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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行漸遠的母愛散文隨筆

散文1.92W

父親一撒手,就把孤單的母親留在了空落落的小院裏。我們姊妹四個,卻沒有一個人能陪母親度過這段黯淡的光景。白天還好說,一到晚上,偌大的院子就不是一般的淒涼。開始,姑姑留下來陪母親,沒過幾日,就被表哥接回去忙夏收了。母親就滿村轉着找能給自己作伴的人。先是山上的三娘,沒幾天三娘就因身體狀況來不了了。母親又去找家門底下的小媳婦,這小媳婦可能面子上扛不過去,跟着母親來住了一宿。第二天傍晚,當母親再去找的時候,她男人在家,說媳婦出門了一會兒就回來,但直至天色黑透,母親都沒有等住那小媳婦回來,後來估摸那小媳婦是專門躲出去的……時隔這麼久,我寫到這裏還是止不住淚如雨下。我知道任何帶態度的片言隻語都是不負責任不厚道的,我更沒理由奢望別人爲我們遭受的苦難伸出援手,我只心疼孤苦的母親怎麼捱過魯家河那漫漫長夜……

漸行漸遠的母愛散文隨筆

我們姊妹四個在各個崗位各自忙活着,和往日不同的是原來好久纔打一次電話,現在卻每人每天打一次,而且都是在晚上臨睡前,電話接通,照例問母親“看電視了沒?”“跟誰在一起呀?”母親每次都會說出一個熟悉的稱呼來,還故意弄出一連串的聲響,我就放了心,掛了電話安心睡去。母親只會接電話,不會呼叫,甚至連掛機都不會。這樣過了一段日子,那晚照例通完話,我沒掛機,我想聽聽母親跟舅婆說什麼,但話筒中一句話都聽不到。我只聽到母親悉悉索索地睡了,接下來整個話筒死一般的沉寂,我喊母親也沒人應答,掛了電話再打過去,母親又接了。

我問:“你一個人?”

“你怎麼知道?”母親反問我。

“你不是說和我舅婆嗎?我舅婆哩?怎麼是你一個?”我在這邊一連聲地問。

“我一個人能行。自己的莊子,不害怕。一覺就睡到天亮了,你趕緊睡!”母親沒掛電話,也不再說話,無論我怎麼喊,就是不應……

第二天,離家最近的大姐夫就接了母親去了他家,從此母親開始了客居的生活。剛離家的母親過得很不習慣,過不了幾天,母親就嚷着要回家去,姐夫就騎了摩托車載着她回老家看一看,完了再把她載回來。

收過玉米後,母親就留在老家不願意出來了,因爲院裏的木椽架上掛滿了黃澄澄的玉米棒。玉米是種在老墳地裏的,也是父親拉着線繩一個窩一個窩點種的,所以在我看來,母親捨不得撂下的不光是玉米,也有對父親,那個主宰了她一生命運卻逃不開躲不掉的男人的最後一點念想。玉米是一年內最後收穫的莊稼,這之後,莊稼人就進入了農閒時節,所以我們姊妹幾個商量,是該把母親接離魯家河的時候了,時間就定在了那個週末。

週六晚上,我和母親坐在老屋的炕頭上說話,母親養的好長時間不着家的嘀嘟破例回來了。嘀嘟是一隻黃白相間的長毛母貓,母親第一次去姐家前,把它抱給了門下的鄰居,但每次母親回去,它都會跑回來,回來就在院子轉悠,或者偎着母親的褲腳撒嬌,母親不忍心,就給它掰點麻花、方便麪或其他吃食,它就又呆在家不走了。母親再走時又把它送出去,就這樣一直反反覆覆。直到我們決定要把母親搬走了,母親知道這一走回來的次數就會極少,就硬着心腸不給嘀嘟吃,我們看到它那可憐兮兮的樣就偷着喂,母親要是看見了就一邊數落我們一邊收了吃食。這樣,嘀嘟回來的次數也就稀了,但這一晚它卻回來了,它上了炕,把自己在被子上蜷臥成個毛茸茸的圓球,打着呼嚕就睡起覺來。

母親伸出枯瘦的手撫摸着熟睡的嘀嘟,說:“不是不叫你回來嘛,你今天又回幹啥來了?得是你也知道這家要散了?……”母親的話讓我的心裏一陣酸。

週日,哥找來了一輛農用五輪車,大姐夫、大姐和二姐也騎着電動車回來了。我們幾個齊上陣,不大功夫就把玉米裝上了車,幾個人再把整理出來的大大小小的袋子箱子搬上車廂。要鎖門的時候,已被我們按進車裏的母親執意下了車,從哥手裏奪了鑰匙,非要自己鎖門。我不能深刻體會母親那一刻的心理,但我想到一個並不貼切的比喻。我覺得母親就是門前那棵老柿子樹,在這裏生長了60多年,樹冠早在空中遮出一片巨大的陰涼,粗壯而長的根鬚深深地紮在地下,但現在卻要將它連根拔起。我想如果仔細聽,一定能聽到根鬚斷裂的聲音,但我們都太急切了,我們着急地想要把她安置在一個穩妥的地方,彷彿唯有這樣做才能匹配她幾十年來的辛苦付出,也能讓自己不安的心暫時安頓下來,所以我們每個人都忽略了母親潛藏在平靜的`表面下內心那不斷擴展的裂痕。

母親在大姐家把玉米曬乾裝袋後就又被哥接進了城。在我們看來,這下母親終於安穩了,我們也徹底放心了。

我和哥同住縣城西街,見母親也就容易些。母親剛進城那幾個月,有時也領了快三歲的小侄女去廣場轉。母親去廣場也轉不了多長時間,娃要上廁所,她就牽着手領回家上。母親不識字,認不得她一轉頭就能看到的那幾個字就是公共廁所。娃要喝水,母親也會領了回家去喝,她捨不得錢買水。後來我給她說過廁所的位置後,母親在廣場坐的時間就會稍長一些。廣場上人很多,但她從來不跟人打招呼,母親就在這熱鬧的廣場卑微地孤獨着。

哥每天一大早就去了門店,嫂子白天也去上班,家裏就剩下母親拉扯着小侄女。過了年,滿三歲的侄女上了幼兒園,家裏就留了母親一人。母親再不用帶孩子了,我就慫恿母親去廣場做老年健身操。但我剛一提起話頭,母親就用一句話把我給堵回去了,母親說:“那都是活得好的人做的,我都活成這樣了還做什麼操?”

“看您又來了!人都是要走那一條路的,誰還能長住在世上?”我這樣一說,母親不再說話,但廣場操還是堅決不去做。

再次說,母親還是同樣的理由,這下哥發話了,哥說:“媽呀,像你說的人都不死,全部住在世上,那還不把這世界憋破了!”

哥一說,我們都笑,母親也跟着小心翼翼地笑。等母親出去,哥憂慮地跟我說,他發現母親話越來越少,反應越來越遲鈍,是得趕緊說服母親出去鍛鍊了,不然這樣下去可怎麼得了。

也不知道母親怎麼就想通了,等我再一次提起的時候她竟然沒有反對。第一次領母親走到廣場的老年人健身操隊列裏,母親站在隊列後邊就跟着比劃起了健身動作,看着母親終於邁出了這艱難的第一步,我忍不住又流下了眼淚。

母親做健身操時,不看隊列隊形,時常是一個直行中間就母親那裏鼓出一個包或者凹下去一個坑,站在她身後的我趕緊把她拉回原位。母親做健身操不帶勁,胳膊伸不直,腿也擡不高,就那麼軟塌塌地伸出去收回來。領隊糾正,我也幫着糾正,但母親依然我行我素。說得煩了,她就說:“我身上沒勁。”

我就想不明白了,好好的一個人咋就會身上沒勁呢?心裏並沒在意。

過了幾天,在親戚的建議下帶母親去縣醫院一檢查,竟說是患了抑鬱症。母親知道自己有病,但卻不承認就是醫生檢查出來的抑鬱症。

清明節那天,我們去給父親上墳,母親也同去,這時母親的眼神已變得木然而空洞,母親走路不再是往日的大步流星,而是蹣跚地挪着小碎步,不停地在地上轉圈圈。姐問母親咋這樣走路,母親嬌嗔地看一眼哥,說:“都是你城裏那房子太小,把我圈成這了。要是城裏有咱家這麼大的房子,有這麼紅的太陽,再有這麼藍的天,我就能住慣了。” 我們就笑,母親自己卻不笑,轉過身繼續挪着碎步。

姐看母親身體狀況很不好,就說讓母親留在塬上,別在城裏真窩出病來。

在兩個姐家輪換住的母親身體每況愈下,抗抑鬱的藥吃了不少,卻療效甚微。夏收前,二姐,哥和我陪着她去鄰縣的精神病院去看。商量去看病的時候,母親正在大姐家,大姐給母親準備需用的物品,母親就說她又不疼不癢,看什麼呀?大姐聽我們說去了看神經科,就順口說,去看神經病。母親就生了一肚子氣,坐在車上一直嘟囔大姐說她得了神經病。

從醫院回來,母親就天天在兩個姐的監督下遵醫囑吃藥,藥不停在吃,抑鬱的症狀卻有增無減。不知從哪一天開始,母親變得嗜睡,過了幾天,母親說她洗不了頭髮,要二姐幫忙給她洗。又過了幾天,母親說她不會做飯。二姐就問她,你都做了一輩子飯了,咋好好的不會做飯了?母親就愁苦萬分,說得了治不好又死不了的病有什麼辦法哩。母親性子急,飯時早是多年來養成的習慣。二姐地裏活多,每天早上起牀先去地裏忙半晌回來才做飯,在家的母親看太陽已升起老高,而二姐還不回來,她在家裏就着急上火。二姐說她有一天回來,好些日子不做飯的母親竟然蒸了豆角麥飯,二姐說母親蒸的豆角麥飯比她蒸的任何一次都鮮綠,卻沒有鹼的苦味。

母親在兩個姐家裏住,但總不願意見姐的村坊鄰居,用母親的話說自己這陣子過成了孤寡人,又得了治不好的病,大家會笑話她。大姐每天讓母親早起去屋後的水泥路上鍛鍊身體,母親總是天還黑着就出門,不一會兒,就氣喘吁吁地跑回來——母親擔心天亮了被姐村裏的人看見。在二姐家的母親也是如此,每天早上和二姐的婆婆去學校門口轉一圈就返回來,若遇見鄰居過來串門,聽見聲響的母親就趕緊躲到隔壁的房間裏去睡覺。再過了些時日,母親的身子越來越沉,一躺下就不願意再起來了,往往是身子還沒躺下去,眼睛就閉上了。二姐捨不得母親,就不再讓她天天早起,還騰了一間房子讓母親一個人住。

母親整天在姐跟前唸叨,說我和哥的日子過得恓惶。開始說一兩遍姐並不在意,說的次數多了,姐就說:人家在縣上,住的是高樓大廈,走的是水泥路,不想做飯,還可以去吃食堂。這樣的日子多少人想過都過不上,你咋還說不好了?母親就不屑地說:“看不見天,也看不見樹,連個紅太陽都看不見,吃個一寸長的辣子都得去買,有個啥好?”是啊,在母親看來,看不見藍天看不見綠樹看不見太陽的日子,絕對是不好的。我們窮盡一生去追求的生活,在一字不識的母親那裏竟變得一文不值。

母親的焦慮一天比一天嚴重,每天得吃各種顏色的藥片才能稍微安心。在我們看來芝麻大的小事,在母親那裏就成了比天還大的大事。場畔六畝地裏長勢旺盛的小麥成了母親沉重的思想負擔。母親擔心熟麥時逢連陰雨長芽,擔心收麥時找不到收割機,擔心曬麥時老天會下雨,擔心曬乾了的麥子沒地方擱……母親總是有她的擔憂,即使我們用一個自認爲絕對充足的理由給她解釋清楚,她馬上就會列出無數個擔憂,母親的擔憂像問題接龍,常常問得我們瞠目結舌。但在這裏,特別像母親這樣的抑鬱症患者眼前,我們都缺少應有的耐心,我們總是毫不留情地頂撞反駁,而且每次我們姊妹們總是結成統一戰線,用一系列嚴正的措辭堵得母親無處可退無路可逃,母親就說出一句:你們都欺負我哩麼。從此,再不說擔憂的話。我們都以爲母親想明白了、認輸了。其實我們都不瞭解母親,母親雖瘦瘦弱弱,但剛強了一輩子,從來沒認過輸,何況現在還是一個病人!

二姐的小女兒堯堯是母親拉扯大的,病中的母親就愈顯得和她親近。堯堯每逢週末回家,母親就愁容滿面地給堯堯訴苦,訴完苦還不忘告二姐一狀,說:你媽不要我麼!堯堯就給她寬心說:外婆,您就安安心心在我家呆着,我媽不要您,我要!二姐說,每到這時,母親就說上一句“還是我堯堯乖”,心滿意足地轉着走開。

母親離開後,這句話就成了開啟淚水的閥門。

母親是去年秋季的一個傍晚離開的。跟父親一樣,母親走時沒有留下隻言片語,我唯一能記住的是兩聲低低的咳嗽……

母親走了,我們姊妹四個就徹底成了沒人管顧的孤兒,老院也成了沒人守護的荒院。今年四月二十四,時值父親二週年祭奠,當我們再一次站在老院裏,踩踏過齊腰高的雜草,站在門口摩挲着生鏽的門鎖,眼前又清晰地浮現出他們那水銀泄地一般無孔不入無處不在的愛,禁不住淚流滿面……

秋天到了,再有十多天就是母親一週年忌日。只是沒了親人的孱弱的故園,又用什麼來承載如此沉重又情真意切的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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