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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鎖記》的悲劇品味

張愛玲2.64W

導語:張愛玲是個徹底的悲觀主義者,她的作品瀰漫着濃厚的悲劇色彩。在她的筆下,沒有浪漫,沒有癡情,惟有冷靜的審視。她撕開“愛”的神話,給世人留下一份冷酷的清醒,悠長的回味。其中最爲人所讚道的便是《金鎖記》。 以下是小編整理分分享的張愛玲小說金鎖記的悲劇,歡迎大家閱讀!

《金鎖記》極爲精妙地展現了曹七巧在物慾與情慾的驅使下,人性被踐踏、受殘害,最終滅絕的過程。在這篇曾被傅雷先生譽爲“文壇最美的收穫"和被夏志清先生認爲是“中國從古以來最偉大的中篇小說"中, 張愛玲依然是冷眼旁觀的,文字很淡甚至很冷,淡得徹底,冷的寒心,其筆下的人物形象更多的是與社會生活的沒落與亂世的蒼涼聯繫在一起。其蒼涼、含蓄的語言意境盡顯文字之美。

結構:“完不了”的悲涼

“完不了”和“反高潮”是張愛玲小說結構的兩大特徵,《金鎖記》便是“完不了”的結構典範。曹七巧嫁到姜家來,麻油店老闆的女兒在貴族之家給殘廢公子做了正頭奶奶,她遭到一家上下的欺凌。這個開頭有點 “奇”,但不過分,還是平淡樸素的。由此展開了七巧一生爭鬥的艱難歷程,在壓縮的故事時間裏,層層推進,展示七巧傳奇性的人生悲劇和心路歷程。張愛玲對《金鎖記》的結尾處理獨具匠心。曹七巧在往事蒼涼的回味中去世,小說敘事主體內容已經結束,而小說卻以令人回味的一段文字作結:“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了,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有完――完不了。”

在此之前簡單交待了長安的現狀,也就是在七巧的故事結束之前,張愛玲已經悄悄地在敘事邏輯的因果鏈上搭上了七巧女兒長安的內容,七巧已經將自己生命中的不幸轉移到女兒的身上,同時也培養起了長安陰鷙、乖戾的性格,長安繼承了七巧的性格與不幸,使這個三十年前的故事“完不了”,也使小說產生了更爲深沉厚重的內涵和悲劇意味。

 形象:悲歡離合的無奈

七巧得以一個小業主女兒的身份做成門第頗高的姜家二奶奶,只因爲她丈夫是做官人家的女兒都不會要的骨癆身子。因此她的正常情慾難以得到滿足且受到極度壓抑,但壓抑並不能使情慾熄滅,相反,越是壓抑越是想透過反常的方式尋求出路。情慾的難以滿足導致她對金錢的瘋狂追求,以致後來喪失了人性。七巧是因爲丈夫的弟弟季澤的原因才嫁到姜家的,然而時間的流逝和無情的現實迫使她一點一點地失望下去,她慢慢地蛻變成了另外一個七巧。她不顧一切地撈取能夠得到的物質,企圖以此彌補感情上的虧損,但對於季澤,她從來都沒有真正忘記過,後來季澤來看望被分出去的七巧,說出了那一些確實有點兒感情的話語時,她驚得陷入了片刻的眩暈之中,“七巧低着頭,沐浴在光輝裏,細細的音樂,細細的喜悅……”可是畢竟此時的七巧已經不是當初爲了愛嫁到姜家的七巧了,她知道什麼才能使自己生存下去,她更加知道季澤想要的是什麼,於是她暴怒、發瘋,果斷地拒絕了季澤。如果說對季澤的渴望是七巧人性的表現,那麼泯滅了那點愛,她便徹底地套上了黃金的枷鎖,變成了地道的瘋子。不幸的是她還是母親、婆婆,她的瘋狂不僅使自己走向毀滅,而且將身邊的人(兒子兒媳女兒女婿)也拉來做陪葬。曹七巧在性變態心理、仇視與嫉妒心理、寡居者的護犢心理的驅使下,成爲“食人者”,“食”的是自己的親生子女長白和長安的幸福與生命。金錢扭曲了人性,泯滅了母性。

與傳統文學中頌揚偉大的母愛不同,張愛玲的筆下,母親也罷,其他人也罷,作爲一個人,就逃不了人與人之間本質的自私、虛僞、冷酷――這是張愛玲對人性的基本理解,她把親子關係還原爲普通的人與人的關係,從而對母性作出了極個性化的審視。七巧的悲劇是無可奈何的,她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悲劇的根源在她的本性中,她擺脫不了。她就是這樣“一級一級走進沒有光的所在”的。

 情感:悲憫中的愴然

魯迅說: “喜劇是將那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悲劇是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這一定義適合於張愛玲小說中的悲劇特徵,她的小說世界中的悲劇性只能從這一較爲寬泛的悲劇定義來分析。七巧的悲劇意味是逐步展開的,小說開篇時她是一個喜劇性人物,滿口村話,自私殘酷,作家在將七巧人性中無價值的部分撕破給人看的同時,讀者發現她正常的生活權利被毀滅,便逐步體會到了她的悲劇性。她喪失了人的基本的性愛權利,不由自主地帶上了黃金的枷鎖,整個生命就在這黃金的枷鎖中掙扎。最後,七巧躺在牀上回顧自己的一生:年青時“喜歡她的有肉店的朝祿,她哥哥的結拜兄弟丁玉根,張少泉,還有……然而如果她挑中了他們之中的一個,往後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對她有點真心”。

她本來可以有另外的選擇,卻被推進了黑沉沉的深淵,一去永不回頭。讀到這裏,一種沉重的難言的悲哀使我們淡忘了七巧的`殘酷,只感到她的一生都是在作絕望的掙扎,既同周圍的險惡環境搏殺,又同自己內心的情慾搏鬥。她的死引起了我們內心的憐憫,設身處地地站在七巧的位置上,體驗她的生命歷程,讓我們感到悲哀和憐憫的不是她的道德品行,也不是她的社會價值,她被毀滅的是她本來可以有另一種選擇的生命歷程,以及她試圖活得更好的願望,她爲此奮力掙扎。在她的掙扎過程中,我們看到了她掌握自己命運的被動性。由此,張愛玲將她筆下的人物從喜劇的場景中引入到悲劇的境界中來了。回頭來品味七巧的一生,才感到悲劇意味的濃郁,悲劇感受經久不息。

 意象:蒼涼的冷月

意象是一種獨特的審美複合體,是有意義的物象,它是人物之外的物象與作家或者人物心靈的交融。張愛玲的小說中,意象的運用有她自己獨到的地方,其中關於 “月亮”的描寫更是深深地震撼人心。張愛玲的月亮不會衰亡,它是她意象世界裏一盞奇異的幽燈,又是上帝的眼睛和夜晚的太陽。今天我們開啟她的全集,驚喜於其中竟流淌着一條動人的月亮河。縱觀文集,月亮這一意象發展的頂峯當推《金鎖記》。這篇小說裏,月亮統領全部的其餘意象,顯示了故事的悲劇性和悲劇的深刻性。全篇共有九處寫到月亮,有些蜻蜓點水一筆帶過,有些則濃墨重彩精雕細琢。

小說一開頭就提到月亮:“三十年前的上海,一個有月亮的晚上……”三十年是一個流逝的時間意念,月亮是一個永恆的時間意象,變與不變,歷史時間與自然時間的並提,形成了一種反諷的基調。接着擺出兩種人對於三十年前月亮的看法:“年輕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溼暈,像朵雲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老年人回憶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圓,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淒涼。”年輕人未曾經歷,只能想象,結果是“陳舊而迷糊”;老年人經歷過,可以回憶,結果是“大,圓,白”,美麗而悽然。看起來說書人沒有解釋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怎樣的月亮,實際上卻是以不解解之,因爲無論年輕人還是老年人,都是看月不是月。過去的人和現在的人不能互解,此月即彼月,此人卻非彼人,從實質上說此人又仍是彼人,這其間有悖論,也有悲哀,悲哀裏夾雜着揶揄。

小說正文寫到長白新婚不久,七巧連接着讓長白燒了兩晚上的煙,兒媳芝壽直挺挺地躺在牀上。“……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輪滿月,萬里無雲,像漆黑的天上的一個白太陽。”“窗外還是那使人汗毛凜凜的反常的明月――漆黑的天上一個灼灼的小而白的太陽。”這段包括兩個比喻:一個是明喻,一個是註釋式暗喻,一明一暗兩個比喻連用,使得喻旨、喻體之間的關係既肯定又強調。月亮像白太陽,這是個奇異的比喻,初看荒誕,再看就令人汗毛凜凜地感到恐怖。任何事物脫離了相宜的環境,出現在不相配稱的環境中都是可怖的。以太陽比喻月亮後,時間的意識模糊了,時間的確定性消失,時間變得不那麼重要了,以至我們可以說時間此刻不復存在。月亮是芝壽眼中白太陽似的月亮,這其中暗示着芝壽的悲劇黑夜如此,白晝如此,天天如此,她的悲劇是延續而永恆的。

小說的結尾,三十年前的故事似乎結束了,“三十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月亮的意象在結尾重又出現,有始有終,成爲貫穿全篇的主題意象,強調了悲劇的深刻性和一貫性、徹底性。只是輕描淡寫,便呵成一片蒼涼的氣氛。小說情節的關鍵時刻、人物命運的重要關頭,月亮的意象都會出現,與人物同喜同悲,形成一種悲涼的氛圍:深刻的悲劇、人的悲劇、女性的悲劇。

另外,寫到七巧愛情幻滅時:“酸梅湯沿着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遲遲的夜漏――一滴,一滴……一更,一更……一年,一百年。”這裏的時間從一點擴展到一百年,強調了悲劇的延續與永恆。小說一切深刻的內涵都包蘊在貫穿意象月亮之中,整個人生是一出冗長而龐大的悲劇,千秋萬代將不斷上演。張愛玲的世界誕生在半個多世紀前,可是百年千年後,推開我們最新文明的窗子,張愛玲的月亮仍將照耀着大地……

寫到這裏,濃郁的荒涼在空氣中蔓延開來,令人不禁掩卷嗟嘆!

在張愛玲的筆下,沒有改造國民性的抱負,有的只是“同情的瞭解,瞭解的同情”,有的只是複雜的愛恨情結,剪不斷、理還亂的難以明言的依戀。她揭示並接受了人性醜惡的客觀事實,以悲天憫人的情懷注視她筆下的衆多女性,這突出表現爲對卑微的生活中掙扎的小人物的深刻同情。因爲,認識人生就是認識人生的悲劇性,僅此而已。

張愛玲的小說,素以蒼涼、悽美、犀利的筆觸和對社會、人性的深刻洞察而著稱。張愛玲小說中最有勁道的東西就是世俗――人間煙火氣,這使得她的小說在晦暗中明朗起來。世俗性其實也是人性,不是知識分子的人性,是大衆的人性。

自八十年代以來,“張愛玲熱”一浪接一浪,“張愛玲”變成某種趣味的象徵而被爭相仿效,張愛玲這樣一個善用文字去觸摸舊上海風情的作家,恰恰在某一角度上迎合了人們內心的情結。然而從普遍的閱讀接受來看,又有多少人能深刻理解張愛玲作品中深蘊的悲涼,以及那種人生“惘惘的威脅”?浮躁的閱讀心態和膚淺的東施效顰忽略並消解了張愛玲的睿智與深刻,然而,知否、知否,悲壯是一種完成,而蒼涼則是一種啓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