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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玄散文:野薑花

散文1.53W

林清玄,筆名秦情、林漓、林大悲等。臺灣高雄人,一九五三年生。畢業於臺灣世界新聞專科學校,曾任臺灣《中國時報》海外版記者、《工商時報》經濟記者、《時報雜誌》主編等職。

  【野薑花】

在通化市場散步,擁擠的人潮中突然飛出來一股清氣,使人心情爲之一爽;循香而往,發現有一位賣花的老人正在推銷他從山上採來的野薑花,每一把有五枝花,一把十塊錢。

老人說他的家住在山坡上,他每天出去種作的時候,總要經過橫生着野薑花的坡地,從來不覺得野薑花有什麼珍貴。只覺得這種花有一種特別的香。今年秋天,他種田累了,依在村旁午睡,睡醒後發現滿腹的香氣,清新的空氣格外香甜。老人想:這種長在野地裏的香花,說不定有人喜歡,於是他剪了一百把野薑花到通化街來賣,總在一小時內就賣光了,老人說:“臺北愛花的人真不少,賣花比種田好賺哩!”

我買了十把野薑花,想到這位可愛的老人,也記起買野花的人可能是愛花的,可能其中也深埋着一種甜蜜的回憶;就像聽一首老歌,那歌已經遠去了,聲音則留下來,每一次聽老歌,我就想起當年那些同唱一首老歌的朋友,他們的星雲四散,使那些老歌更顯得韻味深長。

第一次認識野薑花的可愛,是許多年前的經驗,我們在木柵醉夢溪散步,一位少女告訴我:“野薑花的花像極了停在綠樹上的小白蛺蝶,而野薑花的葉則像船一樣,隨時準備出航向遠方。”然後我們相偕坐在橋上,把摘來的野薑花一瓣瓣飄下溪裏,真像蝴蝶翩翩;將葉子擲向溪裏,平平隨溪水流去,也真像一條綠色的小舟。女孩並且告訴我:“有淡褐色眼珠的男人都註定要流浪的。”然後我們輕輕的告別,從未再相見。

如今,歲月像蝴蝶飛過、像小舟流去,我也度過了很長的一段流浪歲月,僅剩野薑花的興謝在每年的秋天讓人神傷。後來我住在木柵山上,就在屋後不遠處有一個荒廢的小屋,春天裏月桃花像一串晶白的珍珠垂在各處,秋風一吹,野薑花的白色精靈則迎風飛展。我常在那頹落的牆腳獨坐,一坐便是一個下午,感覺到秋天的心情可以用兩句詩來形容:“曲終人不見,江上數青。”

記憶如花一樣,溫暖的記憶則像花香,在寒冷的夜空也會放散。

我把買來的野薑花用一個巨大的陶罐放起來,小屋裏就被香氣纏繞,出門的時候,香氣像遠遠的拖着一條尾巴,走遠了,還跟隨着。我想到,即使像買花這樣的小事,也有許多珍貴的經驗。

有一次趕火車要去見遠方的友人,在火車站前被一位賣水仙花的小孩攔住,硬要叫人買花,我買了一大束水仙花,沒想到那束水仙花成爲最好的禮物,朋友每回來信都提起那束水仙,說:“沒想到你這麼有心!”

又有一次要去看一位女長輩,這位老婦年輕時曾有過美麗輝煌的時光,我走進巷子時突然靈機一動,折回花店買了一束玫瑰,一共九朵。我說:“青春長久。”竟把她動得眼中含淚,她說:“已經有十幾年的時間沒有人送我玫瑰了,沒想到,真是沒想到還有人送我玫瑰。”說完她就輕輕啜泣起來,我幾乎在這種心情中看歲月躡足如貓步,無聲悄然走過,隔了兩星期我去看她,那些玫瑰猶未謝盡,原來她把玫瑰連着花瓶冰在冰箱裏,想要捉住青春的最後,看得讓人心疼。

每天上班的時候,我會路過復興甫路,就在復興南路和南京東路的快車道上,時常有一些賣玉蘭花的人,有小孩、有少女,也有中年婦人,他們將四朵玉蘭花串成一串,車子經過時就敲着你的車窗說:“先生,買一串香的玉蘭花。”使得我每天買一串玉蘭花成爲習慣,我喜歡那樣的感覺——有人敲車窗賣給你一串花,而後天涯相錯,好像走過一條鄉村的道路,沿路都是花香鳥語。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東部的東澳鄉旅行,所有走蘇花公路的車子都要在那裏錯車。有一位長着一對大眼睛的山地小男孩賣着他從山上採回來的野百合,那些開在深山裏的百合花顯得特別小巧,還放散着淡淡的香氣。我買了所有的野百合,坐在沿海的視窗,看着遠方海的湛藍及眼前百合的潔白,突然興起一種想法,這些百合開在深山裏是很孤獨的,唯其有人欣賞它的美和它的香才增顯了它存在的意義,再好的花開在山裏,如果沒有被人望見就謝去,便減損了它的美。

因此,我總是感謝那些賣花的人,他們和我原來都是不相識的,因爲有了花魂,我們竟可以在任何時地有了靈犀一點,小小的一把花想起來自有它的魁力。

當我們在隨意行路的時候,遇到賣花的人,也許花很少的錢買一把花,有時候留着自己欣賞,有時候送給朋友,不論怎麼樣處理,總會值回花價的吧!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十一日

  【如來的種子】 


       我讀過好幾部佛經,常常爲其中的奧義精深而讚歎着,可惜這些佛經總是談出世的道理,認爲世上的一切都是空的,很難運用到實際的生活裏來,對一個想要人世又喜歡佛道的人總不免帶來一些困惑。

黃桑禪師說法裏有這樣一段:“心若平等,不分高下,即與衆生請佛,世界山河,有相無相,偏十方界,一切平等,無彼我相。此本源清淨心,常自圓滿,光明偏照也。”

把一個人的“心”提到與衆生請佛平等的地位,稍爲可以解開一些迷團。

一個人的心在佛家的法眼中是渺小的,可是有時又大到可以和諸佛相若的位。在新竹獅頭山的半山腰上有一塊巨大的石第,壁上用蒼潤的楷書,寫上“心即是佛”四個大字。同樣的,在江蘇西園寺大雄寶殿裏也有四個大字“佛即是心”;不管是心或佛擺在前面,總是把人的心提升到很高的境界。

其實,這四個字學問極大,它有十六種排列組合,每一種組合意義幾乎是一樣的,以心字開頭有四種組合:“心即是佛,心是即佛,心佛即是,心即佛是”,以佛字開頭也有四種組合:“佛即是心,佛是即心,佛心即是,佛即心是”,幾乎完全肯定了心的作用,佛在這裏不再那麼高深,而是一切佛法全從行唸的轉變中產生;明白了這個道理,可以不再從“空”的角度在經文中索解,有時一個平常心就能在佛裏轉動自如了。

我最喜歡的講佛法是“維摩經”裏的一段,維摩諾間文殊菩薩說:“何等爲如來種?(什麼是如來的種子?”)文殊說:“有身爲種,無明、有愛爲種,貪、恙、癡爲種,四顛倒爲種,五蓋爲種,六人爲種,七識處爲種,八邪法爲種,九惱處爲種,十不善道爲種。以要言之,六十二見及一切煩惱、皆是佛種。”文殊並且進一步解釋:“是故當知,一切煩惱,爲如來種。譬如不下巨海,不能得無價寶珠,如是不入煩惱大海,則不能得一切智寶。”“譬如高原陸地,不生蓮華,卑溼淤泥,乃生此華。”

在這裏,文殊把人世間煩惱的意義肯定了,因爲有一個多情多欲的身體,有愚昧,有情愛,有煩惱才能生出佛法來,才能生出如來的種子,也就是“若有縛,則有解,若本無縛,其誰求解?”把佛經裏講受,想、行、識諸空的理論往人世推進了一大步,渺小的人突然變得可以巨大,有變化的彈性。

在我的心目中,佛家的思想應該是瘸子的柺杖,頑者的淨言,弱者的力量、懦者的勇氣、愚者的聰明、悲者的喜樂,是一切人生行爲中的鏡子。可惜經過長時間的演變,講佛法的“有道高僧”大部分忽略了生命的真實經驗,講輪迴,講行雲。講青天,講流水,無法讓一般人在其中得到真正的快樂。

我過去旅行訪問的經驗,使我時常有機會借宿廟宇,並在星夜交輝的夜晚與許多有道的僧人縱談世事,我所遇到的僧人並不是生來就是爲僧的,大多數並在生命的行程遇到難以克服的哀傷煩惱挫折痛苦等等,憤而出家爲僧,苦修佛道,可是當他飼入了“空門”以後,就再也不敢觸及塵世的經驗,用這些經驗爲後人證法,確實是一件憾事。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住在佛光山,與一位中年的和尚談道。他本是一名著名大學的畢業生,因爲愛情受挫,頓覺人生茫然而適入空門,提到過去的生命經驗他還忍不住眼溼,他含淚說:“離開衆生沒有個人的完成,離開個人也沒有衆生的完成;離開情感沒有生命的完成,離開生命也沒有情感的完成。”也許,他在孵說裏是一個“六根不淨”的和尚,但是在他的淚眼中我真正看到一個偉大的人世觀照而得到啓發,他的心中有一顆悲憫的如來的種子,因爲,只有不畏懼情感的人,才能映照出不畏懼的道理。

心有時很大,大到可以和諸佛平等,我們應該勇於進入自己的生命經驗,勇於肯定心的感覺,無明如是,有愛如是,一切煩惱也應該做如是觀。

——一九八二年六月二日

  【鳳凰的翅膀】

我時常想,創作的生命可以分成兩類:一類是像恆星或行星一爭,發散出永久而穩定的光芒,這類創作爲我們留下了許多巨大而深刻的作品;另一類是像彗星或流星一樣,在黑夜的星空一閃,留下了短暫而眩目的光輝,這類作品特別需要靈感,也讓我們在一時之間洗滌了心靈。

兩種創作的價值無分高下,只是前者較需要深沉的心靈,後者則較需要飛揚的才氣。最近在臺北看了意大利電影大師費里尼(FedericoFellini)的作品《女人城》,頗爲費里尼彗星似的才華所震懾。那是一個簡單的故事,說的是一位中年男子在火車上邂逅年輕貌美的女郎而下車跟蹤,誤人了全是女人的城市,那裏有婦女解放運動的成員,有歌舞女郎、蕩婦、潑婦、應召女郎、“第三性”女郎等等,在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裏,費里尼像在寫一本靈感的記事簿,每一段落都表現出光輝耀眼的才華。這些靈感的筆記,像是一場又一場的夢,粗看每一場均是超現實而沒有任何意義,細細地思考則彷彿每一場夢我們都經歷過,任何的夢境到最後都是空的,但卻爲我們寫下了人世裏不可能實現的想像。

誠如費里尼說的:“這部影片有如茶餘飯後的閒談,是由男人來講述女人過去和現在的故事;但是男人並不瞭解女人,於是就像童話中的小紅帽在森林裏迷失了方向一般。

既然這部影片是一個夢,就用的是象徵性的語言;我希望你們不要努力去解釋它的涵意;因爲沒有什麼好解釋的。”有時候靈感是無法解釋的,尤其對創作者而言,有許多靈光一閃的理念,對自己很重要,可是對於一般人可能毫無意義,而對某些閃過同樣理念的人,則是一種共鳴,像在黑夜的海上行舟,遇到相同明亮的一盞燈。

在我們這個多變的時代裏,藝術創作者真是如鳳凰一般,在多彩的身軀上還拖着一條斑燦的尾羽;它從空中飛過,還唱出美妙的歌聲。記得讀過火鳳凰的故事,火鳳凰是世界最美的鳥,當它自覺到自己處在美麗的顛峯,無法再向前飛的時候,就火焚自己,然後在灰燼中重生。

這是個非常美的傳奇,用來形容藝術家十分貼切。我認爲,任何無法在自己的灰燼中重生的藝術家,就無法飛往更美麗的世界,而任何不能自我火焚的人,也就無法穿破自己,讓人看見更鮮美的景象。

像是古語說的“破釜沉舟”,如果不能在啓帆之際,將岸邊的舟船破沉,則對岸即使風光如畫,氣派恢宏,可能也沒有充足的決心與毅力航向對岸。藝術如此,凡人也一樣,我們的夢想很多,生命的抉擇也很多,我們常常爲了保護自己的翅膀而遲疑不決,喪失了抵達對岸的時機。

人是不能飛翔的,可是思想的翅膀卻可以振風而起,飛到不可知的遠方,這也就是人可以無限的所在。不久以前,我讀到一本叫《思想的神光》的書,裏面談到人的思想在不同的情況有不同的光芒和形式,而這種思想的神光雖是肉眼所不能見,新的電子攝影器卻可以在人身上攝得神光,從光的明暗和顏色來推斷一個人的思想。

還有一種說法是,當我們思念一個人的時候,我們的思想神光便已到達他的身側溫暖着我們思念的人;當我們忌恨一個人的時候,思想的神光則書到他的身側和他的神光交戰,兩人的心靈都在無形中受損。而中國人所說的“緣”和“神交”,都是因於思想的神光有相似之處,在無言中投合了。

我覺得這“思想的神光’與“靈感”有相似之處,在“昨夜西風調碧樹,獨上高摟,望盡大涯路”時,靈感是一柱擎天;在“衣帶漸寬終不悔,爲伊消得人推悸”時,靈感是專注的飛向遠方;“衆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時,靈感是無所不在,像是沉默的、寶相莊嚴的坐在心靈深處燈火闌珊的地方。

靈感和夢想都是不可解的,但是可以鍛鍊,也可以培養。一個人在生命中千迴百折,是不是能開啟智慧的視境,登上更高的心靈層次,端看他能不能將彷彿不可知的靈感錘鍊成遍滿虛空的神光,任所邀翔。

人的思考是鳳凰一樣多彩,人一閃而明的夢想則是鳳凰的翅膀,能衝向高處,也能飛向遠方,更能歷千百世而不消磨——因此,人是有限的,人也是無限的。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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