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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實秋雅舍原文

梁實秋1.46W

梁實秋散文《雅舍》說到“雅舍”非我所有,我僅是房客之一。但思“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人生本來如寄,我住“雅舍”一日,“雅舍”即一日爲我所有。大家是否理解這句話呢?

  

到四川來,覺得此地人建造房屋最是經濟,火燒過的磚,常常用來做柱子,孤零零的砌起四根磚柱,上面蓋上一個木頭架子,看上去瘦骨磷磷,單薄得可憐;但是頂上鋪了瓦,四面編了竹篦牆,牆上敷了泥灰,遠遠的看過去,沒有人能說不像是座房子。我現在住的“雅舍”正是這樣一座典型的房子,不消說,這房子有磚柱,有竹篦牆,一切特點都應有盡有。

講到住房,我的經驗不算少,什麼“上支下摘”,“前廊後廈”,“一樓一底”,“三上三下”,“亭子間”,“茆草棚”,“玉樓玉宇”和“摩天大廈”,各式各樣,我都嘗試過。我不論住在那裏,只要住得稍久,便對那房子發生感情,非不得已我還捨不得搬。這“雅舍”,我初來時僅求其能蔽風雨,並不敢存奢望,現在住了兩個多月,我的好感油然而生。雖然我已漸漸感覺它並不能蔽風雨,因爲有窗而無玻璃,風來則洞若涼亭,有瓦而空隙不少,雨來則滲如滴漏。縱然不能蔽風雨,“雅舍”還是自有它的個性。

“雅舍”的位置在半山腰,下距馬路約有七八十層的土階。前面是阡陌螺旋的稻田。再遠望過去是幾抹蔥翠的遠山,旁邊有高粱地,有竹林,有水池,有糞坑,後面是荒僻的榛莽未除的土山坡。若說地點荒涼,則月明之夕,或風雨之日,亦常有客到,大抵好友不嫌路遠,路遠乃見情誼。客來則光爬幾十級的土階,進得屋來仍須上坡,因爲屋內地板乃依山勢而鋪,一面高,一面低,坡度甚大,客來無不驚歎,我則久而安之,每日由書房走到飯廳是上坡,飯後鼓腹而出是下坡,亦不覺有大不便處。

“雅舍”共是六間,我居其二。篦牆不固,門窗不嚴,故我與鄰人彼此均可互通聲息。鄰人轟飲作樂,咿唔詩章,喁喁細語,以及鼾聲,噴嚏聲,吮湯聲,撕紙聲,脫皮鞋聲,均隨時由門窗戶壁的隙處盪漾而來,破我岑寂。入夜則鼠子瞰燈,才一閤眼,鼠子便自由行動,或搬核桃在地板上順坡而下,或吸燈油而推翻燭臺,或攀援而上帳頂,或在門框桌腳上磨牙,使得人不得安枕,但是對於鼠子,我很慚愧的承認,我“沒有法子”。“沒有法子”一語是被外國人常常引用着的,以爲這話足代表中國人的懶惰隱忍的態度。

其實我的對付鼠子並不懶惰。窗上糊紙,紙一戳就破;門戶關緊,而相鼠有牙,一陣咬便是一個洞洞。試問還有什麼法子?洋鬼子住到“雅舍”不也是“沒有法子”?比鼠子更騷擾的是蚊子。“雅舍”的蚊風之盛,是我前所未見的。“聚蚊成雷”真有其事!每當黃昏的時候,滿屋裏磕頭碰腦的全是蚊子,又黑又大,骨骼都像是硬的。在別處蚊子早已肅清的時候,在“雅舍”則格外猖獗,來客偶不留心,則兩腿傷處累累隆起如玉蜀黍,但是我仍安之,冬天一到,蚊子自然絕跡,明年夏天——誰知道我還是否住在“雅舍”!

“雅舍”最宜月夜——地勢較高,得月較先,看山頭吐月,紅盤乍涌,一霎間,清光上射,天空皎潔,四野無聲,微聞犬吠,坐客無不悄然!舍前有兩株梨樹,等到月升中天,清光從樹間篩灑而下,地上陰影斑斕,此時尤爲幽絕。直到興闌人散,歸房就寢,月光仍然逼進窗來,助我淒涼。細雨濛濛之際,“雅舍”亦復有趣,推窗展望,儼然米氏章法,若雲若霧,一片瀰漫。但若大雨滂沱,我就又惶悚不安了,屋頂溼印到處都有,起初如碗大,俄而擴大如盆,繼則滴水乃不絕,終乃屋頂灰泥突然崩裂,如奇葩初綻,砉然一聲而泥水下注,此刻滿室狼藉,搶救無及。此種經驗,已數見不鮮。

“雅舍”之陳設,只當得簡樸二字,但灑掃拂拭,不使有纖塵。我非顯要,故無博士文憑張掛壁間;我不業理髮,故絲織西湖十景以及電影明星之照片亦均不能張我四壁。我有一幾一椅一榻,酣睡寫讀,均已有着,我亦不復他求。但是陳設雖簡,我卻喜歡翻新佈置。西人常常譏笑婦人喜歡變更桌椅位置,以爲這是婦人天性喜變之一徵。誣否且不論,我是喜歡改變的。中國舊式家庭,陳設千篇一律,正廳上是一條案,前面一張八仙桌,一邊一把靠椅,兩旁是兩把靠椅夾一隻茶几。我以爲陳設宜求疏落參差之致,最忌排偶。“雅舍”所有,毫無新奇,但一物一事之安排佈置俱不從俗。人入我室,即知此是我室,笠翁《閒情偶寄》之所論,正合我意。

“雅舍”非我所有,我僅是房客之一。但思“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人生本來如寄,我住“雅舍”一日,“雅舍”即一日爲我所有。即使此一日亦不能算是我有,至少睛日“雅舍”所能給予之苦辣酸甜,我實躬受親嘗。劉克莊詞:“客裏似家家似寄。”我此時此刻卜居“雅舍”,“雅舍”即似我家。其實似家似寄,我亦分辨不清。

長日無俚,寫作自遣,隨想隨寫,不拘篇章,冠以“雅舍小品”四字,以示寫作所在,且志因緣。

雅舍梁實秋賞析

梁實秋先生的《雅舍小品》是享譽海峽兩岸的名篇,《雅舍》是這本小品集的代序言。後來《雅舍》一文被收進人民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的高中《語文讀本》第一冊。

梁實秋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是一個非常複雜的人物。在以前的文學史上,梁實秋是一個“反動文人”,建國以來中學語文教材一直沒有梁實秋作品的一席之地。魯迅先生曾痛批梁實秋的雜文連篇累牘,不一而足。改革開放以後,由於黨的實事求是思想路線的恢復,梁實秋也得到了重新評價。他在文學事業和學術研究上的巨大成就,獲得了充分肯定。梁實秋在其漫長的人生歷程中,雖然有某些嚴重偏見,但終究是一位愛國的文人學者、著名的文學評論家、散文家和翻譯家。《雅舍小品》便是他的散文代表作,它風行全世界,先後印出300多版,創中國現代散文著作發行的最高紀錄(參見《才子梁實秋》,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他學貫中西,著作等身,一生給中國文壇留下了兩千多萬字的著譯,爲民族文化作出了卓越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