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醜花不醜優美散文

散文3.22W

1990年,對於村裏的人們來說是喜悅的,因爲家家戶戶院子裏的玉米都堆成了一座座小山。就像老人們常說的那樣,牛馬年,好種田。那一年,正是農曆庚午年,馬年。

醜花不醜優美散文

房檐下,鐵皮煙囪從玻璃窗上伸出來,用鐵絲吊在煙囪底下裝煙油子的瓶子裏早已盛得滿滿登登了。屋子裏,貼着房頂經過土炕的那一截煙囪上,也掛着一個一模一樣的玻璃瓶子。但那個瓶子並不會讓我擔心。每晚臨睡前,姥姥拉了燈繩以後,我都會就着從狹小的窗簾縫隙裏吝嗇地照進來的月光,目不轉睛地盯上它一陣子。有時候,我好像看到了白雪公主與七個小矮人,站在黝黑黝黑的瓶口上,拉起手來歡快地跳舞;有時候,也會獨獨遇見那個專門與七個葫蘆娃做對的壞透了的蛇妖。要說與我“碰面”最多的,還是那個賣火柴的小女孩。她擦亮火柴,點亮了我童年裏無數個夜晚的夢。這個裝着半瓶煙油子的玻璃瓶,好像從它掛上去,煙油子就是那麼多。太陽升起,月亮落下;太陽西沉,月亮初升。它常常在夜裏狡黠地放着光亮,與外屋門口鐵爐子裏的點點火星遙相呼應着。

伸出屋外的這個玻璃瓶子就不一樣了。不瞞你說,每一陣風吹過,趴在窗臺上的我,心都會跟着瓶子一同晃動着。那種擔心的感覺,要怎麼跟你說呢?像老屋房頂上的炊煙,它們常常是不由自主的。風去哪裏,家就隨着搬到哪裏。許多年以後,當我回去老房子,與小時候的自己一同並排着趴在窗臺上,張望着窗外的一切,那個玻璃瓶子依然在風中執着地晃動着。那顆心,一如既往地牽掛着。她,究竟在擔心什麼呢?房檐下,高低不平的石板上,是舊年的漫長時日裏留下的深深淺淺的痕。究竟哪一個是雨水滴落留下的,哪一個又是煙油子滑落留下的呢?

生活是歲月的積澱,是油鹽醬醋包裹着的酸甜苦辣。那黝黑中透着的微小的光亮,是所有日子開始走向欣欣向榮的起點。

天剛一擦黑,院子裏的木門還沒來得及關上,房子西頭的馬棚裏就早早地亮起了燈火。姥姥從園子裏抱了一大捆早已收拾乾淨的玉米秸稈,穿過用石板鋪就的彎彎曲曲的小路,然後徑直向外屋內的竈臺走去。她的身影從園子門口一直蔓延到木門外鄰居張大娘家的紅磚圍牆上,又從圍牆上一點點兒離開,慢慢移到院子裏鐵絲晾曬的衣服上。木門上的銅鈴淹沒在小小的燈影裏。姥姥的影子由短漸長,又由長變短,直到完全消融在外屋昏黃的燈光裏。

小腿高的炕桌上,茶碗裏的熱氣一點點兒慢慢悠悠地升騰起來又散去。姥姥將大鍋裏剛燒開的水灌到暖壺裏,又給姥爺晌午飯前就請來的獸醫沏上了新茶。姥爺面前的茶還是滿滿的一碗,只是手裏的菸袋鍋從不離手。煙氣在昏黃的燈光下繚繞,姥爺和獸醫兩個人你一口茶,我一口煙,倒也安靜地無話。裏屋的門簾早已掀起一角,搭在門框的鐵鉤上。姥爺下了炕走到馬棚門口,又從馬棚門口回到屋裏。這樣來回進進出出的一下午,在竈臺間忙碌的姥姥看在眼裏。她用好吃的飯菜安撫這個有點着急的男人的心。

在這個家裏,和姥爺同樣心急的,還有一個即將出生的孩子的父親。

大白馬站在馬棚外,高高大大的身影在土牆上來回晃動着。鼻孔裏呼出的氣息變得異常的謹小慎微,生怕驚動了馬棚裏即將生產的母馬。

玻璃窗後,趴在窗臺上悄悄看着這一切的小女孩,此刻也有了她自己的小心思。“它會成爲我的好夥伴吧”!

小公馬的誕生出乎意料的順利,獸醫幾乎沒派上什麼用場。就在大家都還沒有從喜悅中緩過神來時,被姥爺起名爲醜花的它,已經慢慢地站起來了。

我自此多了一個叫作醜花的玩伴,而它名字的由來只因它白白的身軀上多了一塊黃色的胎記。這個難聽的名字導致了它身爲雄性,卻得了個女孩兒的名字。雖然姥爺看它不太稀罕,但我卻十分喜愛它,經常偷偷地拿了好吃的給它送去。它也毫無客氣之意,無論什麼時候,給它喂什麼,它都露着大牙花子吃得津津有味的。姥姥給小馬駒餵食最多的是一種叫稗子的植物,趕上夏秋的季節,山野裏用鐮刀割了十幾、二十幾塑編袋子來,等到響晴的天,放在大太陽下晾曬乾了,一併垛放在園子的柴禾棚子裏。姥爺餵給小馬駒的多是些乾草、麥秸,偶爾也摻雜些集上買來的麥麩子。我拿給它吃的東西可就不一樣了。玉米垛上隨手抽個一根兩根的,就是它的家常便飯了。有時候姥姥蒸了我最愛吃的包子,我就趁着她放飯桌子的空當,一個衣服兜裏偷偷揣上一個,一個人悄悄溜到馬棚裏。兩個包子,一眨眼的功夫就沒了。你別看它個不高,眼睛卻不小。吃完包子,大眼睛一忽閃,高興地搖着頭撒起歡來。馬棚上空,小小的嘶鳴聲頓時在整個院子的上空瀰漫開來。

久而久之,我們就熟絡起來了。每次只要一看我朝馬棚的方向走去,它都高興得仰頭舉尾的。

記憶最深的,還是有一年夏天。

我躺在炕上午睡,即使姥姥拿着蒲扇給我不停地扇着風,我也還是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着。天氣悶熱異常,鳴蟬昭然若揭地趴伏在老房子門口的柳樹上歡快地叫個不停。我跟姥姥要了零錢,去村口的小賣鋪裏買了冰棍。我坐在醜花對面的草堆上,我看着它,它看着我,我們之間,似乎產生了一種精神上的交流。很明顯,它跟我一樣熱得難耐,可能也像我一樣想吃冰棍吧。可是,也就還有兩三口了,我還沒吃夠呢呀。看着醜花期待的眼神,我決定下次再吃冰棍時一定給它也買上一根。回到城裏,我將家中瓷豬肚子裏的硬幣全部偷偷裝進了口袋。再次來到村裏時,滿滿一塑料袋子的冰棍,一根接着一根地送進了它的嘴裏。“我一定要讓你吃個夠!”

好心辦錯事,我差一點要了醜花的命。一塑料袋的冰棍見底,它整整上吐下瀉地折騰了一晚上。直到獸醫給它打了針灌了藥,它才慢慢地有了些精神。

從那以後的很多天裏,無論我拿什麼好吃的去馬棚裏餵它,它都是愛答不理地把頭扭到一邊去。

我懷着一顆愧疚的心期待着。愧疚害它生了病,期待它能跟我重歸於好。

馬兒沒有人類複雜,它好像不懂得嫉恨,沒出幾天它便原諒了我。在它長大一點以後,我開始牽着它到莊稼邊上的草地上遛彎兒。我大着膽嘗試着爬上它的背。它很順從,很貼心的讓我穩穩地坐了上去。可是,快樂總是短暫的,我又一次犯錯害了它……

“看我今天不打死你,你個欠揍的'東西……!”姥爺憤怒地罵着,一聲緊挨着一聲的刺耳鞭笞聲,從馬棚裏傳出來。它在草地上吃草的時候,我不住地沒老實氣地摩挲它,給它惹毛了。它突然高高地站立起來,長長的嘶吼聲嚇壞了我。繼而是一陣哇哇地大哭聲。啪!啪!啪……在我的印象裏,姥爺極少會打他的馬。爲什麼?爲什麼要打它呢?犯錯的明明是我啊!是我讓它捱了打,捱了它生命中的第一次打,爲什麼姥爺不訓斥我?那一刻,我躲在木門後遠遠地看着嘶叫着的醜花,它的眼裏全是委屈的神情。也是在那一刻,那個眼神在一個小小人的心裏生了根。

我從小怕狗。跟醜花在一起的時候,每次見到狗,我都迅速地躲到它的身後。醜花通人性,每次在路上遇見鄰居張大娘家的狗時,它都會將身體橫在我的面前保護我。那隻土狗卻一點也不識相,每次在路上遇見我們,都是不依不饒地掙命叫着。直到有一次嚇得我抱着醜花哇哇大哭過後,它的叫聲換成了哀怨。不知怎麼,醜花已經將馬頭面向我,後蹄子對準了那隻狗。它突然猛一發力,土狗被踢飛了很遠,足足有十幾米。我一下就呆了,張大娘也呆了。狗的慘叫聲,狠狠地刺破了山村的安寧。姥爺的鞭子又揚起來了,醜花又捱打了。但這一次,醜花的眼神很堅定,像是一位無懼艱險和苦楚的英雄。鞭子落下時,醜花很灑脫地衝我搖了搖頭。淚水像是決堤的海,再也控制不住了。我抱着它的頭,使勁地親吻着它頭中央那塊黃色的胎記,不停兒地說着謝謝你,謝謝你,我的醜花……

被醜花踢塌了腰的土狗,每次嗅到我從它家門口經過時,還是會依然不停地叫着。更狂,更兇狠。只是它再也無法站起來撲向我了。幾年後,土狗死了,死在了它趴了十幾年的窩裏。

人到了年紀要上學,要謀生。馬,那個伴我的醜花,要釘馬掌,下地種田,拉車幹活兒。人有人的世界,馬有馬的天地。不一樣的軌跡,改變了我們最初的面貌。再見到它時,曾經緞子一樣的身體已經沒有了光澤。

噠噠噠響個不停的拖拉機轟鳴聲,在整個村莊的上空盤旋。寬寬的車輪印早已覆蓋了馬蹄留下的印痕。歲月更替抹去了很多,但在我心裏,有一樣從未改變,那便是——醜花不醜。

標籤:散文 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