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文谷

位置:首頁 > 現代作家 > 余光中

余光中先生散文語言的特質

余光中2.9W

余光中的散文,透過想像和通感的手法,使作品意象密集,文勢跌宕,蘊含着豐富的藝術容量。

余光中先生散文語言的特質

余光中散文創作的理論集中體現在他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開始撰寫的《剪掉散文的辮子》、《左手的繆思》、《杖底煙霞——山水遊記的藝術》、《逍遙遊·後記》、《我們需要幾本書》、《散文的知性與感性》等一系列重要文章中。最應值得我們予以關注的,應該是他在《剪掉散文的辮子》一文中所提出的、關於散文應當具備的“彈性”“密度”和“質料”的理論觀點。

什麼是“彈性”?余光中先生認爲,“所謂‘彈性’是指這種散文對於各種語氣能夠相容幷包融和無間的高度及適應能力。文體和語氣愈變化多姿,散文的彈性當然愈大;彈性愈大,則發展的可能性愈大,不至於迅趨僵化”。因此,在餘先生的散文作品裏,我們能經常遇到簡潔渾成的文言,井然有序的西語,親切自然的現代口語,這三者和諧融合,形成了一種張力結構,既保持着流暢的白話節奏,又呈現出充滿彈性的語言風格。如“坐在參天的老橡樹下,任南風拂動鬢髮,宿醒中,聽了一下午瑣瑣屑屑細細碎碎申申訴訴說說的鳥聲,聲在茂葉深處滲出漱出。他從來沒有聽過那樣好聽的鳴禽,也從未像那天那麼想家。他說不出是知更還是畫眉。鳴者自鳴。聆者歡喜讚歎地聆聽。他坐在重重疊疊濃濃淺淺的綠思綠想中。他相信自己的發上淌得下沁涼的綠液。城春。城夏。草木何深深。泰山聳着。黃河流着。東方已有太多的傷心。又何必黯然,爲幾個希臘太妹?”(《塔》)這裏有文言詞語的運用,如“宿醒中”、“鳴者自鳴”、“聆者”、“草木何深深”;有文言詩詞的化用,如“瑣瑣屑屑細細碎碎申申訴訴說說”、“重重疊疊濃濃淺淺”模擬李清照詞《聲聲慢》中的詞句;也有文言句式的運用,如“又何必黯然,爲幾個希臘太妹?”等,這些文言語體使語言顯得典雅,抒發感情自由真切。也有西語的長短互用,更有俚語的親切鮮活,讀來感到長短句錯落有致,節奏張弛有斂,音調輕重相間,由此實現了散文語言的多元且富有“彈性”。又如“雨,該是一滴溼漓漓的靈魂,窗外在喊誰”, (《聽聽那冷雨》)這裏是一個倒裝句與插入句。原意是“雨在窗外喊誰”,並插入了“該是一滴溼漓漓的靈魂”作爲雨滴的譬喻。“窗外在喊誰”是倒裝句,且既可解爲“在窗外喊誰”,又可解爲“誰在窗外喊”。如此歧義、倒裝又兼擬人,增加文意解讀的樂趣與迷離的氣氛。

余光中說,“所謂‘密度’,是指這種散文對於美感要求的分量;分量愈重,當然密度愈大”。 “美感要求的分量”,顯然是指他善於運用充滿奇句新語、高度壓縮密集的語言,在一定的篇幅裏爲讀者提供足夠的美感震撼。如:“古老的黃河,從史前的洪荒裏已經失蹤的星宿海里四千六百里,繞河套、撞龍門、過英雄進進出出的潼關一路朝山東奔來,從斛律金的牧歌李白的.樂府裏日夜流來,你飲過多少英雄的血,難民的淚,改過多少次道啊發過多少次泛澇,二十四史,哪一頁沒有你濁浪的回聲?幾曾見天下太平啊讓河水終於澄清?”(《黃河一掬》),“從史前的洪荒裏已經失蹤的星宿海里四千六百里”這個新奇的語句,實際上要表達的是“從史前的洪荒年代裏、已經失蹤的星宿海里,走了四千六百里路”把時間和空間壓縮起來,給讀者塑造了一個巨大的美感空間。選取“潼關”、“牧歌”、“樂府詩”、“二十四史”等文化典故讓人聯想到黃河的歷史文化積澱,增強語言的厚重感。“濁浪”、“澄清”意象,顯然有他多重含義,兩個反問把讀者的思考帶向悠遠。又如“白。白。白。白外仍然是不分郡界不分州界的無疵的白⑴,那樣六角的結晶體那樣小心翼翼的精靈團⑵一英寸一英寸地接過去接成了千里的虛無⑶什麼也不是的美麗,而新的雪花如億萬張降落傘⑷似地繼續在降落,降落在洛磯山的蛋糕上⑸那邊教堂的鐘樓上⑹降落在人家電視的天線上⑺最後降落在我沒戴帽子的發上⑻當我衝上街去張開雙臂幾乎想大嚷一聲⑼結果只喃喃地說:冬啊冬啊你真的來了我要抱一大棒回去裝在航空信封裏⑽寄給她一種溫柔的思念美麗的求救信號⑾說我已經成爲山之囚後又成爲雪之囚白色正將我圍困。⑿”這段文字有個顯著的特點:該斷句時不斷句該加標點的不加標點,任由思維恣意汪洋,讀來很有氣勢,把“雪”寫得酣暢淋漓;連用12個意向,從不同的角度寫雪,寫出了“雪”的豐富意蘊。余光中在《逍遙遊·後記》寫到:“我嘗試着把中國的文字壓縮,捶扁,拉長,磨利,把它拆開又拼攏,折來且疊去……”很顯然,這裏他是把寫雪的文字“拉長”“拆開”,從而增強了他散文語言“美感要求的分量”。在余光中的許多散文中,他經常善於運用想象和通感,有效地豐富着作品的內涵和韻致,開啓讀者的穎悟和體驗,來增強作品的審美“密度”。他把“山”想象成“蛋糕”:“落磯山峯已把它重噸的沉雄和蒼古羽化成爲幾兩重的一盤奶油蛋糕”(《丹佛城》);把“夏季”想象成“南瓜”,而“人”則變成“蟬”:“當夏季懶洋洋地長着,肥碩而遲鈍如一隻南瓜,而他,悠閒如一隻蟬”(《塔》);如“落月的昏朦中,樹影屋影融成一片灰蓬蓬的溫柔。”(《伐桂的前夕》),《聽聽那冷雨》這個題目就用了通感的修辭手法。

再看看余光中散文語言的“質料”,按照餘先生的說法,所謂“質料”,就是“指構成全篇散文的個別的字或詞的品質”。(《剪掉散文的辮子》)。請看他在《南太基》一文中是如何將“風”寫的質地有形的:“仍有十幾只,追隨船尾翻滾的白浪,有時急驟地俯衝,爭啄水中的食物。怪可憐的芭蕾舞女,黃喙白羽,潔淨而且窈窕,正張開遒勁有力的翅膀,循最輕靈最柔美的曲線,在風的背上有節奏地溜冰。風的背很闊,很冰。風的舌有鹹水的腥氣。烏衣巫的瓶中,夜,愈釀愈濃。北緯四十一度的洋麪,仍有一層翳翳毛玻璃的什麼,在抵抗黑暗的凍結。”先是用“海鷗”來寫“風”,乍看起來是寫的“海鷗”,其實寫的是“風”,“循最輕靈最柔美的曲線,在風的背上有節奏地溜冰”寫出了“風”的形狀;風有“背”嗎?風有“舌”嗎?在餘先生看來,風是有“背”有“舌”的。毛玻璃像風嗎?夜的海面上的風的確像毛玻璃。餘先生透過通感、比喻和細緻的描繪,把“風”這個無形的很柔的東西寫得有型可感。再看看他在《丹佛城》一文的開頭寫到:“城,是一片孤城。山,是萬仞石山。城在新的西域。西域在新的大陸。新大陸在一九六九年的初秋。你問:誰是張謇?所有的白楊都在風中搖頭,蕭蕭。但即使是新大陸也不太新了。四百年前,還是紅番出沒地,俠隱與阿拉伯火的武士縱馬揚戈,呼嘯而過。”寫的景色是多麼地空闊遼遠,句式遣詞是多麼地有氣勢,“所有的白楊都在風中搖頭,蕭蕭”,句式獨特,語氣鏗鏘,神形兼備;余光中尤其擅長於動詞的妙用,他能將恰當的動詞用在最合適的地方,使作品充滿奇思妙想,新意迭出。“我說:‘這裏離河水還是太遠,再走近些好嗎?我想摸一下河水。’”(《黃河一掬》)“一拉窗帷,那麼一大幅皎白迎面給我一摑,打得我猛抽一口氣。”(《丹佛城》)“我們的白豹追上去,猛烈地撲食公路。遠處的風景向兩側閃避。近處的風景,躲不及的,反向擋風玻璃迎而潑過來,濺你一臉的草香和綠。”(《咦呵西部》);余光中散文中使用得最多的手法之一是反覆、排比,在他的每一篇散文裏幾乎都運用了詞語、句子,甚至是段落的反覆。如“她來後,她來後便是後,和我同御這水晶的江山。她來後,一定帶她來塔頂,接受寂寞國臣民的歡呼,銅像和石碑的歡呼,接受兩軍鐵炮冥冥的致敬,鼓角齊奏,鬼雄悲壯的軍歌。她來後,一定要帶她去那張公園椅上,告訴她,他如何坐在那椅上,讀她的信。也要她去撫摸街角的那個信箱,那是他所有航空信的起站。她來後,一定要帶她去那家德國餐館,要她也嚐嚐,那種冰人肺腑的芳冽,他想。她來後。她來後。她來後。……”這種手法的運用,不僅真實地記錄了作者當時內心的複雜情緒,而且起到了很好地結構篇章、和諧音節的作用,使作品具有詩的韻律,具有一詠三嘆的修辭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