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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雞的小媳婦的散文

散文2.48W

啊!撕心裂肺一聲,道旁樹上幾片幹葉驚恐地搖搖欲墜。夜色斑斕,霓虹燈照在雪地上,泛出五彩光芒。

我們看了看四周,只有幾個人。包裹嚴實的男人小心地盯着面前路,戴着厚口罩的女人鵝步緩行,還有個垃圾車邊彎腰用鐵鉗撿垃圾的老人。冰天雪地,人都鑽屋裏看電視玩手機,誰還在外面受罪呢?

朋友說,快看那邊。一排黑乎乎店鋪,洗車行、餅子店、修車行的招牌灰暗無奇,彷彿被凍得長在了屋檐上。

一個影子邊叫邊踢,黑乎乎的東西在冰地上滑過來滑過去,陀螺般轉圈圈。

我們對視一下,抓緊揹包,腳步更匆匆。

啊!又一聲叫,影子忽然蹲下來,坐在冰溜子上大聲嚎。

女人?人們遲疑了一下,隔着厚厚的口罩圍巾棉帽,面面相覷,然後圍了上去。

門簾揭開,燈光射出三角形一塊。一旁洗車行空曠的大廳像張開大口的冰窟,矮個子男人手裏抱着一捆豎起的毛巾走出來。

地上影子蠕動了幾下,我真不想活了啊……這日子咋過呢?不如都死了算了……

男人忙拋下手裏東西,彎腰勸說,明明媽,別這樣,地上這麼冰涼,趕緊起來。遇事說事,天天這樣,可不行。

地上人嗚嗚嗚,這日子怎麼過啊?今天要債的又來了,賣雞的幾個錢全被搶走了……

我擡頭看,才發現在活雞店門口。一排鋁合金防盜門的`店鋪中,夾着這小小店面,如大象羣裏的螞蟻。

人們急忙拉她起來。她轉身趴在冰冷的牆面上,放聲大哭。油乎乎圍裙硬邦邦,發出呲呲響聲。

快進屋吧,這麼冷的天,裏面還有兩個娃娃呢。那男人轉身對圍觀人說,大家都來勸勸吧。這女人遲早會出事的。

女子被簇擁着走進屋裏。屋不大,雜亂得讓人心驚。

一進門,兩個不高的鐵絲網籠立在兩旁,上層擠着花母雞下層是烏雞,圈着的活雞咕咕咕,無辜地看着地上冒出來的人。

昏黃燈光下,牀角落兩個孩子坐在髒兮兮被窩裏,驚恐地縮在一起看。

地中央一個黑爐子上,一鍋粥擺在旁邊。幾個吃過的碗。幾雙一次性筷子。一塊看不清顏色的毛巾。

地上,擺滿了裝雞毛的塑料袋,紅的、藍的鼓囊囊,滿屋騷哄哄味道。裝炭的鐵桶。裝滿灰土的臉盆。破舊的棉襖。看不清顏色的杯子。幾個大洗衣盆裏,泡滿了宰殺後等待拔毛的雞。

日子太苦焦了。看不到頭……我怎麼這麼命苦啊?她站在地上,夢遊般說。

媽媽,你眼睛咋淌水呢?給你吃這個。大點的孩子,怯生生盯着母親,手裏拿着康師傅調料包。

可憐的娃啊,不是你們兩個碎害禍,我早走了。眼不見心不煩,啥都不管了多好。可是我走了,你們咋辦啊……

你們坐?她隨即擡起頭來,悽婉地自嘲,就這種髒臭地方,誰敢坐啊?

我仔細看她,憔悴滄桑的一張臉,躲在亂蓬蓬頭髮裏。眼距過寬,滿臉驚惶失措。

說到哪兒了?我這記性。哎,天天睡不着,心口子疼,成個神經病了……

爲了給哥哥換個媳婦,家裏十四歲把我就給了他。我哥一條腿瘸着,怕他打光棍,早早定了娃娃親。她順手拿起爐子上一把明晃晃小刀,邊說邊坐在小凳上開始剁雞頭。

第一眼見他就不是個下苦的。我媽說,女人只要安分守己聽話溫順,好好過日子,就能走到人前去。可我進了這家門,一天好日子都沒過上……一結婚他就四處耍賭,幾天不見人影。結婚三天婆婆公公就分了家,原來早都知道他敗家,油頭粉面嘴兒精,憑一張嘴過活,啥都不會做也懶得做。我跟着他,住在別人家看瓜棚裏,一住就是一年多。

她忽然又站起來,走到髒牀邊撕下一塊紙,給娃娃們使勁擦鼻涕,然後又坐到凳子上,一把一把薅雞毛。

生下大女兒時,他一看是女子,拳打腳踢的,嫌沒生下兒子長臉,月子裏撇下我們娘倆不管。冬天瓜棚四處漏風,風嗖嗖吹過來針扎一樣疼。風溼性關節炎就是那時落得病根。

有時候他贏了錢就回家一趟,高興了撇幾個錢,輸了錢就四處躲藏。我哥實在看不過去,央求嫂子勸勸他。他當着人面聽幾句,回來就使勁打我。口信都沒留一個,就上了新疆。

媽媽,我要喝水……大點的孩子囁嚅。她站起來,我們才發現,她的腿彎得像張弓,羅圈得厲害。

風溼病,哪裏都疼,醫生說不能動涼水,可是我不動彈就餓死了……沒錢花,沒男人,日子過不前去,天天靠親戚家人接濟也不是長久辦法。娃娃稍大一點,我跟着村裏人來到城裏打工。在麻辣燙店裏做小工,給包子鋪裏做幫工,給人家當保姆,在涼皮店裏洗面筋,在冰冷的河水裏洗牛羊腸子肚子,洗得我一聞見雜碎味就吐。

日子還算過得去,吃得飽穿得暖。可是他跑回來了,一把鼻涕一把淚,說自己在外面多可憐。我心一軟,婚也沒離得成……

她坐下來,又拿起尖小刀收拾泡好的雞。先割去肺葉上的綠苦膽,又挖去內臟。腸子撕破了,屎尿沾了一手,她艱難地站起來,走到水龍頭那裏用涼水沖洗。

也怪我。以爲苦日子到頭了,兩個人只要心在一起,這個社會餓不死人。家裏日子好了些。我準備開個麪館,誰知他老毛病又犯了,工資月頭上他來就拿走了,一點兒也不留。不給就打,下手真狠啊,一把揪住我頭髮,使勁往牆上撞。

賭債一借就是幾萬。生了兒子兩個月,我實在沒辦法就出來打工,混個生活費。實指望兒女都有了,他年齡也大了,知道過日子,可是賭得越厲害了。家裏的院子,幾畝山地,連水窖都抵了債。

孃家人看我們要餓死,給我錢開了這活雞店。但是一天掙得還不夠要賬人來回跑的。天天有人要賬……

我咋這麼命苦?看看人家左鄰右舍,都把日子過得熱騰騰。尤其洗車的兩口子,那才叫夫妻呢。男人洗車修車,女人做飯帶孩子,兩個人說說笑笑,喝一碗米湯都香甜。我啥時候都是做了男人做女人,哎……她又抹淚。

我這幾天就想,要不找點老鼠藥放在湯裏,眼睛一閉,啥也不管了。可是,我兩個娃娃才活了幾天人啊……

她哭,兩個孩子也大聲哭起來,一屋子影子跟着跳。

那不行。胖阿姨首先開口,不管怎麼樣,都不能走這條路。娃娃這麼大一點,你當媽的難道這麼狠心?這種事可是不敢做。

你們說,我咋辦呢?她茫然地坐着。我咋辦呢啊?

年長的男人恨恨地說,離婚!這樣的人你跟上一輩子都受罪。只要染上的毛病,坑蒙拐騙偷,沒幾個好的。離了婚,最起碼不還賭債了,也沒有人敢來問你要債。以後凡是來賭債的,你就打110。這樣掙幾個錢你們娘幾個還能吃飽飯。我的電話你記着,以後有啥就打電話

我和朋友也說,千萬不敢往絕路上走,要不你別收拾了,先緩幾天;要不,回孃家呆幾天。我們也問問情況,看能不能幫你做點啥。

收拾垃圾的老人從始至終一句話都沒說,這時提起腳下的塑料袋轉身就走。大家一看,急忙幫着收拾,捅爐子,燒開水,打掃衛生。一會兒,屋裏看起來整潔了很多。

老人停下手,才嚴厲地說,我也給你一個電話號碼,再有事你就打這個號碼。不信這個世上還沒王法了?依我說也怪你,遇上這樣的人就要早早下決心,不然怎麼都翻不了身。你還想帶着娃娃一起死,誰給你這個權利?既然生下來,無論如何都要養大。還要養得好好的,別像他大一樣害人害己。

她愣住了,也許從來沒人這麼說過吧。老叔,我……

不是老叔心狠,說你重話。遇上事情就要果斷有主見。你完全可以不理睬要賬的人。要殺要剁隨便,賭債就是不還,其實他們也不敢動你。不能只想着死。要這樣,這個世上人都死光了,你說對嗎?

她重重點了點頭。

就是,以後也要好好活人,攢攢勁勁活人。人這一輩子,幾十幾節的,真不容易呢。可是,不管怎麼樣,都要咬着牙活着。活得旺旺的……

夜深了,風更冷了。大家從小屋出來,渾身一緊。四九的夜晚,除了白花花月色,只剩下白花花路面。

她追了出來,啞着嗓子,謝謝你們了。

我們一路小跑,趕往各自的家。每人手裏提着兩隻雞。也許是跑熱了,也許是心暖着,總之還不算是寒徹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