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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廢的不只是遙遠的邊城美文

黃狗,渡船,小白塔,河中搶鴨子的壯碩勇敢龍舟少年。《邊城》以散文詩般的情懷,描寫出一個清閒雅緻的湘西桃源。

荒廢的不只是遙遠的邊城美文

1933年冬到1934年春,寫此文時的沈從文,正處於愛情事業雙豐收的階段,這是他盛時的文字,也是他的代表作。妻子張兆和作爲一個崑曲愛好者,喜歡古典文學的簡約大氣。沈二哥寫過無數的情書才追到面板微黑,才貌雙全的三三,可三三不是她心愛的二哥的粉,沒有古時舉案齊眉的孟光對丈夫梁鴻那份低到塵埃裏的崇拜——她後來是做《人民文學》編輯的,自然眼高於頂。年輕時甚至不屑地說沈的文字“囉嗦”!

何況,在重視教育的蘇州九如巷張家,連保姆都是識文斷字,好學上進的。有人離開老家探望小姐,看到茅盾等人寫的新派小說,一溜兒翻過去,得出結論“寫的不咋滴”。

中篇小說《邊城》,還是那種絮絮唸的講故事方式,給人的感覺是空靈飄逸的,彷彿整個外部世界都不存在,眼前只有佈滿粗大毛竹的青山,漲過龍船水的豆綠色小河,溪邊盛着放有焦鍋巴開水的黑陶大缸。一個面板微黑,長眉歡眼的少女翠翠,或剝豌豆,或當着爺爺的面調皮地吹響蔥管。身邊有一條黃狗,乖乖搖着尾巴。

藍色的螢火蟲,銀色的月光,黑影裏的茂密山竹林,囀着歌喉“落落落落噓”的草鶯,叫幾聲,大約想起是半夜,不該這麼叫,於是閉着它小小的眼安睡了。

時間真是奇妙。看過《湘西剿匪記》之後,再看《邊城》,感覺大不相同。邊城民風淳樸,重義輕利,守信自約。不管外界風雲如何變幻,這裏照舊在賽龍舟,包尖角棕子。戴着銀器的婦人們,在高高的吊腳樓上邊看賽船,邊相着女婿,計劃着給女兒送個碾房做陪嫁。

外號“岳雲”的小夥兒儺送,在蓬蓬的鼓聲中,划着龍舟爭渡,閉着氣潛進水底捉鴨子,把捉到的肥白鴨子送給情竇初開的少女翠翠。爺爺喝多酒,接晚了,孫女兒小聲嘀咕着“不是翠翠,不是翠翠,翠翠早被大河裏鯉魚吃去了。”

會唱歌的儺送,夜晚嗓音如竹雀般動人,美妙的情歌隨風吹入翠翠的夢境,在白塔、菜園、船上和山崖間遊弋。小閨女夢到爬山上摘了一大把虎耳草,卻不知該交給誰。

時間真奇妙。寫《邊城》時的沈,已不是從文自傳裏那個逃學時把書籃藏到土地廟,自己到處大自然中閒逛,看打鐵,鬥蟋蟀,玩水打架,閒看殺所謂土匪亂民的少年郎——那些被稱爲亂民的,每天捉回來一二百,不需要審判,既不能全殺,也不能全放,於是靠在神前擲竹茭,一仰一覆的`,放;雙仰的,放;雙覆的,殺頭。生死一擲,似乎很公平,該死的便低着頭走去自己的隊伍。默不作聲被當做豬羊一樣屠宰掉。

再長大些,沈先生成了個吃粗米飯和豆芽菜肉湯的小兵,偶然走街上吃吃湯圓,看看街景。或是跟着大部隊去清鄉,受過鄉紳的蒸鵝肥臘肉款待後,每天抓幾十個人或幾個人略審審,有錢的交錢取保釋放,無錢的隨便安個罪名砍頭。之後沈先生寫到,之前有兩個官曾先後在當地殺過5000人,“現在輪到我們的軍隊做這種事,前後不過殺兩千人罷了!”“人殺過後,大家欣賞一會兒,或用腳踢那死屍兩下……彷彿做完了一件正經工作……”

時間是靈動的。空間與人物隨着江水流轉,薄霧輕靄,一枝紅花獨放在碧青的山崖間。有誰能想到,外表溫文善良可親的沈先生曾在那樣殺人不眨巴眼的軍隊裏呆過;誰能想到,悶坐熊家小樓讀過一大箱子外國小說,羨慕着熊家倉庫豐饒存貨禮品的從文,與那個北漂時無衣過冬,裹着被子一手凍瘡快餓死還在堅持寫作,被郁達夫扯出去吃飯救濟的竟是同一個人!

真正的作家,或許就是這樣養成的。注意觀察市井長街,買賣店鋪,喜歡在大自然中徜徉,看風景,抓蟋蟀,釣青蛙,聽黃鳥婉轉歌唱。受過舊學堂的教育,寫的一手好字,自然,也欣賞過殺人。

邊城之美,自然風光許是真的,那裏的人淳樸許是真的,可在視民衆爲亂民,有一點兒風吹草動就大開殺戒的國家機器面前,邊城只是個蠻荒之地,是需要殺雞給猴看,不時在城門樓上掛出人頭示衆的。若還身處野蠻落後的人文環境,料想沈先生寫不出那麼多優美作品,更不可能巧遇在他一生中佔有重要位置的愛妻三三。

湘西小城的美,是沈先生一點點發掘並在自家作品裏放大昇華過的。多年後的他,再回湘西,看到的景象人物,自己也有些訝異,物是人非,那些在激情涌動的年月參戰的勇敢少年,留守家園的純情少女,都像夢一樣,消失了。正如三毛筆下的撒哈拉故事,是花,是夢,還是幻,傻傻分不清。據說有人曾沿着三毛的足跡,一樣樣精細考察過。可這樣類似的現場考察,有什麼意思呢?

時間,於無形中,帶走了青春年少的理想,帶走了盛年華時的丰姿。正如長江頭與長江尾,共飲一江水,卻永遠不能相見的戀人。大河滔滔,帶走的不僅僅是文人編寫的美好傳奇。“那個在月下唱歌,使少女靈魂在夢裏飄起來的年青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

可回來,又有什麼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