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蘆蕩記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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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厚雪覆蓋的大沼澤裏割蘆葦時,創下了三十天不脫衣、不脫鞋,三十天不洗臉、不刷牙,吃洗腳水做的饅頭,三十天步行千公里體重下降十二斤三項紀錄。這三項紀錄是怎樣創下的?且聽我慢慢道來。

蘆蕩記散文

在每個人的人生經歷中,總是有一段刻骨銘心的記憶,而這種記憶往往深藏不輕易示人。我在北大荒的一些經歷,至今沒有對父母、妻子和女兒說過,因爲一提起其中的某些事情,總會觸及那顆曾被傷害過的心靈。

我是在1969年夏天到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二師十二團五連務農,那年我剛過二十歲。我的故事發生在1970年12月1日至30日,我下鄉後的第二個冬天。我人生的“三大紀錄”就是在這三十天中創造的,這三項“輝煌紀錄”能否寫進基尼斯大全,待聽完我的故事再作評判。

我所在的連隊是個新建點,距黑龍江垂直距離僅兩公里。到連隊的第一個冬天,我們是在荒原的帳篷中度過的。經過一年多時間的努力,到1970年初冬,我們終於用自己的雙手蓋起了一幢新瓦房。知青們心想,今年冬天總算可以住進新瓦房了。誰知好事多磨。11月底,連隊領導決定,12月全連五十多個知青全部到距連隊一百六十公里以外的蘆葦蕩裏割蘆葦,全連指標一百噸,這就是說,每人每天必須割一百二十多捆蘆葦。我聽說蘆葦蕩緊靠原始森林,夏天,這片漫無邊際的大沼澤連綿數百里,心想這一定是個充滿野趣的所在。但後來發生的事實告訴我:這三十天的日子是多麼難熬啊!

12月1日,團部開來了兩輛卡車,把全連五十名知青連同行李送到了蘆葦蕩。這蘆葦蕩在蘿北縣南八十公里的荒野處,我們連到蘿北縣城八十公里,這一百六十公里路汽車走了三個多小時。下車一看,大夥全愣了,這裏是黑森森的`原始森林,南邊是茫茫無邊的雪原(其實是被厚厚的積雪覆蓋的大沼澤),而西邊和卡車開進來的北面也是白茫茫的一片荒原。這裏僅有的建築,是一間守林人住的小木屋,如果說還有什麼可稱爲建築的東西,就是後來被我們充作食堂的已經塌了一半的破草房,以及打前站的同志已住在這裏支起的一個沒有門簾的舊帳篷。

當晚,每人一碗放了鹽的麪糊和兩個饅頭下肚,便進帳篷睡覺。帳篷內用蘆葦作牆一分爲二,大的一間住男知青,小的一間住女知青,雙方不僅可以直接對話,透過薄薄的蘆葦牆,藉着小油燈的光亮,可以清晰地看見雙方的身影。地上用半尺厚的蘆葦當牀,帳篷中用一個橫放的空油桶燒樹枝取暖。當時的氣溫已降至零下二十多度,因帳篷沒門簾,刺骨的寒風夾着雪花呼呼地往裏吹。我因爲是副班長,被指定睡在離門最近的一個鋪位,當時,我的被窩冷得簡直像個冰窖一般,我實在睡不下去。但不睡覺又不行,無奈之際,看到身邊的下放幹部餘新志隨身所帶的六十五度的烈性酒,拿過來就喝了幾大口,穿着棉衣棉褲,連棉膠鞋都沒脫,一咬牙鑽進被子就睡。早晨醒來,只見棉被上已經結了厚厚的一層白霜。此後的二十九天,天天晚上如此,在常常處於一種半夢半醒的狀態下,我創下了連續三十天不脫衣服不脫鞋睡覺的紀錄。

作爲一個知青,當然懂得入鄉隨俗的道理,但有些習慣是無論如何也難以改變,譬如每天要洗臉刷牙。但現實可以把你再難改的習慣改過來,因爲,這裏僅有的水源是守林人小木屋裏那口只有碗口大的水井,全連五十多人的生活用水全靠它了,每天能汲上來的水,只能勉強維持伙房用來做饅頭和麪糊糊。所以,不要說洗臉水,連刷牙水都沒有。我的班長叫張山,是遼寧來的轉業軍人。此人生得尖嘴猴腮,一肚子的壞水。這次他留在半間草屋裏給我們做炊事工作,由一名上海知青協助他。全連人的吃飯、用水全由他說了算。在蘆葦蕩的三十天裏,他沒有給過我們知青一滴生活用水。而那位協助他做飯的上海知青就是我妹妹,她告訴我,有好幾次,這個叫張山的班長,是用他洗完腳的水和麪做饅頭給我們吃的。我們罵他缺德,他滿不在乎地說:別不樂意,這比上甘嶺喝尿強多了。後來,張山因屢次爬牆偷看女廁所,又把一個女知青的肚子搞大了,又設計嫁禍於人等一大堆醜事,被開除了黨籍,這是後話。但我卻創下了人生的第二項紀錄:連續三十天不洗臉、不刷牙再外加吃上了人家用洗腳水做的饅頭。

在蘆葦蕩,知青們要完成每人每天割一百二十捆碗口粗的蘆葦着實不是件容易的事。首先,我們在千里冰封的大沼澤邊緣安營紮寨,周圍已沒有蘆葦可割。因此,每天必須5點多起牀,吃了兩個饅頭三根鹹蘿蔔,再懷揣兩個當午飯的饅頭,便排成一字長蛇陣匆匆上路去尋找蘆葦。每天往返至少在二十五公里以上。中午飢渴難忍之時,便掏出已凍得石頭般堅硬的饅頭啃了起來,一頓飯功夫啃下來,常常弄得滿口是血,因爲誰的牙齒也受不了如此這般日復一日的折磨。口渴了,抓把雪往嘴裏塞,有時吃雪也不解渴,只有幾個人湊在一起用鐮刀使勁在冰面上鑿出一小口黃水坑,用手掏着喝上幾口。十多天下來的飢寒交迫,再加上每天走了這麼多路,知青們個個人困馬乏。我們這支走在茫茫雪原上的知青隊伍,看上去東倒西歪,像一羣醉鬼似的。有一次,我走着走着,竟然一邊走一邊打起瞌睡來了,實在是困極了,累極了。12月16日,這天正好是我二十二歲的生日,團長和政委(都是現役軍人)坐着吉普車到蘆葦蕩深處來現場慰問,見知青們個個破衣爛衫、蓬頭垢面的樣子,禁不住流下了眼淚。團長當場決定,給我們調撥一噸煤和兩百斤豬肉。但這些東西全給連長扣在連隊,分給了連排幹部的家屬了,我們蘆葦蕩裏苦熬的知青們,連一把煤渣和一根豬毛也沒見到。

最絕的是這次帶我們來蘆葦蕩裏的指導員,此人是個年近五十的轉業軍人,文化不高卻頗多心計。一次,在連隊吃憶苦飯時,食堂裏一片昏暗,只有一盞小油燈似明似暗,指導員披着麻袋片聲淚俱下地“痛說革命家史”,正當知青們頗受其感染的節骨眼上,指導員忽然大聲吩咐:“開燈!”頓時食堂裏燈火通明,接着,指導員一個接一個地檢視每一個知青的眼睛,然後他斷言:沒有流淚的人不但沒有無產階級感情,更沒有心肝!然而這次在蘆葦蕩裏行走時,一位哈爾濱青年不慎踏破冰面掉進了冰窟窿裏,指導員嚇得掉頭就逃到高爽之處。後來,還是一個溫州青年奮不顧身地跳了下去,把已經沒了頂的知青救了上來。知青們嘴上不說,心裏都領教了指導員的“無產階級感情”!

盼星星,盼月亮,總算盼來了12月30日,這天,團裏開來了兩輛汽車接我們回去。可指導員別出心裁地叫汽車空放回去,全連步行一百六十公里回連隊。要知道,此時的知青們已經個個累得像個稻草人似的,想想三十天下來,沒好吃沒好喝沒好好睡,更沒休息過一天,除了拼了命地割蘆葦,少說也走了七八百公里的路,每個知青的鞋都破了。可當時的兵團,領導的話就是聖旨般不可違抗。早晨7點,我們這支跌跌撞撞、搖搖晃晃的隊伍硬着頭皮上了路。最難堪的是那十來個女知青,她們在行進途中根本找不到廁所,要方便時只能用身體組成一排人牆來遮掩一下。

晚上8點多,隊伍行進到離我們連還有十公里的二連。二連連長對我們深表同情,不僅端來了熱茶熱飯,而且開出了兩輛帶拖斗的拖拉機送我們回連隊。可指導員氣歪了嘴,吹鬍子瞪眼睛地大聲喝斥:誰敢上?但此時的知青們沒有一個人聽他的吆喝,連抓帶爬地上了車,回到連隊已是深夜了。第二天醒來,我稱了一下體重,嚇了一跳,三十天下來我體重減去十二斤!至此,我創下了人生的第三大紀錄:三十天步行近千公里,體重下降十二斤。

一星期後,團廣播站的高音喇叭裏播出了兩篇長篇通訊,一篇是介紹指導員在蘆葦蕩裏如何“臨危不懼捨己救人”;另一篇是報道指導員帶領我們如何“練好鐵腳板,打擊帝修反”的。又過了一星期,指導員終於榮升營教導員。

附記:

本文曾經公開發表在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東方十日談》——老三屆人的故事一書裏,是我最早發表的知青生活的回憶錄。

標籤:散文 蘆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