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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之境散文

散文1.4W

迷失之境散文

對蘇州的第一個印象就是柔軟。也許這是因爲進入角度的不同。去杭州的時候,我從佈滿高樓大廈的新區進入西湖,一個多小時才抵達,就對蘇州也做好了這樣的準備。但我乘坐的汽車直接駛進了蘇州的老城區。與杭州那些高聳入雲的摩天大樓相比,蘇州老城區的建築簡直就像是在平面上鋪開的。她竟然容忍一層二層這樣高度的房屋存在。白牆、灰瓦也一下把我的思緒帶進了古典的水鄉意境。這時,天空還落着絲絲小雨,軟化了我對一個沒有到過的城市的陌生感,以及由此引發的緊張、焦慮,甚至擔心:雨絲彷彿編織出了一個與夢境同構的風景。這讓我對蘇州這座城市的第一印象充滿了詩情畫意。

這種印象與我的想象達成了默契,而我對蘇州想象更多的是園林。這次抵達蘇州,也就是爲了觀賞園林。第二天,我首先遊的就是拙政園。在我的印象中,這是蘇州園林中知名度最高的園林了。因爲對蘇州園林傾慕已久,我約略知道它的一些故事。如在拙政園的名字來歷上,我就根據模糊的記憶對同行的人說,這是園主說自己拙於政治的意思。但我並不知道這個說法是否正確。也許它只是我的一個杜撰,是我推己及人而得出的一個結論。但這個解釋的確是與園林的主旨、意趣相符的。蘇州園林大多是文人主持修建,拙政園也不例外。園林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是搬到城市中的山林,而山林在文人的文化符號系統中,有着隱居的含義。文人將山林搬到城市之中,當然在審美的同時寄寓着歸隱之意。把園林的名字起爲“拙政”,幾乎是對自己歸隱意圖的直白表露:因爲拙於政治,所以歸隱。而這裏指的“政治”當然少不了勾心鬥角、阿諛奉承等官場文化的負面內涵。在這種含義的對應之下,拙政園裏的景物就不僅只是亭臺樓閣、一草一木,還寄託着造園者內心高潔,孤芳自賞的自寓。後來,看了具體的介紹,我才知道拙政的意思是造園者借用西晉文人潘岳《閒居賦》中“築室種樹,逍遙自得……灌園鬻蔬,以供朝夕之膳(饋)……是亦拙者之爲政也”之句取園名,暗喻自己把澆園種菜作爲自己(拙者)的“政”事。但這並不妨礙上面說到的園林的主旨,且有相通之處,即在世俗城市中進行象徵性的歸隱。因爲園主王獻臣正是仕途失意,才築此園的。拙政園爲官場失意者提供了一種精神上的撫慰,官員和文人的雙重身份所導致的分裂,在這裏得到了有效的醫治。值得一提的是,園主王獻臣請了江南四大才子之一的文徵明參與了園林的設計。拙政園因此充滿了濃郁的文人情懷,爲道家的隱逸理念和儒家的獨善其身思想提供了充裕的空間;與此同時,他們並未因理想而遠離世俗生活。尤其在蘇州這樣一個經濟發達的城市。

按着這樣的思路,我走進園中,從那亭臺樓閣、楹聯匾額、一草一木中,去體會造園者的精神寄託。但真正深入到景物中,我又完全忘卻了那所謂的借景抒情。這些景觀本身的美一點點地打動着我。因爲是金秋,在西湖邊聞過的桂香,在這裏重又綻放了。而且因爲園林在一定程度上是一個半封閉的空間,所以桂花的香味在我的印象中,幾乎飄滿了整個園林。

桂花香味是一種特殊的味道,最起碼於我來說是。因爲這種香味,我就像是飄在空中一般。而這樣飄在空中的好處是:可以躲開蜂擁的人羣。因爲是節假日,所以園內人潮涌動。這種人滿爲患的遊覽方式,恰恰破壞了園林最重要的精神氛圍。這精神氛圍就是靜、隱、逸。當我看着優雅的月亮門被人們排着隊一個一個穿過時,那種優雅便成爲了狹小和低矮;當人們魚貫着走過湖上的彷彿紙折般的小橋時,那石橋的輕靈與小巧,便顯得太窄,甚至像有安全的隱患。而在一些更加窄小的靠牆的迴廊裏,我都是被人羣擠在中間,夾着走的。這種遊覽方式完全違背了造園者的初衷。園林裏這些迴廊、小橋、月亮門在修建時,所考慮的尺寸是園主一人行走,至多是三五好友一起行走賞玩。人多了之後,就完全超出了這些建築承載詩意的度。所以,夾在人羣中,我雖然看到了園林裏的幾乎每一處景觀,但卻喪失了應有的審美感受。因爲所有這些景觀裏的詩意,所面向的都是安靜、閒適的個體生命,這是造園者對園子最初的審美定位。組團式的觀賞,只能是“到此一遊”,而無法體會出這些景觀的深義,也無法完全欣賞到它真正的美。我在人羣中就沒有真正體會到,彷彿和那些景物始終隔着一種無形的距離。而我自己的心也沒有能夠安靜下來,相反,卻是有些浮躁。

從人羣密集的地方,到達人數稍少些的小花園時,我聞到子桂花的香氣。這種香味使我的心一下子安靜又飄浮了起來。本應由那些景觀給我的視覺上的感受,由這些花朵在嗅覺上賜予了我。因爲這些桂香,我彷彿一下子超越了那些人羣。我後來在詩中寫道:“季節的器官正被桂花的香氣所充滿/如同我的身體被自己的鼻子所牽引/那些綻放的桂花/就像是秋天的花神在園林裏徜徉。”

因爲我自己無法在園林裏徜徉,所以只能以想象花神的徜徉來代替;因爲有了花神的徜徉,我也得以讓自己的內心在園林裏擁有閒適、安寧、隱逸的狀態了。這種心境的達到,被我命名爲味道的超越。但我在拙政園裏,不止經歷了這種超越。

我在園林中游覽的方式有緊隨着人羣的,也有躲着人羣的;有盲無目的地看,也有下意識地尋找。因爲這歷史悠久被譽爲江南第一園的園子裏,必然匯聚了足夠的江南才情,才成爲風景與文化完美融合的地方。果然,我在園子裏找到了唐伯虎題下的匾額,找到了鄭板橋畫的竹子。在“與誰同坐軒”找到了蘇東坡的詞句“與誰同坐?明月、清風、我。”找到了倪雲林所書的“山花野鳥之間”的匾額,在一個小亭子裏找到了文徵明題寫的楹聯“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找到了他題寫的匾額“遠香堂”,找到了他在八十高齡用蠅頭小楷題寫的《王氏拙政園記》。然後,我又在園林的.一個角落裏,找到了文徵明手植的紫藤。這應該是我所見到的最大的紫藤了。它身姿矯健,爬上高高的牆壁“如履平地”,而它濃密的枝葉則用綠蔭覆蓋了整整一個院落。站在院子裏,它的綠蔭把我籠罩在一種獨特的氛圍之下。這不僅僅是因爲它的年歲悠久,植株粗壯,在園子裏,還有其它的樹種同樣有這種年齡,也有粗壯的植株。這獨特氛圍的產生是因爲它爲文徵明所手植,這濃蔭裏,有文化和精神的因素。就像中國有句古語“大樹底下好乘涼”,並不是僅僅在說大樹一樣。這紫藤的綠蔭,同樣也是文徵明所留下的文化和精神綠蔭。這樣的綠蔭不光蔭庇了這個院子,同樣蔭庇了整個園林。

最後,我在梧竹幽居亭中找到了文徵明題寫的對聯“爽借清風明借月,動觀流水靜觀山。”這一幅對聯,將我送入了一種獨特的意境中,我在熙攘的人羣中一下安靜下來,彷彿只有我一人在這園中獨坐,品味。這是整個拙政園園林意境的精髓和內核。雖然因爲園子裏擁擠的人羣,我沒有能夠在遊覽中得到這種感覺,但最後,我在這樣一句對聯中,超越了那種熙攘與浮躁,抵達了這座園林氣質的核心和境界的最高處。

發現忠王府就在拙政園的隔壁,讓我頗有些驚訝。因爲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建築。一個文人的桃花源,一個武將的王府,就像是兩種極端,一對矛盾。但事實上,這對矛盾的確在蘇州成爲了矛盾的統一體。太平天國期間,忠王李秀成攻打下蘇州,將拙政園及附近的幾處宅院劃爲自己的府地,營建起了這忠王府。當時的拙政園其實只是忠王府的後花園。從這個角度說,我只是先欣賞了忠王府的後花園,纔來欣賞它的前堂正殿。而我在這裏所受到的震憾甚至要比拙政園還多。

帶着拙政園的擁擠感受進入忠王府,覺得整個視野和空間一下子都開闊了。是的,這是王府,不是隻供少數人玩賞的審美之地,而是受衆人膜拜的權力空間。這個空間當然要比園林建築高大寬闊,更加正式,容納人數也更多。因爲獨自一人的空間是無法彰顯權力的,只有容納下其他人,容納下空間上的不平等,才能夠容納下權力上的不平等。於是我看到了寬闊的庭院,看到了高大規整威武雄壯的正殿。甚至王府的後院也是寬大的。如果不是在拙政園的隔壁,我甚至會懷疑這是不是江南建築。權力空間的地域色彩往往最淡。雖然對太平天國的歷史不是太熟,但在我的印象裏,太平天國的權力劃分仍然是非常嚴格,而且等級鮮明的。正是這樣的權力造就了忠王府的奢華。我在進入正殿及諸多殿堂內部的時候,不禁被它的華美所震攝:那些木雕、彩繪簡直精美絕倫。

但在這樣的感嘆之餘,一些對歷史的反思也逐漸涌現。太平天國的首領之前都是普通的農民,在獲得權力之後,就開始變得貪婪,也追求享受了。這正是太平天國滅亡的一個重要原因。聯繫起他們之前的身世,對這樣的華美絕可以稱得上是奢華了。而有這個想法的,絕對不止我一個人。李鴻章在攻佔蘇州之後,都被忠王府的奢華所震驚。而那時,忠王府的修建仍然還沒有完成。其實,在太平天國諸將領中,我對李秀成還是有頗多好感的。他有相當強的軍事才能和政治遠見。他曾建議洪秀全放棄南京北上,就是一個頗具開創性和建設性的謀略。但已被奢華和享受泡軟了骨頭的洪秀全怎會輕易放棄南京的安樂窩?他最後的死很大程度上就是死在自己手裏。由此,說起李秀成,我總會覺得有些惋惜之感。但到達忠王府之後,我也才知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當太平天國整個統治階層開始貪圖享受之時,李秀成也是其中的一份子。而李秀成尚且如此,那些毫無遠見、熱衷於爭權力奪利的王呢?他們的王府又是什麼樣子?更不用說身爲王中之王洪秀全的天王府了。

因了這樣一些思考,我對忠王府華美的欣賞,與對拙政園的欣賞不同,更多的是對歷史興衰的感嘆。但我走到忠王府的後院,面對那同樣優美的花園,池塘,我還是忍不住忘卻了歷史。也許因爲忠王府遊人較拙政園少,我能在這寬闊的庭院裏,靜靜欣賞着清澈池水裏的錦鯉。這一刻,水一般的柔情重又注入到我的內心之中。後來,我回憶起忠王府的時候,一直難以忘記的就有忠王府後院錦鯉遊動的畫面。也許真得有些東西是可以超越歷史和利害的。也許當年的李秀成也那樣觀賞過它們。

在獅子林,我才真正觀賞到了蘇州園林的妙處。這並不是說獅子林要比拙政園好,而是說,我在獅子林,得以以欣賞園林的方式來欣賞它。走進獅子林時,天空落下了小雨,雨滴讓園子顯得空曠起來,因爲許多遊人都站在屋檐下躲起了雨,而我還拿着從杭州買的傘。因爲這把傘,我得以在雨中悠閒而愜意地遊覽這個園子。

雖然獅子林遠遠沒有拙政園大,但因爲這場雨,它在我的感覺裏,要比拙政園寬敞得多。雨不僅削減了遊人的密度,而且讓整個園林也變得有生氣起來。園林裏的諸多植物與一池湖水,甚至園林裏的一些建築,都像是一併活了起來。植物的綠葉因爲雨水而越發嫩綠。雖已是秋天,但江南的雨卻未顯露涼意,而是感覺依然像春雨一樣潤物。庭院裏的那個小小湖泊,因爲細雨的落下,泛出絲絲水暈和波紋,像是與雨進行的細密的耳語。整個湖泊一下子生動了起來。而那些瓦片、屋檐,以及亭子的飛檐,因爲雨的沖刷,而顯得更加烏黑,與白色的牆壁構成色澤上更強烈的反差。這種反差讓整個園子更像是一幅水墨畫。

同樣烏黑的還有紫藤粗大的莖,它攀爬在園林白色的牆壁上,就像是用畫筆描繪上去的。而同樣潔白的,除了牆壁,還有滿園的太湖石假山。這些堆積在一起的太湖石假山,應該是我見過的規模最大的太湖石假山了,而且也是形態姿勢最爲豐富的假山。有人還曾經把獅子林的命名認爲是因爲這些假山酷似獅子。雖然這可能不是獅子林命名的真正原因,作爲一種解釋和描述卻是恰當的。獅子林命名的另外一個說法,是因爲這裏原屬佛教地盤,因天如禪師的師承而取佛教“獅子座”之意,取名爲“獅子林”。時過境遷,獅子林因流轉爲私家園林,而去除了佛教色彩,這些獅子狀的假山怪石卻從未變過。所以怪石如獅子的說法更廣爲人知一些。如果說這些太湖石在形態上的千姿百態讓人心動的話,那麼它顏色的潔白也出乎我的預料。而雨水的落,也將它們洗得更白了。這讓它們更像是一幅水墨畫中的底色。整個園子也都因爲這種黑白的對比,而像是一幅大千世界盡在其中的水墨畫了。

除此之外,雨水從屋檐上滴落,讓平素沉默的屋檐像是在一句句地對這風景叮嚀着什麼。而平常看來無用的攀山靠牆的廻廊,此際因爲雨的到來,將它的審美和實用功能同時發揮了出來。也許這正是園林之美比繪畫之美更有意思的地方:每一處眼睛看到的美,都可以實際觸摸到。

江南園林是適合在雨中欣賞的。如果說雨水稀釋了擁擠的遊客,沖淡了浮躁的氣息是“意外收穫”的話,這江南園林從建造之時就考慮了多雨的天氣,必是有意之舉。且不提上面書寫過的因爲雨水而變得生動的景觀,僅僅是池塘中的荷葉就有爲擎雨而種的蓄謀;更不要提幾乎每個園林都可見的芭蕉了。雖然也在北方見過許多次芭蕉,但當在這蘇州的園林中見到這芭蕉寬大肥厚的蕉葉,我就知道這纔是適合它們生長的地方。這裏不僅有大小節奏都最適合的雨聲,而且它們種植的地方也往往緊靠着窗戶。這正是最適宜的諦聽與最恰到好處的演奏。怪不得古曲《雨打芭蕉》就誕生在這南方。在《紅樓夢》裏,大觀園地處金陵,離蘇州不遠。有人說,曹雪芹對大觀園的書寫,就是以蘇州園林爲藍本的。這樣的說法的確是有根據的。而探春因爲大觀園中芭蕉較多又格外喜歡而取別號爲“蕉下客”,似乎也是一個軟證據吧。

留園是我與虎丘比較之後選擇的去處。事實上,這種比較一直持續到我到達虎丘山門口。因爲我決定在這一天回到上海,所以我必須在他們之間做一個選擇。抵達虎丘之後,我決定還是去園林。留園因爲是中國四大名園之一,所以當然成爲首選。因爲之前園林留在內心裏的印象,我更願意把它比作文化的迷宮。我的心還沒有從這“迷宮”中走出來。因爲這園林直接印象的豐富,倒反襯出虎丘間接印象的單調。在這種對比之下,虎丘便僅僅是一座山和一座塔,而留園則有更多的可能性。於是我選擇了留園。

乘坐公交車抵達留園,看到園外與虎丘相比,竟是一番冷清。與拙政園相比,顯得更加冷清。這讓我有點詫異,但還有點小小的竊喜。因爲遊人滿園的景觀正是我所不願意看到的。進入園子之後,首先碰到的就是湖泊假山,湖水相較獅子林顯得小多了。對面的亭子裏,放着古箏等樂器。我停下來靜聽他們演奏了一曲。古箏與簫共同演繹了一支古曲。演奏者也身着戲服般的古典服飾。這讓我產生了近乎入戲的感覺,彷彿這一池秋水與假山小亭同樣也成爲了這“戲”的一部分,而變得生動起來。因爲這種古典的感覺,湖的小,也不再是小,而成爲了精緻。那小亭子和假山的搭配,便成爲了精巧。

而後,我便走進了留園悠長的迴廊和曲折的院落。

但這種感覺並沒有被很好地延續。甚至,留園讓我產生了對園林的另一種感受。也許是因爲少了雨這個感性的容器,讓這些景物統統都暴露在了理性輕易觸及的空氣中;也許是因爲昨晚沒有睡好;也許是因爲想起了朱大可對於園林的一段論述。事實上,那是朱大可對別人對園林評價的引述。他首先引述了一個印度人對某中國園林的好的評價:“見過的最奇妙的地方,是世界一個小巧玲瓏的盆景”。另一個是澳州人的評價:“我從沒有見過如此矯飾的園林,它是一種虛假的自然,並且從頭到尾都是一場視覺的騙局。”這是東方和西方觀念的錯位,但當時我順着後者的思路和角度來觀察了一番園林:將山林野趣乃至大千世界引入一個小小的院子,並把亭子或山石等都賦予種種象徵,的確顯得有些做作。一個人認爲是自然的事物,同時被另一個人認爲是做作,這也許正是園林本身多義性的解讀。但我由這個想法而進入了一種帶有批判色彩的欣賞和觀察角度裏。

這種視角就是將園林拆分,試圖一個部位一個部位,一個角度一個角度地去觀賞和理解園林。這樣園林只剩下了一個一個零件,而喪失了整體。喪失了整體之後,園林的確就顯得做作了。它由一個一個部件堆積木一樣拼帖而成,然後用文字來將這些部件一一命名。似乎一經命名,這些建築部件便擁有了人格或美的屬性。而對於一個現代人來說,這種命名裏的詩意或倫理同建築美感的產生並不同步。因此,這時的做作,可以說是美的接受上的問題。現代人和古典的隔膜,語言與形象之間的距離,導致美的接受上的斷層與卡殼。這是現代和古代的錯位。

當曲折的院落,長長的迴廊和幽深的居室讓我不斷迷路的時候,我便感覺自己喪失了對它整體性的把握。於是整座園林,只有那些小小細節流露出的美感,整體上味道寡然。事實上,以我一上午的時間想要完整地把握這個園林,是有些奢求。也許,以前的主人在這裏居住一輩子也不能夠完全把握這個園林的整體。當我想要以一個遊客的身份來體會主人生活於其中的心境,顯然,是一種錯位。是時間的錯位,也是心境的錯位。

不獨整體,有些細節於我來說,也是錯位的。如果一個巨大的太湖石被當成一座山去欣賞,那對於我來說,肯定會導致審美的失落。因爲身居北方,見慣了雄渾的大山,這樣玲瓏的山石肯定無法調動我的觀山之思。就像曾經滄海難爲水一樣。這是北方和南方的錯位。

這種情況在冠雲峯那裏,仍然被延續。因爲觀石經驗的不足,導致我真以觀山的經驗來觀看這塊高高的太湖石。它的高度對於一座山來說,的確是可以被忽略的。於是,我以小小的失落感走到了留園的後院。按說這是整個遊覽的高潮,但卻沒有激起我強烈的反應。這是經驗的錯位。

因爲這些錯位,整個審美歷程被大打折扣。這個大大的園林,甚至沒有獅子林給我的審美感覺愉悅。

雖然園林中的無數細節也給了我美好的感受,但當遊覽結束,我從留園中走出時,卻有一種很強失落感。這是因爲我無法完整地把握它的美,在批判的角度來說,我也無法進行犀利的批判。朱大可說到了對園林評價的兩種極端,一種是極度讚揚,一種是徹底批判。但這兩者我都無法達到。在留園,我成爲了矛盾的統一體。留園,就像一座真正的迷宮,讓我的審美迷失在裏面。

網師園是我此次去的最後一個園林。本來想去滄浪亭,但因爲在一個紀錄片裏看過雨中的網師園,並且我喜歡的一個建築家王澎也經常去那裏,所以對網師園產生了深刻的印象。因此,我就選擇了網師園。

與滄浪亭的命名同義,網師同樣也是隱喻着歸隱。網師,也就是漁翁之義。與之同義的“漁父”就是隱居的同義詞。而中國古曲《漁樵問答》中,漁樵當然也是隱士,否則單純的漁樵不可能理解這樣琴簫合奏的高雅之音。而在這些傳統的解釋之外,我還從現代的角度想到了一個解釋。那就是著名詩人北島曾以“生活”爲題作詩,而全詩只有一個字:“網”。從字面意思來理解,網師便是懂得生活的大師了。

這個說法雖然有調侃之嫌,但我在進入網師園之後,又想起這種說法。即:懂得生活的大師,纔會造出這樣的園子,纔會在其中居住。

也許是因爲小的緣故,我在留園得到的無法把握的失落沒有在這裏重演。我輕易就找到了它美的核心,那就是那面院落中的湖泊。因爲它水面的闊大,相較留園的池子,還有整個園林與水面的比例來說,都可以稱作是湖泊。與獅子林以假山爲中心不同,網師園完全是以湖泊爲中心。而圍繞着湖泊,亭臺樓閣依次排列,但卻並不顯得多,更不顯得雜亂。因爲這種佈局和結構的簡單,我輕易地把握住了它;也因爲這種簡單,這裏更像是直接的生活現場。真正的生活,是沒有那樣複雜的。但它又絕對不簡單。因爲這一面湖泊的存在。

湖就像一面鏡子,讓真實的園林景觀衍生出了一個副產品,即它的倒影。如果說那些小亭子和迴廊還是有實用性,在功利世界堅硬地存在的話,那麼它們在水中的倒影則完全擺脫了實用的範疇,而直接歸入了審美。因爲這面湖的闊大,幾乎整個園林都在其中投下了自己的影子,都有現實存在之外,純粹審美的存在。從這個角度來說,這面湖就像一個鏡子,把一個園林複製成了兩個。這種複製又不是機械地複製,而更像是進一步地提純。這個鏡子把原物所擁有的審美屬性進一步提煉,提純出一個純粹的審美對象和意境。經過了這種提純,觀賞者可以跨過理性認識,而直接進入審美境界。由湖水中的景觀,再回到園林建築本身,也不會徹底回到現實和理性層面,因爲這面湖的存在,觀者的理性和感性始終是平分秋色的。在這裏,我也才似乎明白,我在留園的理性膨脹,應該就是因爲它的水面太小,只在入口有一個水池般的小湖。與留園面積的大比起來,那面湖簡直不值一提了。就是它直接導致了我感性的乾涸,審美的缺位,而這些症狀,都在網師園得到了治癒。

湖水的清澈不僅倒映了那些園林建築和花草樹木,更呈現了湖水本身的豐富。那些遊動的碩大的錦鯉,就是水中生物最好的代表。它們幾乎是我見過的最大的錦鯉。它們的嬉戲遊動,它們的無憂無慮,它們的肥碩,不僅呈現出這片湖水勃勃的生機,更倒映出了整個院落的生機。那些高高的白牆因爲倒映在水中顯得更白,也顯得更高。那水邊的小亭子也像是在水上漂着一樣。如果有雨的話,整個園子會顯得更美。我在紀錄片裏看到的網師園就是下着雨的。那綿密的雨滴落在湖面上,水暈不斷泛起,就像在織着一個綠色的網。而此刻,在湖畔的窗邊觀賞,寬闊水面盡收眼底,每一個細小的波紋也都盡收眼底。一個園林因爲一面湖而景色變幻萬千。

我長時間地呆在網師園,坐在湖邊,沉浸在它的美的境界中。所有園林的元素在這個小小的園子裏都是自然而生動的。它們巧妙地排列成最完美的狀態。而這一切所構成的美,都在我的審美所能夠掌控的範圍之內。我在一種忘我的狀態裏,覺得自己仍是懂得園林之美的;而園林,更擁有着神奇無限的魅力。

標籤:散文 迷失 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