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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玄的散文作品

林清玄3.18W

林清玄是臺灣當代重要的新生代散文家,他用一顆菩提之心關注現世人生,顯現出博大的悲憫情懷。下面是小編爲大家收集整理的林清玄的散文作品,歡迎閱讀。

林清玄的散文作品

林清玄的散文作品一:海邊的白蝴蝶

我和兩個朋友一起去海邊拍照、寫生,朋友中一位是攝影家,一位是畫家,他們同時爲海邊的荒村、廢船,枯枝的美驚歎而感動了,白淨綿長的沙灘反而被忽視,我看到他們拿出相機和素描簿,坐在廢船頭工作,那樣深情而專注,我想到,通常我們都爲有生機的事物感到美好,眼前的事物生機早已斷喪,爲什麼還會覺得美呢?恐怕我們感受到的是時間,以及無常,孤寂的美吧!

然後,我得到一個結論:一個人如果願意時常保有尋覓美好感覺的心,那麼在事物的變遷之中,不論是生機盎然或枯落沉寂都可以看見美,那美的原不在事物,而在心靈、感覺,乃至眼睛。

正在思維的時候,攝影家驚呼起來:“呀!蝴蝶!一羣白蝴蝶。”他一邊叫着,一邊立刻跳起來,往海岸奔去。

往他奔跑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七八隻白影在沙灘上追逐,這也使我感到訝異,海邊哪來的蝴蝶呢?既沒有植物,也沒有花,風勢又如此狂亂。但那些白蝴蝶上下翻轉的飛舞,確實是紛常美的,怪不得攝影家跑那麼快,如果能拍到一張白蝴蝶在海浪上飛的照片,就不枉此行了。

我看到攝影家站在白蝴蝶邊凝視,並未舉起相機,他撲上去抓住其中的一隻,那些畫面彷彿是默片裏,無聲、慢動作的剪影。

接着,攝影家用慢動作走回來了,海邊的白蝴蝶還在他的後面飛。

“拍到了沒?”我問他。

他頹然地張開右手,是他剛剛抓到的蝴蝶。我們三人同時大笑起來,原來他抓到的不是白蝴蝶,而是一片白色的紙片。紙片原是沙灘上的垃圾,被海風吹舞,遠遠看,就像一羣白蝴蝶在海面飛。

真相往往是這樣無情的。

我對攝影家說:“你如果不跑過去看,到現在我們都還以爲是白蝴蝶呢!”

確實,在視覺上,垃圾紙片與白蝴蝶是一模一樣,無法分別的,我們的美的感應,與其說來自視覺,還不如說來自想像,當我們看到“白蝴蝶在海上飛”和“垃圾紙在海上飛”,不論畫面或視覺是等同的,差異的是我們的想像。

這更使我想到感官的黨受原是非實的,我們許多時候是受着感官的矇騙。

其實在生活裏,把紙片看成白蝴蝶也是常有的事呀!

結婚前,女朋友都是白蝴蝶,結婚後,發現不過是一張紙片。

好朋友原來都是白蝴蝶,在斷交反目時,纔看清是紙片。

未寫完的詩、沒有結局的戀情、被驚醒的夢、在對山看不清楚的莊園、緣盡情未了的故事,都是在生命大海邊飛舞的白蝴蝶,不一定要快步跑去看清。只要表達了,有結局了,不再流動思慕了,那時便立刻停格,成爲紙片。

我回到家裏,坐在書房遠望着北海的方向,想想,就在今天的午後,我還坐在北海的海岸吹海風,看到白色的蝴蝶——喔,不!白色的紙片——隨風飛舞,現在,這些好像真實經驗過的,都隨風成爲幻影。或者,會在某一個夢裏飛來,或者,在某一個海邊,在某一世,也會有蝴蝶的感覺。

唉唉!一隻真的白蝴蝶,現在就在我種的一盆紫茉莉上吸花蜜哩!你信不信?

你信!恭喜你,你是有美感的人,在人生的大海邊,你會時常看見白蝴蝶飛進飛出。

你不信?也恭喜你,你是重實際的人,在人生的大海邊,你會時常快步疾行,去找到紙片與蝴蝶的真相。

林清玄的散文作品二:晴窗一扇

臺灣登山界流傳着一個故事,一個又美麗又哀愁的故事。

傳說有一位青年登山家,有一次登山的時候,不小心跌落在冰河之中;數十年之後,他的妻子到那一帶攀登,偶然在冰河裏找到已經被封凍了幾十年的丈夫。這位埋在冰天雪地裏的青年,還保持着他年輕時代的容顏,而他的妻子因爲在塵世裏,已經是兩鬢飛霜年華老去了。

我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時,整個胸腔都震動起來,它是那麼簡短,那麼有力地說出了人處在時間和空間之中,確定是渺小的,有許多機緣巧遇正如同在數十年後相遇在冰河的夫妻。

許多年前,有一部電影叫《失去的地平線》,那裏是沒有時空的,人們過着無憂無慮的快樂生活。一天,一位青年在登山時迷途了,闖入了失去的地平線,並且在那裏愛上一位美麗的少女;少女嚮往着人間的愛情,青年也急於要帶少女回到自已的家鄉,兩人不顧大家的反對,越過了地平線的谷口,穿過冰雪封凍的大地,歷盡千辛萬苦纔回到人間;不意在青年回頭的那一刻,少女已經是滿頭銀髮,皺紋滿布,風燭殘年了。故事便在幽雅的音樂和純白的雪地中揭開了哀傷的結局。

本來,生活在失去的地平線的這對戀侶,他們的愛情是真誠的,也都有創造將來的勇氣,他們爲什麼不能有圓滿的結局呢?問題發生在時空,一個處在流動的時空,一個處在不變的時空,在他們相遇的一剎那,時空拉遠,就不免跌進了哀傷的迷霧中。

最近,臺北在公演白先勇小說《遊園驚夢》改編的舞臺劇,我少年時代幾次讀《遊園驚夢》,只認爲它是一個普通的愛情故事,年歲稍長,重讀這篇小說,竟品出濃濃的無可奈何。經過了數十年的改變,它不只是一個年華逝去的婦人對鳳華萬種的少女時代的回憶,而是對時空流轉之後人力所不能爲的憂傷。時空在不可抗拒的地方流動,到最後竟使得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時間”和“空間”這兩道爲人生織錦的梭子,它們的穿梭來去竟如此的無情。

在希臘神話裏,有一座不死不老的神仙們所居住的山上,山口有一個大的關卡,把守這道關卡的就是“時間之神”,它把時間的流變擋在山外,使得那些神仙可以永葆青春,可以和山和太陽和月亮一樣的永恆不朽。

做爲凡人的我們,沒有神仙一樣的運氣,每天擡起頭來,眼睜睜的看見牆上掛鐘滴滴答答走動匆匆的腳步,即使坐在陽臺上沉思,也可以看到日升、月落、風過、星沉,從遠遠的天外流過。有一天,我們偶遇到少年遊伴,發現他略有幾莖白髮,而我們的心情也微近中年了。有一天,我們突然發現院子裏的紫丁香花開了,可是一趟旅行回來,花瓣卻落了滿地。有一天,我們看到家前的舊屋被拆了,可是過不了多久,卻蓋起一棟嶄新的大樓。有一天……我們終於察覺,時間的流逝和空間的轉移是哪些的無情和霸道,完全沒有商量的餘地。

中國的民間童話裏也時常描寫這樣的情景,有一個人在偶然的機緣下到了天上,或者遊了龍宮,十幾天以後他回到人間,發現人事全非,手足無措;因爲“天上一日,世上一年”,他遊玩了十數大,世上已過了十幾年,十年的變化有多麼大呢?它可以大到你回到故鄉,卻找不到自家的大門,認不得自己的親人。賀知章的《回鄉偶書》裏很能表達這種心情:“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數十年的離鄉,甚至可以讓主客易勢呢!

佛家說“色相是幻,人間無常”實在是參透了時空的真實,讓我們看清一朵蓓蕾很快的盛開,而不久它又要調落了。

《水遊傳》的'作者施耐庵在該書的自序裏有短短的一段話:“每怪人言,某甲於今若干歲。夫若干者,積而有之之謂。今其歲積在何許?可取而數之否?可見已往之吾悉已變滅。不寧如是,吾書至此句,此句以前已疾變滅,是以可痛也。”(我常對於別人說“某甲現在若干歲”感到奇怪,若干,是積起來而可以儲存的意思,而現在他的歲積存在什麼地方呢?可以拿出來數嗎?可見以往的我已經完全改變消失,不僅是這樣,我寫到這一句,這一句以前的時間已經很快改變消失,這是最令人心痛的。)正是道出了一個大小說家對時空的哀痛。古來中國的偉大小說,只要我們留心,它講的幾乎全有一個深刻的時空問題,《紅樓夢》的花柳繁華溫柔富貴,最後也走到時空的死角成水遊傳》的英雄豪傑重義輕生,最後下場淒涼;《三國演義》的大主題是“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金瓶梅》是色與相的夢幻散滅;《鏡花緣》是水中之月,鏡中之花;《聊齋志異》是神鬼怪力,全是虛空;《西廂記》是情感的失散流離;《老殘遊記》更明顯的道出了:“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樓塌了。”

我們的文學作品裏幾乎無一例外的,說出了人處在時空裏的渺小,可惜沒有人從這個角度深入探討,否則一定會發現中國民間思想,對時空的遞變有很敏感的觸覺。西方有一句諺語:“你要永遠快樂,只有向痛苦裏去找。”正道出了時空和人生的矛盾,我們覺得快樂時,偏不能永遠,留戀着不走的,永遠遠是那令人厭煩的東西——這就是在人生邊緣上不時作弄我們的時間和空間。

柏拉圖寫過一首兩行的短詩:

你看着星麼,我的星星?

我願爲天空,得以無數的眼看你

人可以用多麼美的句子,多麼美的小說來寫人生,可惜我們不能是天空,不能是那永恆的星星,只有看着消逝的星星感傷的份。

有許多人回憶過去的快樂,恨不能與舊人重逢,恨不能年華停佇,事實上,卻是天涯遠隔,是韶光飛逝,即使真有一天與故人相會,心情也像在冰雪封凍的極地,不免被時空的箭射中而哀傷不已吧!日本近代詩人和泉式部有一首有名的短詩:

心裏懷念着人,

見了澤上的螢火,

也疑是從自己身體出來的夢遊的魂。

我喜歡這首詩的意境,尤其“螢火”一喻,我們懷念的人何嘗不是夏夜的螢火忽明忽滅、或者在黑暗的空中一轉就遠去了,連自己夢遊的魂也趕不上,真是對時空無情極深的感傷了。

林清玄的散文作品三:真誠相待

我去民權東路的殯儀館參加一個朋友的葬禮。最後的儀式是繞着朋友的棺木瞻仰他的遺容。看着朋友安詳的臉,想到去世前他因病而極端痛苦的樣於,現在他終於解脫了,我減少了憂傷的情緒,感到有一點安慰了。

走出殯儀館,我想到今後再也不能和朋友一起喝咖啡談笑,想到生命的短促無常,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告訴自己:“好好地來呼吸一口新鮮空氣吧!因爲百年後再也吸不到了。”就覺得空氣特別香甜。

然後,我步行到與朋友去過的亞都飯店喝咖啡,在那優美的歐式咖啡廳裏,我端起咖啡,對自己說:“好好地品味這杯咖啡吧!因爲百年後就喝不到了。”這樣想,覺得那咖啡特別的香甜。

喝完咖啡,我沿着民權東路向東走回家。走過了大家都不想進去、最後不得不進去的殯儀館。

走過了大家都在求財富、求姻緣、求子嗣的思主公廟,香火鼎盛,可以看到人間永不滿足的欲求。

走過了幾家婦產科的醫院,彷彿聽到新生兒恐慌面對人間的啼哭聲。

走過了廣大的榮星花園,看到幾對情侶在那裏談情說愛,一對新婚夫妻在拍新婚的照片。

呀!生老病死的歷程是多麼短暫,在民權東路一千米就走完了,我們的人生不就是這樣地在演出嗎?

讓我們更真誠地相待吧!因爲我們的人生難得,因緣難遇!

讓我們對父母多一點孝心,因爲百年後只會剩下懷念。

讓我們更真誠地對待妻子或丈夫,回爲百年後就不能攜手散步了。

讓我們更珍惜兒女的成長,因爲百年後要擁抱他們就不可得了。

讓我們在每一個相會,每一個因緣裏,都能全心地付出與融人,都能無私地感謝和奉獻。

每一刻相待都是最真誠的相待。

因爲,因爲,百年後,這些都不可得了!

標籤:散文 林清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