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梭羅

雜文2.96W

黃翔

梭羅

清晨。梭羅孤身獨處東方哲學之景中。他伏在粗木桌上,在吠陀經中開井取水。驀地發現美國麻薩諸塞州康考特城的華爾騰湖與熱風吹拂的印度恆河的聖水在地底下相通。人如一隻孤鳥。如一片浮葉。在此處,也在彼處。他在水中看見西方和東方的同一個梭羅;看見自己百年前和百年後的同一個側影,連同他的《湖濱散記》轉瞬渺無蹤跡。“人生三萬六千日,空來人間走一回”。生者如燭。逝者如灰。何時何處何爲終極的梭羅?

阿彌陀佛!

站在門口,聽見許多翅膀拍擊的聲音。噗嚕!噗嚕!噗嚕!不見一隻鳥。聲音膨脹和擴大着一種似想衝破什麼的沈鬱。彷彿許多許多鳥從世外臨空鼓翅而來。哇!不是鳥,是冰封大地上的華爾騰湖,它被什麼驚動了。一夜之間,整塊整塊的冰悄無聲息裂開。這是冰塊朝岸邊撞擦之聲!梭羅轉身掩上門。室內爐火微紅。他獨自度過了華爾騰湖第一個解凍的春夜。

“我比以前更孤獨了。”,梭羅說。

“我比以前更寂寞了。”,梭羅說。

曾經有過多風和多雲的日子。也曾經有過雪、雨和黑暗,現在全象林間小屋中吸引過一隻狐的燈一樣熄了。之後,又是你將面臨的許多新的黑暗、雨和雪,新的晴朗的日子的多風和多雲。

華爾騰湖如一口大井,井邊有過一個人,一幢木屋。重返舊址,看不見曾有人活動的蹤影,一切了無痕跡。只有被掩埋的地窖、石塊和乾涸的泉眼。梭羅曾進出的那道門坎,和他住過的房間以及壁爐和煙囪的位置,如今已被長滿其中的草莓、木莓、覆盆子、榛木叢、黃櫨樹、黑樺所佔據。

人與房子都已不在,一百年後,原先梭羅晨夕臨窗眺望屋外天然大井的地方,一棵野櫻桃樹獨立樹叢,春風裏,結滿任訪客和偶爾經過的路人隨意採摘的櫻桃。

感覺一些鄰居就在附近,但是很少見面,甚至從來未見過一面,但你卻分明感知有人就住在不遠的四周,這鄰人就是沈寂,就是密佈周圍雪霧中朝你注視的禽鳥和野獸。它們就是你自己,你在靈魂深處與禽獸爲鄰。一隻土撥鼠,曾躲在你的地板底下,並曾同你一起進食,它爬上你的手掌,坐在你的手上,同你分吃一片奶酪,然後洗臉和洗爪子。還有知更鳥和鷓鴣,這些鷓鴣顏色象枯葉和枝幹,你的房屋是他們的庇護所,也是京燕和北美鶲的客棧。鷓鴣的顏色混同樹葉,兔子混同泥土和白雪。你發現,當他們靜止不動時,就是收斂翅翼和四肢的大自然;而一旦受到驚怵,彷彿就是波動的葉片和悉索的融雪和泥土。有一隻隱僻的水獺,人從未見過牠;一頭浣熊在屋後的樹林裏。兩隻你曾經觀戰過的大螞蟻,一隻紅的,一隻黑的。紅蟻被黑蟻咬得身首離異,然後全不見了,杳無音息。還有一隻潛鳥,你曾在湖面上追蹤過它,它一會潛入深水,一會又浮出水面,你記得哪個平靜的下午的湖面上,一隻潛鳥發出的聲音象狼的嘷叫。

地平在線又見人家生起的冬火。

你的煙囪升起的如霧的青煙告訴居民們:一個依水而居的人獨自在早春季節的嚴寒裏醒着。

看見自己的火堆,

想起湖上的浮木。

聽見鵝羣笨重的腳步聲。鋸冰人鋸冰時冰碴碎裂的聲音。雪這麼深,每挪動一步,半空裏都會突然震塌一陣暴風雪。踏着積雪或泥濘、或者田畦和因凝固而積水的腳印,梭羅總要出門去。彷彿什麼人在野外等着他,彷彿總要同什麼神祕的事物約會。霧濛濛的天氣忽然記起有羣山的狼犬蹲伏四周。結冰的湖面空曠如寬廣的庭院。從來很少有來客的地方,偶爾突然聽見雪橇的鈴聲。一塊豆田、一棵樅樹、一隻羽毛有條紋的貓頭鷹的啼叫,都會莫名地誘惑着梭羅。一把斧頭,一隻桶,一夜寒冬和落雪之後,梭羅在湖面上鑿開堅冰。一個巨大的冰窟窿。天空在水底,如在他的頭頂。梭羅跪下飲水。他看見冰下的水晶世界的沙底遊動着梭子魚。他站了起來,驚動四周的鵝羣,拍翅而起,聲音宏大。許多翅膀拍擊的聲音如冰塊撞擊湖岸。他再次感覺,春天環飛如鳥,首次展翅凌空,朝大地垂落。

用手掌圍起來的水,是一片最淺的湖;用思想圍起來的水,是湖最深的靜默。梭羅是一片水,是一滴闊大的水晶。淺中深邃,深中清淺。他是湖鄉大自然最富有的地主,四季揮霍大量的風和陽光、冰雪晶瑩的孤獨和寂寞。他是鼴鼠、鸛鳥、石頭、蜘蛛和蜜蜂的訪客。日子或陰或晴、或晝或夜。這位獨處者,並不比頭頂的太陽更孤獨,也不比腳下的一株蒲公英或一棵酢漿草更寂寞。寂居湖濱,他的湖不僅是一片闊水,也延伸到許多處垂釣的溪邊,連接每一間室內,在爐邊或餐桌上波光盪漾。爐火是湖中浮雲倒映的光影,美妙的清談如船槳擊水時刻水花撲濺的甜蜜的迴響。雷聲隆隆。暴雨前夕的木屋中,總是不見梭羅,他喜歡跑到大雨滂沱的野外去,休息在層雲搭建的遮棚下。許多時辰他總是飄浮在水面上,天光水色中的生命正是年輕的時候!人在船上入夢,船在水上入眠。船不會驚醒,夢不會觸岸。渴了,順手用水罐舀水,舀起的卻是一罐掠水蟲或金水龜泛起的漣漪。白天追蹤流雲或風向的微妙的變化,夜晚捕撈月光的回紋和霧溼的鳥音。

何時何處何爲梭羅的蹤跡,來也如風,去也如風。梭羅,一個砍伐林木卻最終丟棄斧頭的伐木工,一個追獵禽獸卻放下獵槍的獵奇者,一個鑿冰釣魚卻閒置魚竿的垂釣空無的漁夫。阿彌陀佛!

梭羅,飽滿的精力,大量的閒暇,自耕自足中想入非非,是命運之神對他唯一的恩寵;而華爾騰湖卻是這位詩化人生夢幻者留給世人的美妙的饋贈。

梭羅老了,他的華爾騰湖卻不會衰老,沒有一絲皺紋;梭羅去了,他的華爾騰湖卻不會枯竭,不會死亡。“井”裏的水、風和陽光依然。這麼多喧譁的風、水、陽光象萬千鍼灸刺入世界的太陽穴中,刺入遍佈人全身的每一個神祕的穴位,以足以把死亡喚醒的力量,一次又一次復甦人間每一個春天,讓萬物接受生命豐饒的祝福!

梭羅的華爾騰湖,不是帝王冠冕上鑲嵌的鑽石,而是對大自然滿懷感恩的人類眼睫毛上的一滴純潔的淚水!對於每一個梭羅的眷戀者和追懷着來說,華爾騰湖永遠是一口深藏心中的奇妙的“井”,有容納千溪萬泉和日升月落的無邊寂靜的容量,野鴨的翅膀一樣乾淨。

2003.2.22夜於美國

新澤西太陽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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