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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實秋散文《盆景》

梁實秋1.13W

我小時候,看見我父親書桌上添了一個盆景,我非常喜愛。是一盆文竹,栽在一個細高的方形白瓷盆裏,似竹非竹,細葉嫩枝,而不失其挺然高舉之致。凡物小巧則可愛。修篁成林,蔽不見天,固然幽雅宜人,而盆盎之間綠竹猗猗,則亦未嘗不惹人憐。文竹屬百合科,當時在北方尚不多見。

梁實秋散文《盆景》

我父親爲了培護他這個盆景,費了大事。先是給它配上一個不大不小的硬木架子,安置在臨窗的書桌右角,高高的傲視着居中的硯田。按時澆水,自不待言,苦的是它需陽光照曬,晨間陽光曬進窗來,便要移盆就光,讓它享受那片刻的煦暖。若是搬到院裏,時間過久則又不勝驕陽的.肆虐。每隔一兩年要翻換肥土,以利新根。敗枝枯葉亦須修剪。聽人指點,用毛管戳土成穴,灌以稀釋的芝麻醬湯,則新芽茁發,其勢甚猛。有一年果然抽芽竄長,長至數尺而意猶未盡,乃用細繩吊系之,使緣窗匍行,如蔦蘿然。

此一盆景陪伴先君二三十年,依然無恙。後來移我書齋之內,仍能保持常態,在我憑几寫作之時,爲我增加情趣不少。嗣抗戰軍興,家中乏人照料,冬日書齋無火,文竹終於僵凍而死。喪亂之中,人亦難保,遑論盆景!然我心中至今慼慼。

這一盆文竹乃購自日商。日本人好像很精於此道。所制盆栽,率皆枝條掩映,俯仰多姿。尤其是盆栽的松柏之屬,能將文理盤錯的千尋之樹,縮收於不盈咫尺的缶盆之間,可謂巧奪天工。其實盆栽之術,源自我國,日人善於模仿,巧於推銷,百年來盆栽遂亦爲西方人士所嗜愛。Bonsai一語實乃中文盆栽二字之音譯。

據說盆景始於漢唐,盛於兩宋。明朝吳縣人王鏊作《姑蘇志》有云:“虎邱人善於盆中植奇花異卉,盤松古梅,置之几案,清雅可愛,謂之盆景。”是姑蘇不僅擅園林之美;且以盆景之製作馳譽於一時。劉鑾《五石瓠》:“今人以盆盎間樹石爲玩,長者屈而短之,大者削而約之,或膚寸而結果實,或咫尺而蓄蟲魚概稱盆景,元人謂之些子景。”些子大概是元人語,細小之意。

我多年來漂泊四方,所見盆景亦夥,南北各地無處無之,而技藝之精則均與時俱進。見有松柏盆景,或根株暴露,作龍爪攫拿之狀,名曰“露根”。或斜出倒掛於盆口之處,挺秀多姿,儼然如黃山之“蒲團”“黑虎”,名曰“懸崖”。或一株直立,或左右並生,無不於剛勁挺拔之中展露搔首弄姿之態。甚至有在淺鉢之中植以楓林者,一二十株楓樹集成叢林之狀,居然葉紅似火,一片霜林氣象。種種盆景,無奇不有,納須彌於芥子,取法乎自然。作爲案頭清供,誠爲無上妙品。近年有人以盆景爲專業,有時且公開展覽,琳琅滿目,洋洋大觀。盆景之培養,需要經年累月,悉心經營,有時甚至經數十年之辛苦調護方能有成。或謂有歷千百年之盆景古木,價值連城,是則殆不可考,非我所知。

盆景之妙雖尚自然,然其製作全賴人工。就藝術觀點而言,藝術本爲模仿自然。例如圖畫中之山水,尺幅而有千里之勢。杜甫望嶽,層雲蕩胸,飛鳥入目,也是窮目之所極而收之於筆下。盆景似亦若是,惟表現之方法不同。黃山之鬆,何以有那樣的虯蟠之態?那並不是自然的生態。山勢確犖,峭崖多隙,鬆生其間,又復終年的煙霞翳薄,夙雨颼?NFDA6,當然枝柯虯曲,甚至倒懸,欲直而不可得。原非自然生態之鬆,乃成爲自然景色之一部。畫家喜其奇,走筆寫鬆遂常作龍蟠虯曲之勢。制盆景者師其意,納小松於盆中,培以最少量之肥土,使之滋長而不過盛,芟之剪之,使其根部坐大,又用鉛鐵絲縛繞其枝幹,使之彎曲作態而無法伸展自如。

藝術與自然本是相對的名詞。凡是藝術皆是人爲的。西諺有云:Ars est celare artem(其藝術不露人爲的痕跡),猶如吾人所謂“無斧鑿痕”。我看過一些盆景,鉛鐵絲尚未除去,好像是五花大綁,即或已經解除,樹皮上也難免皮開肉綻的疤痕。這樣藝術的製作,對於植物近似戕害生機的桎梏。我常在欣賞盆景的時候,聯想到在遊藝場中看到的一個患侏儒症的人,穿戴齊整的出現在觀衆面前,博大家一笑。又聯想從前婦女的纏足,纏得趾骨彎折,以成爲三寸金蓮,作搖曳婀娜之態!

我讀龔定庵《病梅館記》,深有所感。他以爲一盆盆的梅花都是匠人折磨成的病梅,用人工方法造成的那副彎曲佝僂之狀乃是病態,於是他解其束縛,脫其桎梏,任其無拘無束的自然生長,名其齋爲病梅館。龔氏此文,常在我心中出現,令我憬然有悟,知萬物皆宜順其自然。盆景,是藝術,而非自然。我於欣賞之餘,真想效龔氏之所爲,去其盆盎,移之於大地,解其纏縛,任其自然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