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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玄作品分享

林清玄1.34W

林清玄,臺灣高雄人,著名散文家,連續十年雄踞“臺灣十大暢銷書作家”榜單,被譽爲“當代散文八大家”之一。以下是林清玄作品分享,歡迎閱讀。

純善的心

我每一次去買花,並不會先看花,而是先看賣花的人,因爲我認爲一個人如果不能把自己打扮得與花相襯,是不應該來賣花的。

惟有像花的人,纔有資格賣花。

像花的人指的不是美麗的少女,而是有活力,有風采的人。所以,每次我看到俗人賣花,一臉的庸俗或勢利,就會感到同情,想到我國民間有一種說法,有三種行業是前世修來的福報,就是賣花、賣傘和賣香。那是因爲這三種行業是純善的行業,對衆生只有利益,沒有傷害,可以一直和人結善緣。

可嘆的是,有的人是以痛苦埋怨的心在經營這純善的行業。

我經常去買花的花店,賣花的是一位中年婦人,永遠笑着,很有活力;永遠穿着乾淨而樸素,卻很有風采。

當我對她說起民間的說法,讚美她說:“老闆娘一定是前世修來的福報,才能經營這純善的行業呀!” 她笑得很燦爛,就像一朵花,不疾不徐地說:“其實,只要有純善的心,和人結善緣,所有的行業都是前世修來的。”

素質(節選)

在人生裏,每一個人都有其獨特非凡的素質,有的香盛,有的色濃,很少很少能兼具美麗和芳香的,因此我們不必欣羨別人某些天生的素質,而要發現自我獨特的風格。當然,我們的人生多少都有缺憾,這缺憾的哲學其實簡單:連最名貴的蘭花,恐怕都爲自己不能芳香而落淚哩!

一個人在年輕的時候,很少能欣賞素樸的事物,卻喜歡耀目的風華;但到了中年則愈來愈喜歡那些真實平凡的素質。例如選用一張桌子,青年多會注意到它的顏色與造型之美,中年人就比較注意它是紫檀木或烏心石的材質,至於外形與色彩就在其次了。

我時常有一種新的感懷,就是和一個人面對面說了許多話,彷彿一句話也沒說;可是和另一個人面對面坐着,什麼話也沒說,就彷彿說了很多。人到了某一個年紀、某一個階段,就能穿破語言、表情、動作,直接以心來相印了,也就是用素樸面對着素樸。

古印度人說,人應該把中年以後的歲月全部用來自覺和思索,以便找尋自我最深處的芳香。我們可能做不到那樣,不過,假如一個人到了中年,還不能從心靈自然地散出芬芳,那就像白色的玉蘭或含笑,竟然沒有任何香氣一樣的可悲了。

總也不老(節選)

眼淚總也不老,不管是幾歲,面對生離死別,它晶瑩的就像最初的那一滴淚。

煩惱總也不老,那些期待老了會有智慧剋制煩惱的人,最後才知道,煩惱只會隨歲月增長,而非衰落。

愛情總也不老,以爲愛情只是青春期的花朵,最後才知道,終身爲愛所困擾。

痛苦總也不老,以爲痛苦會隨歲月消逝的人,如果不是太天真,就是太健忘,或者是痛苦的還不夠深刻。

記憶總也不老。許多在青春期忘記的童年往事,中年之後。卻一件一件,歷歷如繪。

時間總也不老,時間似乎永遠在歸零,每六十秒歸零,每六十分歸零,每二十四小時歸零,沒三十天歸零,每三百六十五天歸零,每一世紀歸零……我們每一天都在零中老去。

心總也不老,八歲時站在河邊的心,與八十歲時站在河邊的心,是同一顆心,但如果八十歲的自己遇到的自己,卻不會相識。

許多東西不老,但人卻會老,只是人生的悲哀,想到我寫的這篇短文,在人間的歲月會比我的肉身更長久,我的眼淚就像最初的淚一樣,流了下來。

鹹也好,淡也好

一個青年爲着情感離別的苦痛來向我傾訴,氣息哀怨,令人動容。等他說完,我說:“人生裏有離別是好事呀!”他茫然地望着我。

我說:“如果沒有離別,人就不能真正珍惜相聚的時刻;如果沒有離別,人間就再也沒有重逢的喜悅。離別從這個觀點看,是好的。”

我們總是認爲相聚是幸福的,離別便不免哀傷。但這幸福是比較而來,若沒有哀傷作襯托,幸福的滋味也就不能體會了。

再從深一點的觀點來思考,這世間有許多的“怨憎會”,在相聚時感到重大痛苦的人比比皆是,如果沒有離別這件好事,他們不是要永受折磨,永遠沉淪於恨海之中嗎?

幸好,人生有離別。

因相聚而幸福的人,離別是好,使那些相思的淚都化成甜美的水晶。

因相聚而痛苦的人,離別最好,霧散雲消看見了開闊的藍天。

可以因緣離散,對處在苦難中的人,有時候正是生命的期待與盼望。

聚與散、幸福與悲哀、失望與希望,假如我們願意品嚐,樣樣都有滋味,樣樣都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

高僧弘一大師,晚年把生活與修行統合起來,過着隨遇而安的生活。有一天,他的老友夏丏尊來拜訪他,吃飯時,他只配一道鹹菜。

夏丏尊不忍地問他:“難道這鹹菜不會太鹹嗎?”

“鹹有鹹的味道。”弘一大師回答道。

吃完飯後,弘一大師倒了一杯白開水喝,夏丏尊又問:“沒有茶葉嗎?怎麼喝這平淡的開水?”

弘一大師笑着說:“開水雖淡,淡也有淡的味道。”

我覺得這個故事很能表達弘一大師的道風,夏丏尊因爲和弘一大師是青年時代的好友,知道弘一大師在李叔同時代,有過歌舞繁華的日子,故有此問。弘一大師則早就超越鹹淡的分別,這超越並不是沒有味覺,而是真能品味鹹菜的好滋味與開水的真清涼。

生命裏的幸福是甜的,甜有甜的滋味。

情愛中的離別是鹹的,鹹有鹹的滋味。

生活的平常是淡的,淡也有淡的滋味。

我對年輕人說:“在人生裏,我們只能隨遇而安,來什麼品味什麼,有時候是沒有能力選擇的。就像我昨天在一個朋友家喝的茶真好,今天雖不能再喝那麼好的茶,但只要有茶喝就很好了。如果連茶也沒有,喝開水也是很好的事呀!”

心田上的百合花

在一個偏僻、遙遠的山谷,有一個高達數千尺的斷崖。不知道什麼時候,斷崖邊上長出了一株小小的百合。百合剛剛誕生的時候,長得和雜草一模一樣。但是,它心裏知道自己並不是一株野草。它的內心深處,有一個純潔的念頭:“我是一株百合,不是一株野草。唯一能證明我是百合的方法,就是開出美麗的花朵。”有了這個念頭,百合努力地吸收水分和陽光,深深地紮根,直直地挺着胸膛。終於,在一個春天的清晨,百合的頂部結出了第一個花苞。

百合心裏很高興,附近的雜草卻很不屑,它們在私下嘲笑着百合:“這傢伙明明是一株草,偏偏說自己是一株花。我看它頂上結的不是花苞,而是頭腦長瘤了。”公開場合,它們則譏諷百合:“你不要做夢了,即使你真的會開花,在這荒郊野外,你的價值還不是跟我們一樣!”

百合說:“我要開花,是因爲我知道自己有美麗的花;我要開花,是爲了完成作爲一株花的莊嚴使命;我要開花,是由於喜歡以花來證明自己的存在。不管有沒有人欣賞,不管你們怎麼看我,我都要開花!”

在野草的鄙夷下,野百合努力地釋放着自身的能量。有一天,它終於開花了。它以自己靈性的潔白和秀挺的風姿,成爲斷崖上最美麗的花。這時候,野草再也不敢嘲笑它了。

百合花一朵兩朵地盛開着,花朵上每天都有晶瑩的水珠,野草們以爲那是昨夜的露水,只有百合自己知道,那是極深沉的歡喜 所結的淚滴。年年春天,野百合努力地開花、結籽。它的種子隨着風,落在山谷和懸崖上,到處都開滿潔白的野百合。

幾十年後,無數的人,從城市,從鄉村,千里迢迢趕來欣賞百合開花。許多孩童跪下來,聞嗅百合花的芬芳;許多情侶互相擁抱,許下了“百年好合”的誓言;無數的人們看到這從未見過的美,感動得落淚,觸動內心那純淨溫柔的一角。

不管別人怎麼欣賞,滿山的百合花都謹記着第一株百合的教導:

“我們要全心全意默默地開花,以花來證明自己的存在。”

月到天心

二十多年前的鄉下沒有路燈,夜裏穿過田野要回到家裏,差不多是摸黑的,平常時日,都是藉着微明的天光,摸索着回家。

偶爾有星星,就亮了很多,感覺到心裏也有星星的光明。

如果是有月亮的時候,心裏就整個沉定下來,絲毫沒有了黑夜的恐懼。在南臺灣,尤其是夏夜,月亮的光格外有輝煌的光明,能使整條山路都清清楚楚地延展出來。

鄉下的月光是很難形容的,它不像太陽的投影是從外面來,它的光明猶如從草樹、從街路、從花葉,乃至從屋檐、牆垣內部微微地滲出,有時會誤以爲萬事萬物的本身有着自在的光明。假如夜深有霧,到處都瀰漫着清氣,當螢火蟲成羣飛過,彷彿是月光所掉落出來的精靈。

每一種月光下的事物都有了光明,真是好!

更好的是,在月光底下,我們也覺得自己心裏有着月亮,有着光明,那光明雖不如陽光溫暖,卻是清涼的,從頭頂的頭髮到腳尖的指甲都感受到月的清涼。

走一段路,擡起頭來,月亮總是跟着我們,照着我們。在童年的歲月裏,我們心目中的月亮有一種親切的生命,就如同有人提燈爲我們引路一樣。我們在路上,月在路上;我們在山頂,月在山頂;我們在江邊,月在江中;我們回到家裏,月正好在家屋門前。

直至如今,童年看月的景象,以及月光下的鄉村都還歷歷如繪。但對於月之隨人卻帶着一些迷思,月亮永遠跟隨我們,到底是錯覺還是真實的呢?可以說它既是錯覺,也是真實。由於我們知道月亮只有一個,人人卻都認爲月亮跟隨自己,這是錯覺;但當月亮伴隨我們時,我們感覺到月是唯一的,只爲我照耀,這是真實。

長大以後才知道,真正的事實是,每一個人心中有一片月,它是獨一無二、光明湛然的,當月亮照耀我們時,它反映着月光,感覺天上的月也是心中的月。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心裏都有月亮埋藏,只是自己不知罷了。只有極少數的人,在最黑暗的時刻,仍然放散月的光明,那是知覺到自己就是月亮的人。

這是爲什麼禪宗把直指人心稱爲“指月”,指着天上的月教人看,見了月就應忘指;教化人心裏都有月的光明,光明顯現時就應捨棄教化。無非是標明瞭人心之月與天邊之月是相應的、含容的,所以才說“千江有水千江月,萬里無雲萬里天”,即使江水千條,條條裏都有一輪明月。從前讀過許多誦月的詩,有一些頗能說出“心中之月”的境界,例如王*明的《蔽月山房》:

山近月遠覺月小,便道此山大於月;

若人有眼大如天,當見山高月更闊。

確實,如果我們能把心眼放開到天一樣大,月不就在其中嗎?只是一般人心眼小,看起來山就大於月亮了。

還有一首是宋朝理學家邵雍寫的《清夜吟》:

月到天心處,風來水面時;

一般清意味,料得少人知。

月到天心,風來水面,都有着清涼明淨的意味,只有微細的心情才能體會,一般人是不能知道的。

我們看月,如果只看到天上之月,沒有見到心靈之月,則月亮只是極短暫的偶遇,哪裏談得上什麼永恆之美呢?

所以回到自己,讓自己光明吧!

一生一會

我喜歡茶道里關於“一生一會”的說法。意思是說,我們每次與朋友對坐喝茶,都應該非常珍惜。因爲一生裏這樣的喝茶可能只有這一回,一旦過了,就再也不可得了。一生只有這一次聚會,使我們在喝茶的時候,會沉入一種疼惜與深刻,不至於錯失那最美好的因緣。

生命雖然無常,但並不至於太短暫。與好朋友也可能會常常對坐喝茶,但是每一次喝茶都是僅有的一次,每一次相會都和過去、未來的任何一次不同。

“有時,人的一生只爲了某一個特別的相會。”這是我喜歡寫了送給朋友的句子

與喜歡的人相會,總是這樣短暫,可是爲了這樣短暫的相會,我們已經走過人生的漫漫長途,遭受過數水清的雪雨風霜。好不容易,熬到在這樣的寒夜裏,和知心的朋友深情相會。仔細思索起來,從前走過的那些路途,不都是爲了這短短的相會做準備嗎?

這深情的一會,是從前幾十年的總成。這相會的一笑,是從前一切悲心的大草原上開出的最美的花。這至深的無言,是從前有意義或無意義的語言之河累積成的一朵潔白的浪花。這眼前的一杯茶,請品嚐,因爲天地化育的茶樹,就是爲這一杯而孕生的呀!

我常常在和女朋友喝茶的時候,心裏太有了無邊的想象,然後我總是試圖把朋友的面容一一收入我記憶的寶盒,希望把他們的`言語、眼神、微笑全部典藏起來,生怕在曲終人散之後,再也不會有相同的一會。

“一生一會”的說法是有點幽悽的,然而在幽悽中有深沉的美,使我們對每一杯茶、每一個朋友,都願意以美與愛來相托付、相贈與、相珍惜。不只喝茶“一生一會”的事,在廣大的時空中,在不可思議的因緣裏,與有緣的人相會,都是一生一會的。如果有了最深刻的珍惜,縱使會者必離,當門相送,也可以稍減遺憾了。

歡樂悲歌

帶孩子從八里坐渡輪到淡水去看夕陽。

八里的碼頭在午後顯得十分冷清,雖然與淡水只是一水之隔,卻阻斷了人潮,使得碼頭上的污染沒有淡水嚴重,沿海的水仍然清澈可見到海中的游魚。一旦輪渡往淡水,開過海口的中線,到處漂浮着垃圾,海面上飄來陣陣惡臭。

到了淡水,海岸上的人潮比拍岸的浪潮還多,賣鐵蛋、煮螃蟹、烤烏賊、打香腸、賣彈珠汽水的小販沿着海岸,佈滿整個碼頭,人煙與油煙交織,甚至使人看不清楚觀音山的棱線。

許多父母帶着小孩,邊吃香腸邊釣魚,我們走過去,看到塑膠桶子裏的魚最大的只有食指大小,一些已在桶中奄奄一息,更多的則翻起慘白的肚子。

"釣這些魚做什麼?要吃嗎?"我問其中一位大人。

"這麼小的魚怎麼吃?"他翻了一下眼睛說。

"那,釣它做什麼?"

"釣着好玩呀!"

"這有什麼好玩呢?"我說。那人面露慍色,說:"你做你的事,管別人幹什麼呢?"

我只好帶孩子往海岸的另一頭走去,這時我看見一羣兒童在拿網撈魚,有幾位把撈上的魚放在汽水杯裏,大部分的兒童則是把魚撈起倒在防波的水泥地上,任其掙扎跳躍而死。

有一位比較大的兒童,把魚倒在水泥地,然後舉腳,一一把它們踩碎,屍身黏糊糊的貼在地上。

"你在做什麼?"我生氣的說。

"我在處決它們!"那孩子高興的擡起頭來,看到我的表情,使他也吃了一驚。

"你怎麼可以這樣殘忍,萬一你也這樣被處決呢?"我激動的說。

那孩子於是往岸上跑去,其他的孩子也跟着跑走了,在他們遠去的背影,我看見他們的制服上繡着"文化國小"的字樣。原來他們是淡水文化國小的學生,而文化國小是在古色古香的"真理街"上。

真理街上的文化國小學生爲了好玩,無緣無故處決了與他們一樣天真無知的小魚,想起來就令人心碎。

我帶着孩子沿海搶救那些劫後餘生的小魚,看到許多已經成爲肉泥,許多則成魚乾,一些剛撈起來的則在翻跳喘息,我們小心的拾起,把它們放回海里,一邊做一邊使我想到這樣的搶救是多麼渺茫無望。因爲我知道等我離開的時候,那些殘暴的孩子還會回來,他們是海岸的居民,海岸是永無寧日的。

我想到豐子愷曾在一篇文章裏寫道:"頑童一腳踏死數百螞蟻,我勸他不要。並非愛惜螞蟻,或者想供養螞蟻,只恐這一點殘忍心擴而充之,將來會變成侵略者,用飛機載了重磅炸彈去虐殺無辜的平民。"這種悲懷不是杞人憂天,因爲人的習氣雖然有很多是從前帶來的,但今生的熏習,也足以使一個善良的孩子成爲一位兇殘的成人呀!

就像古代的法庭中都設有"庭丁",庭丁一向是選擇好人家的孩子,也就是"身家清白"的人擔任,專門做鞭笞刑求犯人的工作。這些人一開始聽到犯人慘號,沒有不驚傷慘慼的,但打的人多了,鞭人如擊土石,一點也沒有悲憫之心。到後來或談笑刑求,或心中充滿恨意,或小罪給予大刑。到最後,就殺人如割草了。淨土宗的祖師蓮池大師說到常懷悲憫心,可以使我們免於習氣薰染的墮落,他說:"一芒觸而膚慄,片發拔而色變,已之身人之身疾痛痾癢寧有一乎?"

我們只要想到一枝芒刺觸到面板都會使我們顫抖,一根頭髮被拔都會痛得變色,再想到別人所受的痛苦有什麼不同呢?衆生與我們一樣,同有母子、同有血氣、同有知覺,它們會覺痛、覺癢、覺生、覺死,我們有什麼權利爲了"好?就處決衆生,就使衆生掙扎、悲哀、恐怖的死去呢?

有沒有人願意想一想,我們因爲無知的好玩,自以爲歡樂,卻造成衆生的悲歌呢?

沿着海岸步行,我告訴孩子應如何疼惜與我們居住於同一個地球的衆生,走遠了,偶爾回頭,看見剛剛跑走的真理街文化國小的孩子又回到海邊,握着紅紅綠綠的網子,使我的心又爲之刺痛起來。

"爸爸,他們怎麼不知道魚也會痛呢?"我的孩子問說。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而默然了。

記得有一位住在花蓮的朋友曾告訴我,他在海邊散步時也常看到無辜被"處死"的小魚,但那不是兒童,而是撈鰻苗或蝨目魚苗的成人,撈網起來發現不是自己要的魚苗,就隨意倒在海邊任其掙扎暴曬至死,朋友這樣悲傷的問:

"爲什麼?爲什麼不能輕移幾步,把它們重新放回海上呢?"

可見,不論是大人或小孩,不論在城市或鄉村,有許多人因爲無知的輕忽製造着無數衆生的痛苦以及自己的惡業,大人的習染已深,我執難改,這是無可如何的事,可是,我們應該如何來啓發孩子的悲懷,使他們不致因爲無知而墮落呢?以現在的情況來看,由於悲懷的失去,我們在鄉村的孩子失去了純樸,日愈鄙俗;城市的孩子則失去同情,日漸奸巧。在茫茫的世界,我們的社會將要走去哪裏呢?

"人是大自然的癌細胞,走到哪裏,死亡就到哪裏。"我心裏浮起這樣的聲音。

原來是要帶孩子來看夕陽的,但在太陽還沒有下山前,我們就離開淡水了,坐渡輪再返回八里去,在八里碼頭,不知何時冒出一個小販,拉住我,要我買他的"孔雀貝",一斤十元,十一斤一百元。

我看着那些長得像孔雀尾羽的美麗蛤類,不禁感嘆:"人不吃這些東西,難道就活不下去了嗎?"

我牽着孩子,沉重的走過碼頭小巷,雖無心於夕陽,卻感覺夕陽在心頭緩緩沉落。

人如果不能無私的、感同身受的知覺到衆生的樂,那麼無緣大慈、同體大悲只不過是虛空飄過的風,不能落實到生活,不能有益於生命呀!

文明是因智慧而創發,但文化則是建立於人文的悲憫。

菩提道是以空性爲究竟,但真理則以衆生的平等與尊重起步。

文化國小在真理街上。

文化大國則在夕陽裏,一點一點的失去光芒,在山背間沉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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