色古香,有如老家廳堂裏的桌椅,還有櫥櫃也是,真不知道他們如何找到這麼多早期民間的東西,這些從前我們生活的必需品,現在都成爲珍奇的藝術品了,聽說價錢還蠻昂貴的。

在另一面的牆角,擺着鋤頭、扁擔、斗笠、蓑衣、畚箕、籮筐等一些日常下田的用品,都已經是舊了,它們聚集在一起,以精白燦亮的聚光燈投射,在明暗的實物與影子中,確實有非常非常之美—就好像照在我們老家的牆角,因爲在瓦屋泥土地上擺的也正是這些東西。

我忽然想起父親在田間的.背影,父親年輕時和祖父一起經營牛車場,後來祖父落地生根,父親也成爲地道的農夫了,他在農田土地上艱苦種作,與風雨水土掙扎搏鬥,才養育我們成人。父親在生前每一兩個月就戴壞一頂斗笠,他的一生恐怕戴壞數百頂斗笠了,當然那頂茶藝館的斗笠比父親從前戴用的要精緻得多,而且也不像父親的斗笠曝過烈日染過汗水。

坐在茶藝館等待朋友,想起這些,突然有一點茫然了,我的祖父一定沒有想到當時跑在粗糙田路的牛車輪會像神明似的被供奉着,父親當然也不會知道他的生活用具會被當藝術品展示,因爲他們的時代過去了,他們在這土地上奉獻了一生的精力,離開了世間。他們生前沒有受過什麼教育,不知道欣賞藝術,也沒有機會參與文化的一切,在他們的時代裏只追求溫飽,沒有災害,平安地過日子。

我記得父親到臺北花市,看到一袋泥土賣二十元的情況,他掂掂泥土的重量,嘴巴張得很大:“這一點土賣二十元嗎?”在那個時候,晚年的父親才感覺到他們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是的,我看到那車輪、斗笠被神聖地供奉時,也感嘆不但祖父和父親的時代過去了,我們的時代也在轉變中,想想看,我在鄉下也戴過十幾年斗笠,今後可能再也不會戴了。

朋友因爲臺北東區慣常的塞車而遲到了,我告訴他看到車輪與斗笠的感想,朋友是外省人,但他也深有同感。他說在他們安徽有句土話說:“要發財三輩子,才知道穿衣吃飯。”意思是前兩代的人吃飯只求飽腹,衣着只求蔽體,其他就別無要求,要到第三代的人才知道講究衣食的精緻與品位,這時纔有一點點精神的層面出來。其實,這裏說的“穿衣吃飯”指的是“生活”,是說:“要發財三輩子,才懂得生活。”

朋友提到我們上兩代的中國人,很感慨地說:“我們祖父與父親的時代,人們都還活在動物的層次上,在他們的年代只能求活命,像動物一樣艱苦卑屈地生活着,到我們這一代才比較不像動物了,但大多數中國人雖然富有,還是過動物層次的生活。在香港和臺北都有整幢大樓是飯館,別的都不賣。對我們來說,像日本十幾層大樓都是書店,真是不可思議的事;還有,我們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不是飲食攤就是色情業,像歐洲很多書店二十四小時營業,也是我們不能想象的。”

朋友也提到他結婚時,有一位長輩要送他一幅畫,他嚇一跳,趕忙說:“您不要送我畫了,送我兩張椅子就好。”因爲他當時窮得連兩張椅子也買不起,別說有興致看畫了,後來才知道一幅畫有時抵得過數萬張椅子。他說:“現在如果有人送我畫或椅子,我當然要畫,但這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們年輕時也在動物層次呀!”

我聽到朋友說“動物層次”四個字,驚了一下,這當然沒有任何不敬或嘲諷的意思,我們的父祖輩也確實沒有餘力去過精神層次的生活,甚至還不知道他們戴的斗笠和拿的鋤頭有那麼美。現在我們知道了,臺灣也富有了,就不應該把所有的錢都用在酒池肉林、聲色犬馬,不能天天只是吃、吃、吃,是開始學習超越動物層次生活的時候了。

超越動物層次的生活不只是對精緻與品位的追求,而是要追求民主、平等、自由、人權的社會生活,自己則要懂得更多的寬容、忍讓、謙虛與關愛,用最簡單的說法:“就是要活出人的尊嚴與人的美感。”這些都不是財富可以締造的(雖然它要站在財富的基礎上纔可能成功),而是要有更多的人文素養與無限的人道關懷,並且有願意爲人類獻身的熱誠,這些,我覺得是臺灣青年最缺乏的。

從茶藝館出來,我有很多感觸。我曾到臺灣最大的企業辦公室去開會,那有數萬名員工的大樓裏,牆上沒有一幅畫(甚至沒有一點顏色,全是死白),整個大樓沒有一株綠色植物,而董事長宴客的餐桌上擺着讓人吃不下飯的俗惡塑膠花,牆上都是劣質畫。我回來後非常傷心,如果我們對四周的環境都沒有更細緻優美的心來對待,我怎麼可能奢談保護環境、保護資源的事呢?這使我知道了,有錢以後如果不能改造心胸,提升心靈層次,其實是蠻可悲的。

當然,每個社會都有不同的困境。美國有一本暢銷書《美國人思想的封閉》(The Closing of the American Mind),是芝加哥大學教授艾倫布魯姆(Allan Bloom)寫的,他批評現在的美國青年對美好生活不感興趣,甘願沉溺在感官與知覺的滿足,他們漫無目標,莫衷一是,男女關係混亂,家庭倫理觀念淡薄,貪圖物慾享受,簡直一無是處。簡單地說:美國青年的人文主義在消退和淪落了。

套用我朋友的安徽俗語是:“發財超過三輩子,沉溺於穿衣吃飯了。”美國青年正是如此吧!

但回頭想想,我們還沒有像美國有那麼長久的安定、那麼富有的生活,在民主、自由、平等、人權上也差之遠甚,可是我們的很多青年生活方式已經像布魯姆教授筆下的美國青年了,甚至連很多中老年人都沉溺於物慾,只會追求感官的滿足。另外一部分人則成爲金錢與工作的機器,多麼可怕呀!

有時我想,全美國的理髮廳加起來都沒有臺北長春路上的多。在世界任何城市的街區,都不可能走一千米被二十個色情黃牛攔路,只有臺北的西門町纔有。安和路上真真鱗次櫛比的啤酒屋,全世界沒有一個地方的人民像我們這樣瘋狂縱酒的……美國人在爲失去人文主義憂心,我們是還沒有建立什麼人文主義就已經沉淪了。想到父祖輩的斗笠、牛車車輪、鋤頭、蓑衣、籮筐這些東西所代表的血汗與淚水的歲月,有時使我的心糾結在一起。

是不是我們要永遠像動物一樣,被口腹、色情等慾望驅迫地生活着呢?難道我們不能追求更美好的生活嗎?

有些東西雖然遙不可及,有如日月星辰的光芒一樣,但是爲了光明,我們不得不挺起胸膛走過去,我們不要在長春路的紅燈、西門町的黑巷、安和路的酒桶裏消磨我們的生命,讓我們這一代在深夜裏堅強自己:讓我們活出人的尊嚴和人的美感。給你說這些的時候,我彷彿又看見了茶藝館裏聚光燈所照射的角落,我們應該繼承父祖的辛勤與堅毅,但我們要比他們有更廣大的心胸,到底,我們已經走過牛車輪的時代,並逐漸知道它所代表的深意了。

讓我們以感恩的心紀念父祖的時代,並創造他們連夢也不敢夢的人的尊嚴、人的美感。

標籤:林清玄 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