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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與林語堂之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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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

魯迅與林語堂之爭

1936年10月19日,魯迅先生在上海逝世。曾與魯迅並肩戰鬥過的學者林語堂在美國紐約揮筆寫下了悼念文章《魯迅之死》,其文雲:“魯迅投鞭擊長流,而長流之波復興,其影響所及,翕然有當於人心,魯迅見而喜,斯亦足矣。宇宙之大,滄海之寬,起伏之機甚微,影響所及,何可較量,復何必較量?魯迅來,忽然而言,既畢其所言而去,斯亦足矣。魯迅常謂文人寫作,固不在藏諸名山,此語甚當。處今日之世,說今日之言,目所見,耳所聞,心所思,情所動,縱筆書之而罄其胸中,是以使魯迅復生於後世,目所見後世之人,耳所聞後世之事,亦必不爲今日之言。魯迅既生於今世,既說今世之言,所言有爲而發,斯足矣。後世之人好其言,聽之;不好其言,亦聽之。或今人所好之言在此,後人所好在彼,魯迅不能知,吾亦不能知。後世或好其言而實厚誣魯迅,或不好其言而實深爲所動,繼魯迅而來,激成大波,是文海之波濤起伏,其機甚微,非魯迅所能知,亦非吾所能知。但波使濤之前仆後起,循環起伏,不歸沉寂,便是生命,便是長生,復奚較此波長波短耶?”

林語堂初到北京大學時,當時北大的教授已經形成兩派,一派是周氏兄弟爲首,另一派以胡適爲代表。應該說林語堂與周氏兄弟在最初是非常好的盟友,儘管林語堂與胡適有極爲相近的思想和個人情誼,但他卻站在了魯迅的旗下。1924年11月,《語絲》創刊,魯迅和周作人做了語絲派的首領。長期撰稿人除魯迅外,尚有周作人、林語堂、俞平伯、馮文炳、川島等,錢玄同、胡適、顧頡剛、徐志摩、孫伏園等也在該刊上發表過不少文字。這些文學界大家巨擘,支撐着《語絲》,儘管他們的思想傾向、學術風格並不一致,但他們的文章“任意而談,無所顧忌,要催促新的產生,對於有害於新的舊物,則竭力加以排擊”。不久,1924年12月13日,以胡適爲領袖的《現代評論》週刊也創刊,是一部分曾經留學歐美的大學教授創辦的同人刊物,署“現代評論社”編,實際由陳源、徐志摩等編輯,現代評論社出版發行,主要撰稿人有王世傑、高一涵、胡適、陳源、徐志摩、唐有壬等,出至1928年12月29日終刊,一共出版209期,另外有三期增刊。第1進138期由北京大學出版部印刷,此後各期由上海印刷,16開本。《現代評論》主要刊登政論、時評,同時也發表文學作品和文藝評論,該刊“時事短評”專欄以及其它一些文章,廣泛述評國際局勢和中國現實的政治、軍事、經濟狀況。在文學方面,它刊登的理論文章主要介紹西方的文藝觀點,反對“革命文學”的倡導。該刊發表的文學作品佔有很大比重,主要作者有郁達夫、凌叔華、廢名、老向、沈從文、蹇先艾、汪敬熙、張資平、楊振聲、胡也頻、劉大傑等的短篇小說,另外還有聞一多、徐志摩、胡適、朱大丹、王獨清、劉夢葦、饒孟侃等人的新詩,還有少量的劇本,其中“新月派”作家早期作品佔突出地位。

林語堂在當時是極爲活躍的',不但大量撰稿,放談政治,而且親身參加了“首都革命”的政治鬥爭。1925年11月28日和29日,他走上街頭,拿竹竿和磚石,與學生一起,直接和軍警搏鬥,把他投擲壘球的技術也都用上了。這一次搏鬥,給林語堂的眉頭留下一個傷疤。當他每講起這一件事時,總是眉飛色舞,感到自豪。後來,他乾脆做起《祝土匪》的文章,以生於草莽,死於草莽的“土匪”自居。他說:“言論界,依中國今日此刻此地情形,非有些土匪傻子來說話不可。”學者只要臉面,“而去真理一萬八千里之遙。說不定將來學者反得讓我們土匪做。”1925年12月5日和6日,這在魯迅和林語堂交往中,是值得記憶的日子。這兩天,魯迅兩次主動地給林語堂寫了兩封信。因爲魯迅參加了語絲社,又領導着莽原社,他向林語堂寫信約稿。接着是林語堂的覆信和交稿,這就是兩人“相得”的開始。

不過後來林語堂與魯迅都避居上海以寫作爲生時,矛盾爆發了。同以文字生活,魯迅直面慘淡的人生,把文學當作“匕首”和“投槍”,刺向敵人。林語堂則是藉助幽默,表現性靈閒適,曲折地表示自己的不滿,認爲:“愈是空泛的,籠統的社會諷刺及人生諷刺,其情調自然愈深遠,而愈近於幽默本色。”然而魯迅卻不這麼看,魯迅認爲在反動派屠刀下,沒有幽默可言。在血與火的鬥爭中,魯迅自己無畏地宣稱:“只要我活着,就要拿起筆,去回敬他們的手q。”這是一次深刻的思想分化。現在看來,這是人生的兩種選擇,說不上誰對誰錯。任何人都有選擇的自由,可以投槍,可以匕首,但同樣可以幽默,可以性靈。魯迅曾說:中國並無幽默,要有,也只有“將屠夫的兇殘,使大家化爲一笑,收場大吉”一類的東西。然而我倒覺得越是在血與火的人生中,越是需要幽默與寬容。人生離不開幽默,幽默是死水般的生活裏的一抹亮色。

1929年8月28日,“南雲樓風波”使得魯迅與林語堂因誤會而疏遠了。魯迅在他日記裏說:“二十八日……晚霽。小峯來,並送來紙版,由達夫、矛塵作證,計算收回費用五百四十八元五角。同赴南雲樓晚餐。席上又有楊騷、語堂及夫人、衣萍、曙天,席將終,林語堂語含譏刺。直斥之,彼亦爭持,鄙相悉現。”另一個當事人林語堂,40年後作《憶魯迅》一文說:“有一回,我幾乎跟他鬧翻了。事情是小之又小。是魯迅神經過敏所至。那時有一位青年作家,……他是大不滿於北新書店的老闆李小峯,說他對作者欠帳不還等等。他自己要好好的做。我也說了附合的話,不想魯迅疑心我在說他。……他是多心,我是無猜。兩人對視像一對雄雞一樣,對了足足兩分鐘。幸虧郁達夫作和事佬。幾位在座女人都覺得‘無趣’。這樣一場小風波,也就安然流過了。”對這一“風波”起因,魯迅和林語堂有不同的解釋。“和事佬”郁達夫在《回憶魯迅》中,明確指出,這是“因誤解而起正面的衝突”。當時,魯迅有了酒意,“臉色發青,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一半也疑心語堂在責備這第三者的話,是對魯迅的譏刺。”林語堂也起身申辯,空氣十分緊張,郁達夫一面按魯迅坐下,一面拉林語堂夫婦走下樓去。郁達夫的結論說:“這事當然是兩方面的誤解,後來魯迅原也明白了,他和語堂之間是有過一次和解的。”然而有了誤會,林語堂與魯迅的關係就不可能像從前那樣融洽了,可要知道魯迅是主張“一個也不寬恕”的。另外隨着林語堂“幽默大師”的名聲越來越響,這讓魯迅更加反感,覺得林語堂是不可救藥了,“以我的微力,是拉他不來的”,對他不再抱任何希望了,於是乎加緊了對林語堂的批判,先後寫了《罵殺和捧殺》、《讀書忌》、《病後雜談》、《論俗人應避雅人》、《隱士》等。其中1935年4月20日刊於《太白》上的《天生蠻性》,全文只有三句話:辜鴻銘先生贊小腳;鄭孝胥先生講王道;林語堂先生談性靈。把林語堂與前清遺老和僞滿大臣相提並論,足見魯迅對其厭惡之深。但是林語堂對自己的文藝觀點也確信不疑,聲稱“欲據牛角尖負隅以終身”(林語堂:《行素集·序》),同時寫了《作文與作人》、《我不敢再遊杭》、《今文八弊》等文章來回敬反對者。後世論者一般都站在魯迅這一邊,對林語堂大加撻伐。這時講究的是二分法,好壞分明。魯迅先生自然是好人一方了。於是乎被好人魯迅罵過的人必定不是什麼好人,而與魯迅這樣偉大的好人論戰,對方自然也就是壞人了。然而世間的事又不是那樣清楚明白的,魯迅的筆戰中常常有一些因誤會、意氣用事和個人恩怨引發的爭論,這些爭論認真說起來,其責任魯迅倒是要承擔一些的。譬如廣東的學者胡文輝先生就寫過一篇考證文章“鳥頭與紅鼻—讀《故事新編》偶記,”其文指出了魯迅研究中一個“視而不見,爲尊者諱”的小小問題:在魯迅與顧頡剛的論戰中,魯迅多次在書信和小說中挖苦顧的生理缺陷這些失德之事。這固然無損魯迅的偉大,卻也證明了人性的某種弱點,再偉大的人物也不例外。

林語堂對魯迅還是懷有敬意的,《魯迅之死》也證實了這一點。“吾始終敬魯迅;魯迅顧我,我喜其相知,魯迅棄我,我亦無悔。大凡以所見相左相同,而爲離合之跡,絕無私人意氣存焉。”不過在所有懷念魯迅的文章中,《魯迅之死》這篇確有其特色,它並非僅僅是吹捧與高唱讚歌的,其中也還有些隱隱約約的批評。這可能不符合中國人傳統的恕道精神,但正與魯迅的“一個也不寬恕”的主張相彷彿呵。“故魯迅所殺,猛士勁敵有之,僧丐無賴,雞狗牛蛇亦有之。魯迅終不以天下英雄死盡,寶劍無用武之地而悲。路見瘋犬、癩犬、及守家犬,揮劍一砍,提狗頭歸,而飲紹興,名爲下酒。此又魯迅之一副活形也。然魯迅亦有一副大心腸。狗頭煮熟,飲酒爛醉,魯迅乃獨坐燈下而興嘆。此一嘆也,無以名之。無名火發,無名嘆興,乃嘆天地,嘆聖賢,嘆豪傑,嘆司閽,嘆傭婦,嘆書賈,嘆果商,嘆黠者、狡者、愚者、拙者、直諒者、鄉愚者;嘆生人、熟人、雅人、俗人、尷尬人、盤纏人、累贅人、無生趣人、死不開交人,嘆窮鬼、餓鬼、色鬼、讒鬼、牽鑽鬼、串熟鬼、邋遢鬼、白蒙鬼、摸索鬼、豆腐羹飯鬼、青胖大頭鬼。於是魯迅復飲,俄而額筋浮脹,睚眥欲裂,鬚髮盡豎;靈感至,筋更浮,眥更裂,須更豎,乃磨硯濡毫,呵的一聲狂笑,復持寶劍,以刺世人。火發不已,嘆興不已,於是魯迅腸傷,胃傷,肝傷,肺傷,血管傷,而魯迅不起,嗚呼,魯迅以是不起。”如此筆墨,確實活畫出魯迅先生之本來面目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