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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飄香散文

散文1.64W

大地飄香

大地飄香散文

割完小麥,收了胡麻,日子的腳步就顯得有些漫不經心了。

娘好不容易從打穀場上騰出身來,端坐在臨近窗戶的炕面上,把春首上撇下的只拉了一半的布鞋底重新拾在手裏。

大哥收拾完場上最後一點落場,從糧房裏搬出一麻袋被娘精心選過的蕎麥種子,掮在肩膀上,套上牲口,就往山坡上趕。

娘從堂屋裏攆出來,大哥卻已經拐過了院牆,上了公路。

“傻兒,遲了,你不要作害了糧食,留下過冬哩......”

娘明知道大哥認準了的事情,說也是白說,但她心疼糧食,乞求的話語裏充滿了淚水。

“地空着,人心裏憋屈,前半年,天旱,咱沒辦法,現在墒土好,種點蕎麥,讓地綠着。”大哥頭也不回,隔着牆給娘甩下一句半生不熟的話,照準毛驢肥碩的屁股猛抽一鞭杆,牲口在公路上猛一陣狂奔。

“老天啊,放着好好的糧食不吃,非要糟踐成一把草,我怎麼就生下這麼一個犟兒啊......”娘癱坐在大門外的空地上,她心疼她的一袋子蕎麥種子,那是一個壯勞力半個月的伙食,就這麼讓大哥折騰成一把草,她心疼啊,所以就不顧一切地扯開了嗓子哭罵。

大哥種完了麥地,又種完了胡麻地,種上了坡地,又翻開了溝底的荒地,把所有在這個季節裏空閒着的土地全部都犁了一遍,然後撒上蕎麥種子。

趕天黑回家,娘已經睡下了,大哥一句話也沒有說,就鑽進廚房,做了娘平時最愛吃的韭菜炒雞蛋臊子的長面。

大哥把飯放在孃的枕頭邊,輕聲喚醒娘,娘狠狠地挖了大哥一眼,一句話也沒有說,就接過大哥擎在手中的碗,大哥見娘一句話也不說吃起了飯,心裏就塌實了許多,他知道,娘已經原諒他了,大哥就象個小孩子似的,依着娘坐在炕沿上,娘吃的多香啊,他忍不住美美地嚥下一口唾沫,說:“娘,我想出去些日子,掙幾個零花錢。”

娘沒有說話,嘴脣在碗邊上稍停片刻,繼續吃飯,直到喝完最後一口湯,把碗往大哥的懷裏一塞,擡起右手在大哥的頭上輕輕地摸了一下,說:“想去就去吧,娘自己能照顧好自己,你下苦娘放心,娘放心不下的是你那驢脾氣,一根筋,轉不過彎,娘怕你在外面受氣。”娘說着說着,眼淚就下來了。

大哥用潮紅的眼睛看着娘,展開他那憨實的手掌,給娘揩了淚水,然後咧着大嘴對着娘調皮地笑了一下,就轉身又鑽進了廚房。

一陣鍋碗撞擊過後,廚房的燈還亮着,大哥在廚房裏來回走動的身影時時從玻璃窗前閃過。

夜,深了。

堂屋裏,燈還亮着,娘坐在燈下,拉得麻繩“嗤嗤”介響。

廚房裏,燈熄了,窗戶開着,一陣接一陣香甜的鼾聲從開着的窗戶裏傳出來,吵醒了拴在院門外的小花狗,小花狗叫了幾聲,枝頭上突然驚醒的麻雀,從枝頭上滑落......

天還沒有亮,廚房的燈亮了,一陣輕輕的鍋碗碰撞聲過後,煙囪裏升起了乳白色的煙霧,煙霧就像通天的柱子,一直伸向夜空,堂屋裏的燈也亮了,娘隔着窗戶喊了聲大哥的乳名,村莊就醒了。

大哥貓着腰從廚房裏鑽出來,雙手捧着一隻藍色花邊的瓷碗,瓷碗裏臥着兩隻白白胖胖的荷包蛋。

大哥把碗放在孃的枕頭邊,輕聲叫了一聲娘,娘就起身端起碗,大哥依在孃的身邊,看着娘吃,娘一臉的幸福。

大哥突然有些捨不得離開娘了,他輕聲對娘說,要不就不出門去了。

去吧,娘自己能行。

早班車來了,大哥收拾了鍋臺上的碗筷,把心一狠,就提着鋪蓋捲走了。

娘隔着窗紙問,什麼時候回來。

“蕎麥花兒開了,我就回來。”大哥頭也不回,揹着身子給娘回了一句,臨上車,大哥摸了一把自己的臉。

大哥走了之後,娘每天倚在門檻上,從清晨一直坐到天黑。

蕎麥花兒開了,山坡上,溝底下,川道里,粉嘟嘟的蕎麥花兒開得到處都是,連大哥遲種了一個多月的蕎麥也開花了,整個村莊沉浸在溫潤的、甜蜜的蕎麥花香裏,蝴蝶、蜜蜂整天在村莊的空中飛來飛去,行色匆匆,匆忙得連相互打個招呼的時間也沒有。

向來說話算數的大哥,第一次給娘說了慌,蕎麥花兒開了,他卻沒有回來。

但是在孃的心裏,她一直堅信大哥會回來的,她每天堅持倚在門檻上。

大哥失事的消息如同風一樣在村莊的大路小道上穿行,娘每天仍然倚在門檻上,娘是村裏最後一個知道大哥失事消息的人。

村裏的人,不忍心讓白髮蒼蒼的娘去送大哥最後一程,就瞞着娘把大哥的骨灰埋進鄰村的一片不長莊稼的荒坡上。

娘知道大哥失事的消息以後,沒有過多的悲慟。

娘把村裏的長輩們召集到家裏,懇求大家網開一面,把大哥的骨灰埋在我家最好的那一塊地裏,而且要趁着蕎麥花兒開着的時候。

善良的人們不忍心再讓年過半百老人傷心,就破例依了孃的心思。

娘從此以後,每日三餐都是自己做好了,提到大哥的墳地裏去吃。

我回到家裏的時候,滿山遍野盡是蕎麥爛漫的花兒,大地上飄着蕎麥花兒的香甜。

我和娘一見面,話未出口,淚先奔涌而下。

我和娘抱在一起,痛哭了一場。

哭過之後,娘貓着腰進了廚房,我一個人走出院子。

站在大門外,我看見不遠處的坡地上,蕎麥花兒開成了一片粉紅色的花園,花園的中央,是一座新建的墳院,大哥站在墳院裏咧着嘴對着我笑,笑容比蕎麥花兒還甜。

我勸娘跟我一起到城裏住,娘卻執意要留下來,她說,她要陪大哥。

我說不下娘,就找了村裏父親的親信,讓他們承包了我家的'土地。

按照孃的意思,我每個月都要準時給娘寄回去一些錢,這些錢裏,除了孃的生活費之外,還有娘用來僱人種地的錢。

我一直記着娘在我臨走的時候說的話,她要想盡一切辦法讓大哥身邊的土地永遠都綠着,這曾經是大哥的心願。

孃的這句話,說疼了我的心。

我走的時候,已到深秋,大哥的墳前,一簇簇的蕎麥花兒卻開的正妍。離開村莊的那個早晨,空氣裏飄着溼潤的花香,花香中夾雜着深秋裏泥土的芬芳。

低處的時光

這時候,我依坡仰面而躺,頭枕在舉起來背過去的雙手上,手下、身下是一片柔軟而溫溼的野草地。綿密的野草鋪在一面坡的山坡上生長,像是鋪了一地軟和的毯子,躺在上面,酥軟極了。

山以方位命名,謂之東山,坡以山得名,人人都管它叫東坡。此刻,我就順勢躺在東坡的最高處,坡自山頂舒緩而下,到了山腳,就趨於平坦,謂之塬。塬連着坡,坡上綠着的野草連着塬上綠着的莊稼和樹,彷彿是一抹流淌着的綠色自山巔傾瀉而下,順勢綠了低處的時光。

天空中沒有云,顯得淡薄而又高遠。天空下,是村莊,是被大山環繞着,卻被溝壑從中間隔開,隔溝相望的東西二坡的兩個村莊構成的整個村莊。高處的白楊、杏樹、柳樹、榆樹、松樹、側柏、桑樹,枝繁葉茂,樹冠連着樹冠,像一疙瘩綰在一起的綠色的雲,沒有樹樁;麥子連着玉米,玉米搭着穀子。穀子拖着豌豆,豌豆攀着胡麻,胡麻跟着土豆。綠成一片,是一片淺綠色的汪洋,沒有田埂;清堂瓦舍的農莊,兩面坡的紅瓦房連着一面坡的青瓦房。老房子倚着新房子,窯洞倚着半截老牆,便是村莊。村莊敞開着通往外面的門,沒有院牆;東坡與西坡之間是一條泛着瓷一樣的白光的土路,路面光潔乾淨,沒有一絲塵土。農人、大牲口、牛羊、雞鴨走在路上,是一個個隨意灑落在路上的小黑點,小小的黑點交集時,是大一些的黑點,分開了,又是一個個小的黑點,點與點相聚,卻不重疊,分開了,又被瓷一樣潔白的土路串在一起,像老人手中來回撥拉的佛珠,那些黑點,永遠是在一根線上向着各自要去的地方移動。

站在高處看低處的村莊,那村莊,就是一片舒展的葉子,大的,小的土路,是村莊裏最清晰的脈絡,小路的一頭或連着一片莊稼地,或連着一個農莊,而另外一頭總是要和大路交匯,大路一頭伸向南山,途徑農莊和農田,將南山劈成兩半,大路就從南山的豁峴裏伸出去,伸向了遠處,另一頭伸向北邊的河灣,河灣是半個圓弧形的堤壩圍成的,將一年四季潺潺流淌的泉水聚集在一起,形成一個天然的水庫。

低處的時光,首先是從這條河開始的,村莊從河灣裏吸了水,綠色就沿着大大小小的路,遍佈整個村莊。伸向農莊、莊稼地的小路,同時也透過這條大路也伸向了這條河,看似隨意散落在村落裏的那些黑點,都會在一天的某個時辰裏去一趟北邊的河灣。

因爲一條河,村莊總是一枚四季都脈絡清晰且生機勃發的葉子,這是我最熟悉的一枚葉子,似樹葉,又像草葉,卻又完全不同於這片土地上我所熟知的所有植物的葉子,我無從揣測它的莖杆和根系的模樣。站在高處看村莊,因爲一條河,村莊四季舒展,彷彿根本不需要根和莖杆,低處的時光裏,村莊是生長在大地上的一株奇異的植物,散落於葉脈上的黑點,就是從河裏不斷向葉子輸送水分的細胞,只要它們不曾缺水,葉子就永遠是舒展的。

從一條河裏取水,我和我老去的父輩們一樣,從開始記事起,就一直重複着這樣的勞作,只是我們在取水的時候,並沒有想到,當我們各自爲了一家老幼和自家的家畜們從河裏取水的時候,其實就是成全了我的村莊在這片土地上生機勃發的活着。

標籤:散文 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