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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野深處散文

散文2.99W

狂野深處散文

1

倏忽如來。

一種季候的風捲起殘雲,收割後空蕩蕩的土地剩餘一片狼藉。激情消退,木蘭溪逐漸拘謹,透明的胸脯壓迫着無數清晰可觀的鵝卵石。遠處,不祥的山林徒然舉手向冷淡的狂野拋出無解的謎語。

此刻,你直立的身軀被命運之手放倒在僵硬的木板上,冷冷的嘴脣微啓,暴露出死神無處不在又撲朔迷離的形跡。

你的四肢匯聚臉色愈加濃厚的幽暗,好像停電的夜晚抽屜裏赫然亮出的白蠟燭。

於是,整個夜晚蠟燭在燃燒,燭焰在搖擺;天堂之門爲你寬大地敞開。

阻絕了鐵門緊閉的店鋪檐廊下所有過路眼睛的形形色色的窺探。

好了再見,我的兄弟,咱倆的情分到此爲止。再見,不,永不相見!

不垢不淨,愛的路上閃爍點點靈明。

死亡讓你無所不能,呵,天煞的預言家,我的兄弟,而你並不能把握我某年某月確切的死期!

2

五號視窗,這是殯儀館的玻璃爲你特製並一口咬定的信號燈。

手拿入場券,許多人排着隊進去,出來全都輸得乾乾淨淨!

時辰已到,火來了!兄弟快跑!不要回頭,記得棺材之內我塞入你牙縫裏的茶香;記得千萬不說這裏的壞話。

到了那裏,有人在說好的一顆大榕樹下迎着你……

說完這些,現場你曾經的親人們,一個個目瞪口呆——

記憶,一把刀削平皺紋的隔閡……

電影序曲。迷人的音樂來自鄰村曬穀場的放縱,飄渺的旋律牽引石子路黃昏的村口。

走開,你討厭的髒東西!流着鼻涕,哼哼唧唧,還妄圖拽緊我的衣襬,閉嘴閉嘴!哭哭哭,走開啊,別想用你的眼淚留住我向往自由的腳印!再不鬆手,瞧我怎麼揍你!滾,滾!滾回你又黑又冷的鳥窩——是的,咱們家。

我們的家,屋內除了坐着一位耐苦的女人,似乎不朽的門檻門框,深刻着道道條紋,把貧窮和羞愧暴露在晝夜挑剔的眼神之下,沒有,什麼也沒有——

“阿哥喲,求你帶我,別把我丟在路上,我也想去看電影,求求你了,別不理我,害怕,一個人,我害怕!”

“誰是你哥!哥是什麼東西?你才六歲就這麼邪乎,想用什麼‘哥’來給我下套。走開啊,再說了,阿媽說要我照顧你,我當場同意了麼?什麼哥啊,弟啊,不,我拒絕承認這玩意!我僅僅比你大二歲,憑什麼我要處處由着你,累贅,膽小鬼!滾回去,滾,免得阿媽找不着人,回頭又拿我撒氣。”

夜色逐漸深入,木蘭溪兩岸的樹林籠罩着昏沉的暮靄。走出村外,急需啓蒙的野性被更深的夜色所壟斷。

小步快跑——忽然聽見身後時斷時續的哭泣聲,折磨我的耳膜——我回頭一看,頓時氣炸了肚皮!好傢伙,你竟然暗地裏偷偷跟蹤我!回馬槍殺回,又快又狠,把你撂倒在地,我只花了三秒鐘。把你抵押給石子路,像戴着眼罩的黑牛,我轉動磨盤,一圈兩圈,三圈,每一圈都把你的絕望打磨的更圓、更亮,直到回憶深處的意味悠長——

“阿哥喲,我不敢了,你饒了我吧,疼死了,我聽話,我自己回家。哎呦哥啊……”

就這樣,平生我第一次在別人的身上體驗到了暴力的快感。那一年,你六歲,我八歲。

八月的颱風無約而至,剎那間陰風怒號電閃雷鳴。傾盆大雨往饑饉的歲月頭上火上澆油。彷彿千軍萬馬廝殺在無人的古戰場;越獄的逃犯集體開啟了鐐銬。透過被狂風強行拉開的一扇劣跡斑斑的木門,透過厚重的雨簾,我時而望見阿媽的影子映像在前方牛棚屋外牆,壁虎似的,她踏着爽滑的竹高高在上,一手撐開甘蔗席子,一手把竹籤逐個敲入泥土剝落裸露的牆壁。

叮咚叮咚,沉悶的聲音悲涼了整個下午的恐慌。屋內,妹妹在酣睡。

阿弟的頭顱埋進自己的雙膝,半蹲着萎縮在雞窩旁邊。但腳踩搖籃十歲的少年卻迎着歲月的的鋒芒,目光冷峻而飛揚,昂首逼問老天爺如此猖獗的動因。

不知什麼時候,阿弟的小手悄悄摟住我的腰。

“哥,我怕,我不敢看——”

扶着搖籃裹緊阿弟我的心裏翻騰着熔岩的憤怒。可是睡吧,渺小而柔軟的妹妹;還有你,阿弟,不要老在我的眼皮底下抖顫!風雨人間,有母親與我們同在!瞧啊,我們的母親駕馭者黑色閃電,像無窮的變化出沒於烏雲滾滾雷霆震怒的驚濤駭浪之中——可是,人呢,人影哪去了?喂,阿媽,你快下來,危險啊,下來,回來,快啊,你快回家——

不久,被英雄的母親徹底擊潰的八月臺風,拖着龐大羽翼烏鴉一般從空中墜落。儘管地上一片汪洋,我們的母親卻安然無恙!

1

風度。識途老馬沙漠裏踢出的一口泉眼;青春的鳥鳴歷來被大象的臀部所推崇。冒着輕煙的情慾在人之初的迷宮內尋找同氣相求的心靈感應。所有花兒在夏日吹牛中怒放。

十六歲的你上衣兜斜插一支筆,儀表出衆,文采斐然;善意而靦腆的四肢播送來自校園歌曲,民間小調、以及且歌且舞組成的活力與瀟灑。

是的,這位俊朗多情的少年便是我去年死去的.阿弟。

此時,他並不知道他的竹笛怎樣透過情感的盪漾,把一個個音符化作心中清晰可見的不遠的藍圖;不知道他生命密碼怎樣在初三的課堂上被同學們所傾慕。只曉得一味地把歡樂和閃光的揮灑收錄在青春洋溢的臉龐。渾然不知獨角獸之惡,暗地裏早已謀劃好,要把他徹底打入深不可測的黑暗的深淵。

呵,笛手,在家庭與校園奔跑中成熟的美少年,我的弟弟,你知道我有多麼的羨慕你。你竟然那麼輕而易舉地獲得高年級女生的青睞。她面容清秀笑顏動人,你倆往來密切的照片,證明了這一點!她傾心於你,全是因爲:期待今後的某個良辰能與你的心靈息息相通,合二爲一。

2

順利透過音樂基礎知識的考覈後,只需半月,或更少的時間,你就能美夢成真,穩穩坐在泉州音專的教室裏。

在遙遠的北方捧讀你意氣風發的來信,你在我眼前得意忘形的喜悅神情,我是怎樣的感同身受,爲你飄逸的靈性、優雅的稟賦而喝彩;爲你選擇的道路加油,爲你即將鋪展的錦繡前程祝福——漂亮的,我的好兄弟,爲了夢想,永不放棄。

這是你我之間達成的人生第一份富含憧憬的美好協議!

可是,風雲突變——

風雲突變,意味着兀鷹的羽翼已經豐滿,它從天而降,夢想以人類昂揚的熱血爲食,以便脫胎換骨,變成人的模樣,混淆造物主最初的良好設計和心願的遠景。

那是六月閒暇的星期日。

烈日當空,火苗竄動。在城裏,你拒絕鄰村一對熟稔夫婦稍事休息的建議,懷揣一盤音樂錄音帶毅然騎着單車,喜滋滋踏上回家的旅途。離家五公里的地方——啊這是魔鬼設伏的地方;無名指擊穿葵花頭顱的地方——一陣劇烈的暈眩,你連車帶人臥倒在路旁的一條臭水渠裏。

你能活命多虧附近施工隊工人們及時的援助。

在醫院,你頭頂硬幣大小的傷口,總共只縫了七針,卻足以爲一旁伺機待動的魔鬼的入侵,提供一扇寬泛的方便之門——清兵山海關長驅直入!

什麼聲音?風在門下面。

大約半個月後的一個夜晚,我從驚夢中醒來。房內一旁黑暗。怎麼回事?喂阿弟,你怎麼啦?幹嘛弄得樓板轟隆隆直響。開燈,掀開蚊帳一看,但見阿弟渾身哆嗦,牙齒上下磕碰,雙眼緊閉,一邊嘴裏噴出唾沫,一邊意外地扭曲身體,並且越來越濃縮,好像被雷電擊中;又像在竭力躲避着什麼。可怕的夢魘。

尋醫問藥,結果是:癲癇病。從此,自救與他救伴隨他短暫的一生,並隨時危及他可愛而又可憐的生命。

與命運抗爭,幫助阿弟戰勝內心的恐懼,成了全家人的當務之急。阿弟,我要還你理性的清明,攘除強加在你身上的魔咒,千萬,你不要放棄,相信我們,你的親人們全都愛着你。我們行的!

希望,絕望,熱愛與怨恨組成巨大漩渦就這樣持續了二十六年。當所有的人離你遠去,只有我,你的阿哥,永遠和你心跳在一起。

雨後村莊,燈光恍惚濛昧不清如魅影的秋冬之夜,

“回來,阿弟,別幹傻事,站住,給我站住了……”

沒有任何徵兆,阿弟忽然大吼一聲跳下主屋向街道延伸的平房。

呵,脫繮的野馬,迷路的羔羊,帶着鐐銬的囚徒,我小小的弟弟,天網恢恢,你能往哪兒逃啊?夜色昏沉,地面坑坑窪窪,在這個不祥的時辰,我手拎一隻拖鞋,在糧站最後一級臺階追上了他。但我又硬生生停了下來。慣性擦出的火花燒焦我的恐慌。橋頭,隱約的光影中,阿弟貓着腰回頭咆哮:

“別過來!過來我就跳下去。哎呦哥啊,我全完了,芳芳看不起我了,學校也不要我了,我的一切該結束了。”

芳芳就是前面提到的那位仰慕阿弟才情的高年級女生,她的姐姐正是我們家鄰居的新媳婦。

進退兩難。我手指着遠處阿弟的影子,一句話安慰的話也沒敢說出來。半蹲着,抓緊一隻拖鞋一個勁地拍打泥濘的路面。黝黯深深,我彷彿看見死神若隱若現的側翼。只有無聲的抗議,迴盪在淒涼的天地之間:

“回來,你給我站住,阿弟,別,不要啊,你別做傻事……”

無助;卻不敢越雷池半步;沙啞的乾嚎,與混沌僵持着,末了,我把心一橫,選擇者了逃避:去死吧,瘋子,我已經準備好接受任何結果!看天自然,也許,阿媽的話纔是真理。可是阿弟,你最好給我滾回來——

下了臺階,我閃電一般跑回家裏。“阿弟完蛋了,爸,媽。可他不是我幹得……

我不曉得那一夜,阿弟怎樣擺脫魔鬼的控制:不曉得在我不在的那些日子,阿弟他是怎樣學會了自救。只記得往後的歲月裏,我對他承載着豐沛情感的肉體,加倍的珍惜!包括他體內蠢蠢欲動的魔鬼。除此之外,我又能怎麼樣呢?愛,滋養着我的痛苦,而這,僅僅是我爲他流出的第一滴血,僅僅是對我傷害的開始。

想想孩童時期我對他的殘暴和狠心,天老爺啊,我接受您隨意的懲罰,真的,我無怨無悔!

原始的綠色中心,山巒疊嶂,林木蔥蘢,像偶然手指撿到的一枚自然的寶石。遠離故鄉上班,在當地小村鎮的繁榮森林裏,我的心靈時時被驚喜的鳥語花香所包圍。

是的,我是地質隊員,狂野秋意九月生,便是我格外喜歡的別名。

老鄉籬笆牆圍攏的屋內,當晚的月光入定老僧似的怔怔地斜照着一片空曠的水田。

夜半,我坐在牀沿,剛剛過去的一個噩夢像一道無形的緊箍咒鎖住我即將膨脹的腦袋。夢裏,在一片琉璃質粘稠的昏黑的背景下,我忽然看見阿弟渾身是血,拖着殘腿艱難地爬到我的腳下,像流浪狗想抓住茫茫人海中的一根漂浮物那樣,拼命喊叫,眼淚汪汪地哀求:

救救我,哥啊,你要救拔我……

這感覺使我恍然回到遙遠的北方。那時,我時常趴在教室的視窗,眺望淹沒在雪花飄搖之中閃閃躲躲的故鄉,獨自落淚——

走出小木屋,穿越灌木叢之間澗水潺潺的方向撒了一泡尿後,我忽然覺得有一份濃重的寒意自腳心升騰而上。辭職!是的,什麼野外工作者,我要回家,我要把阿弟看死在我的眼皮底下!兒時的缺憾必須得到彌補,絕不可以讓悲劇重演……

說幹就幹。不久,我下崗了。(下崗這個藉口是爲了應付當時新婚不久的妻子的,死去的母親倒也罷了,但願被矇蔽的妻子不要透過本文知曉這個祕密)需要特別補充的是:這個夢境在十五年之後,也就是前年的五月得到了實實在在的驗證,情景一模一樣,彷彿雪花渺茫的兩面。

爲使自己的私心有所安放,不再把輕微的聲響當做阿弟第九十九次暈倒的訊號,眼下唯一的辦法就是讓他羸弱的身體變得強大起來,在我不厭其煩的教授和監督下,阿弟開始揮拳踢腿,蹲馬步,習練易經筋十二時式。在經營小書店的同時,他日夜揣摩,堅持不懈。當然,也沒忘記按時吃藥——卡馬西平,時間機器偶爾失效的潤滑劑!期間,阿弟雖然也昏迷過多次,但曾經萎靡不振的抑鬱消沉的惡劣情緒,逐漸被扭轉過來。

一種躍躍欲試的新生的力量終於就要浮出水面。

一天,當阿弟當着我的面,一拳將一塊青磚砸爲兩半時,我才意識到,阿弟身上隱藏的潛力有多麼可怕!啊,要是結實的身軀能有效封堵遏制他潛伏體內的魔鬼洞府的出口,要是人類創造的精華藥物真能控制瘋癲的頻發,要是我一廂情願的判斷就僅僅是以反作用力的形式懲罰我一人——錯誤,不可逆轉的愚蠢的偏見和謀劃!接下來發生的一連串恐怖血腥的事件,我承認,都是我一人罪過。阿弟啊,若我能預知未來,我當時就該撒手不管,讓你自生自滅,衰竭而死。像花落成泥完成季節自然的交替。後悔啊,阿弟,惡靈與毒蛇的替代品,我精心打造的強壯肉體不過是爲魔鬼的爆發力提供一種更加接近現實的捷徑。

標籤:散文 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