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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平凹談語言

賈平凹1.28W

賈平凹,當代著名作家,中國當代文壇屈指可數的文學大家和文學奇才。以下是小編爲大家整理的賈平凹談語言相關內容,僅供參考,希望能夠幫助大家。

俗話說:話有三說,巧說爲妙。巧,就是準確、形象、音樂。要達到巧,達到好的文學語言,除了個人天賦,裏邊仍有許多後天要認識的東西。今天我講的,就是這些認識問題。

一、一句話,好的語言是什麼?能準確表達出人與物的情緒的就是好的文學語言。怎樣準確表達出情緒呢?這就是搭配。漢文字大概有四千多個,四千個字由你搭配。

搭配是一種實用。好的語言都是實用的。世上任何東西都是實用的,爲實用而存在。美就產生於實用中。熊掌的雄壯之美來自它捕食,馬腿的健美來自它奔跑。語言美來自能表達情緒。舉例,魯迅的一句話:“窗外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還是棗樹。”大家公認是好語言,因爲表達了情緒。什麼情緒?一種寂寞、無聊、苦悶、無奈的情緒。巴金有一篇散文《堅強戰士》,寫一個戰士負傷後爬回自己陣地的故事。爬了七天七夜。全部是短句子,全部用句號(注意,標點符號是文學語言的一部分,它在搭配過程中起着極大作用)。這樣寫着:“他擡起頭來,天邊有了星星。他擡了一下右手。他又蹬了一下左腿。他向前爬了一下。”這樣的短句和句號,表達了他當時負傷的嚴重和爬動的艱難。

這些語言,沒有華麗之詞,都是口語,文字的搭配傳達出了情緒。

二、具體談如何搭配。

要有質感。樹皮是樹皮的感覺,絲綢是絲綢的感覺。這種感覺在視覺上要舒服。有些字搭配在一起,有的看着舒服,有的看着彆扭。還有聽覺。要聽起來舒服。看着和聽着舒服的語言常常就是人說的“這語言有味道”。味道是中國人對一種東西的肯定,就是有了獨特的東西能引起注意(實際上好的文學作品就是掌握個味兒)。在搭配時,你首先要把握表達情緒,然後再注意所選用的文字和詞句,中國文字是象形文字,有些文字就存在質感,你不能把一堆太輕的字用在一起,也不能把一堆太重的字用在一起。再是要搭配出節奏。這些都是很玄的事,無法用語言在這裏講出,需要自己去體會。我當年研究它時,是從音樂開始的。有些歌好聽,怎麼就好聽了?我不識音譜,用一種笨辦法,找畫圖紙把音譜標出來看線條變化,分析好聽的原因,分析怎麼搭配高低、快慢、急緩、強弱。我發現,快了肯定後邊就慢,前邊節奏急促後邊肯定節奏長緩。尋它的一般規律,再尋它的獨特規律。在節奏上,要爆發力和控制力,有跳蕩式,舒緩式,有戛然而止,有餘音嫋嫋。世上任何事情都包含了陰陽,月有陰晴圓缺,四季有春夏秋冬,人有喜怒哀樂。我們看每一個漢字,它的筆畫都有呼應,知道筆畫呼應的人書法就寫得好,能寫出趣味來。學畫素描,如畫樹,要看出每一個枝的對應關係,把它們看成有生命、有感情的東西,你就知道怎麼把一棵樹畫得生動了。

上邊談搭配,我只大概講講方法,具體要個人自己去體會。體會得好還是不好,有個人天賦才情問題,也有個人後天修養問題。

爲什麼說後天修養問題?什麼人說什麼話,有什麼樣的精神世界就會有什麼樣的文學語言。有人心裏狠毒,寫出的文字就陰冷。有人正在戀愛期,文字就燦爛。有人才氣大,有人才氣小,大才的文字如大山莽嶺,小才的寫得老實。講究章法的是小盆景,大河從來不講章法。黃河九曲十八彎,毫無章法,小河遵從規範,因爲是小河。所有的名牌服裝都是簡略,沒有那些小裝飾,但做工特別精細。大人物特別小心。上海人的小處細緻才產生了大上海。在一羣人中,你往往能看出誰是大聰明,誰是小聰明,小聰明反應都快,攆着說話,但說得刻薄輕佻,大聰明一般不說話,說了一句就頂一句。兔子永遠是機警的,老虎總是慵懶。

三、運用閒話。

什麼是閒話?就是要說的人和事已經交代了,還再說一兩句的那部分就是閒話。有些人不說。說的人,會說的人,這裏就表現了才情,這裏就促成了他的風格。這一點非常重要。凡是文體作家,有風格的作家,或者說藝術性高的作家都是這樣。比如沈從文,他的.作品到處都是如此。我這裏不再舉例了,他的書,你翻翻,順這個思路看,就明白。

怎樣用閒話?它需要想象力。想象力在文學中是最基本的,也是最重要的。文學,換一種說法即虛構性寫作,得明白掌握兩點,一是會講故事,二是會用細節。故事就是好的情節,情節可以任意編排,細節卻必須真實了再真實,有了真實細節,再離奇的故事都有人信,沒有細節,再真實發生的故事寫出來人都不信。如果你的細節真實而具有典型性,你的作品就是不朽的作品。魯迅的小說好在哪裏?好在他有典型的細節。如血饅頭的細節,如阿Q臨死畫圓圈的細節。想象力在你講故事的時候需要,在語言運用上也需要。沒有想象力,就寫不了閒話。人說某某才華橫溢,指的是閒話,因爲水盛滿了杯子,還往外溢出,溢的就是那些閒話。張愛玲的作品往往是交代完人與事後要說許多閒話,這些閒話從另一個角度來補充前邊的話,像是在湖面上打水漂,一個水漂一個水漂閃現過去。

四、使用最節省的話。

語言能讓人記住,能讓人眼前一亮,是因爲你說得特別準確,一下子說到人與事的骨頭上,或者你有什麼比喻,用最平常的話說出了一個道理。但在敘述語言中,你得用最短的話把事情說清。煉字,這是古人的講究。著名的如“春風又綠江南岸”“僧敲月下門”。煉字的目的是增加動感,現場感,所以都在動詞上煉。如杜甫“牽衣頓足攔道哭”七字中四個動詞,平時說文字的硬度、張力,指的就是會用動詞。常說的文字的頑勁,皮勁,指的就是會說閒話。

五、還原成語

用形容詞,這是給初學人用的。它的起源是面對衆多的形象一時說不清而概括了的詞,但文學作品需要形象而不是概括,你就得還原成語。作家的工作是把“牛肉罐頭”還原成“牛”。如萬紫千紅,你要寫出一萬個怎麼個紫,一千個怎麼個紅。在文學作品中你運用成語多了,就是學生腔,因爲小學生和中學生使用成語字典。會還原的人,不但還原成語,還善於還原所有的詞。有的詞在使用中失去了本義,你一還原,就新鮮生動了。如“發生”,就是發了、展了、生了,現在人說“發生”,常說:發生了事故。我寫“三月去山東,春正發生”。如“團結”,我寫“屋檐下有蜂團結”。如“糟糕”,我寫了“冬天裏,土疙瘩凍得糟糕”。

六、向古典和民間學習。

這道理簡單,我不多說。向民間學什麼,當然,民間有許多十分好的語言,得留意。如一個人講:風颳得像刀子。再一點,採集民間土語。陝西民間散落了上古語言,淪爲土語,認真總結這些土語,你就會有許多可用的詞彙,如“避”“寡”“攜”“歡實”“潑煩”“受活”,等等。

七、語言嚴格講,講究是無窮盡的。

語言在結構上、節奏上、感覺上變化莫測,我以上談的數點,還僅僅侷限於中國古典和現代文學範疇中。自新時期文學以來,大量的外國現代文學進來,又使我們開闊了眼界。

外國有意識流。中國人模仿,成了心理平面活動。但你讀喬伊斯《尤利西斯》,則是另外的境界。如對話,如果中國人寫,是:“你吃了?”“吃了。”“吃的什麼?”“餃子。”《尤利西斯》是:“你吃了?”問的時候看見了被問者身後的窗子,窗子上有一盆花。對方說:“吃了。”窗子外一個小孩走過,小孩是某某的兒子,某某是個酒鬼。對方說:“餃子。”想起上次他在某飯店吃餃子的事。他是把他目光看到的,聽到的,聯想的都寫出來。寫得十分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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