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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底子過年散文

散文1.59W

“老底子”是一句寧波土話,就是過去的意思。我要說的是六十多年前(我童年時)那些過年的記憶,所以說是“老底子過年”。

老底子過年散文

記得有一句寧波老話說“大人盼種田,小人等過年。”懵懂孩童西里呼嚕不知道這話有什麼道理。等稍微長大一點以後,慢慢地就理解了這句話的真正含義。事實正是如此:我們的左鄰右舍大都是給人家做長工,打短班的貧苦農民,農忙時起早貪黑出去打工賺錢,養家餬口,農閒時節在家裏勒緊褲帶艱難度日,圖的只是吃飽穿暖,從不奢望吃魚吃肉、穿紅着綠,大家都日復一日地過着青菜淡飯的日子。只有到了開秧門種田那天,老闆纔會做錦團,買魚,斫肉,讓這些“做生活人”團團圓圓地吃上一頓;而我們這些小孩子呢?最盼望的,那就只有過年了。因爲過年時家家戶戶多少點總會做一點年糕,買一點好吃的下飯。特別是正月初頭那幾天可以穿新衣服,拿壓歲錢,有零食吃,還可以到外婆,舅舅家拜年,屁顛屁顛地追着馬燈班子、洋掃地的藝人看看熱鬧,有時還能和哥哥姐姐一起出去趕場、看戲,在熱酒攤邊吃一隻大餅、一根油條、一節甘蔗。

過年的氣氛在晚稻割進以後沒多久就會漸漸地濃起來,鄉親們陸陸續續地開始做年糕了。當時每個村基本上都有專門的年糕班子,班子的成員就是一些農閒在家的“做生活人”,他們基本上都有固定的搭檔,常常總是原來的幾個人湊在一起合夥置辦了石搗臼、搗子頭、蒸籠、大小作板、印糕板等等工具,根據主人家的預約起早摸黑地上門服務。主人家只要磨好年糕粉、抽乾、刨碎,揉細,等年糕師傅來了就可以動工做年糕。大戶人家單獨叫班子在自己家裏做,小戶人家幾家拼着借一個地方一起做。

做年糕的時候,我們小孩是很開心的。看着姐姐、媽媽滿臉通紅地在竈膛下燒火,聽着竈膛裏燃燒的菜籽幹、芝麻桿發出的噼噼啪啪的響聲,在年糕作場裏我們像“好熱黃狗”那樣跑進跑出,不但能吃大人摘下來的火熱的年糕團,還能拿到師傅用年糕團捏成的兔子、老虎、水牛和盤龍等等好看的東西。大人們叮囑:“做年糕時小孩不許哭,也不許說不好聽的話。”這時候不管我們如何頑皮,他們也不會罵我們,更不會打我們啦,據說這是爲了圖個吉利.

就算自己家裏不做年糕,這個時候也能吃到年糕團,特別是早上還睡在牀上,如果聽到輕輕的敲門聲,那肯定是有人送年糕團來了,因爲左鄰右舍做年糕都會手挎一隻籃子給鄰居們送年糕團(寧波老話說:“隔壁鄰舍碗對碗,親戚朋友籃對籃”鄰居們有什麼好吃的互相送一下是極其正常的`事情)年糕團大部分是沒有餡子的,偶爾也有一些包着筍絲鹹菜餡的,最好的是黑洋酥的......不管有沒有餡子,睡在牀上吃着熱騰騰的年糕團,這滋味直到今天想起來,還是那麼令人垂涎欲滴。

做好年糕以後,就開始期盼農曆十二月廿三吃祭竈果了。

這一個小小的期盼可是一天、一天、又一天,一盼就得一長年啊。在這整整一年裏,大人們時不時就會摸着孩子的腦袋說:“乖乖過,過年給你吃祭竈果。”因爲平時很少有機會吃到零食,這祭竈果實在是太吊人胃口了。好容易盼到這一天晚上,家家戶戶都上香祭竈。所謂祭竈就是在竈頭的煙渠上,竈君前,放一杯清茶、燃二支蠟燭、點三根棒香,供四盤果品,讓竈君受用之後“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果品當然因家境不同而千差萬別。一般這祭竈果都是由外婆家送來的,有錢人家從寧波城裏買來整包頭外面貼着紅紅綠綠圖畫紙的祭竈果;貧寒人家就用自己炒的年糕乾、砂炒豆、荸薺和胖部代替;也有稍好一點的人家到小店裏去稱一點零星的祭竈果,如:油果、黑白芝麻糖、紅球、白球等等。第二天孩子們吃着昨晚的祭品,雖然好壞有別,不免有點眼癢嘴饞,可還是玩得很高興的,嘴裏總會自我安慰:“我們明年也去買。”

祭竈過後,就得開始準備過年了。

第一件事就是撣塵(大掃除):在父母的帶領下,男女老少齊動手,掃帚、抹布、拖把,全都用上。身強力壯的還在長竹竿上紮緊了竹絲去撣掃椽子和桁條上的灰塵,該洗的洗,該掃的掃,女的頭上包着布藍,男的戴上草帽、笠帽,可這四穿涼棚的小屋裏的灰塵還是會粘得人們個個灰頭土臉。河埠頭熙熙嚷嚷全是洗涮羮櫥、板凳和各種傢俱的鄰舍隔壁,雖然冰冷的河水凍得人人手指發麻,但大家還是說說笑笑,一派喜慶。

然後是準備年貨:殺雞,買肉。雞是家裏養的公雞,母雞是捨不得殺的,還指望它明年生蛋、孵小雞呢;肉就得到市場上去買了,一般人家總是隻買那麼一塊手掌寬的條肉,同時還會帶回一些蚶子、嗆蟹、帶魚等海鮮,再加上平時不捨得吃的雞蛋和地耷裏種的各種蔬菜......。家家戶戶燒雞,氽肉是,整條弄堂都瀰漫着一陣陣撲鼻的香氣,用汁水燒一大鍋年糕湯,切幾片白切肉,斬幾塊雞肉,請幾位鄰居以及叔伯兄弟一起喝酒、猜拳,你來我往,熱鬧好幾天:這就是鄉下人說的“分歲”。有錢的人家年三十大清早還要請菩薩“饗熹”,聽大人們說“饗熹”時都用漆着紅漆的祭盤裝食物:利市頭(豬頭)、元寶(用年糕做的)、鯉魚、紅糖、長面等等,全是些討口彩的好東西,象徵着賺錢、發財、高中狀元、紅紅火火、長命百歲。三聲炮仗響過以後,點上大紅蠟燭,然後跪拜祈禱……我們因爲一無所有,就應了那句俗話:“五更饗熹,百無一件”,那也就只得免了。

過年時小孩最喜歡的就是零食:除了自己家常有的東西外,有時還會從小店買回幾顆小糖和一包印糕什麼的。

三十年夜,開啟門窗,點上家裏所有的菜油燈、火油燈,說說笑笑,吃一會兒零食,大家就上牀睡覺了。長輩會把壓歲錢輕輕地塞在孩子的枕頭底下後。最後還要盛一碗年糕,一碗菜漿,一碗飯放到米缸裏,說這是“年羹年飯”,祈求上天保佑讓全家來年好一點,有飯吃,有下飯過。

一覺醒來就是正月初一啦!

天剛矇矇亮,不會再像平常那樣賴着不肯起來,只要一聽到外面的爆竹聲,孩子們全都搶着起牀了。穿上母親放在牀邊的新衣服,新鞋子,我高興極了。其實所謂新衣服就是用哥哥穿下的舊衣服改的,沒有補丁而已,只有這雙鞋子纔是真正新的,“新阿大、舊阿二、破阿三、爛阿四。”誰家不是這樣。恭恭敬敬地先給母親和哥哥姐姐拜過年。然後就跑出去看熱鬧。雖然我們買不起爆竹,只能遠遠地捫着耳朵看人家玩,可是這震天的響聲和濃濃的火藥味還是那麼的令人興奮。(俗話說:“人家做糩做年糕阿拉心頭咋難熬;人家放炮仗阿拉敲破甏。”就是當時我們這些人心理的真實寫照)

等吃過又甜又糯的醬板湯果,首先必須到“堂前”裏去給掛在正中上方的列祖列宗的神像(就是一些穿着清朝服飾的畫像)拜歲(我們都把拜年叫做拜歲),接着有的人還會結伴去廟裏拜菩薩。孩子們最喜歡的是去給長輩以及左鄰右舍拜歲.見着長輩雙手一拱手,說聲“恭喜恭喜!”呵!這下收穫可就大了,不是幾分零票,就是一點閒食,一件小小長衫的前兜裝滿了大人們給的零食,雖然差不多全是農家土產,但偶而也能得到的一小段甘蔗、幾個橘子或金桔,真是美食啊,怎不令人欣喜若狂。

那時最熱鬧的是民間組織的跑馬燈,五六個人一班,一個人背上揹着一隻彎彎的架子,架子由頭頂伸向他的胸前,大大小小的響鑼交叉排列,掛在架子上,他一邊走,一邊“咣彩咣彩”將銅鑼敲得震天的響,四個孩子騎着用彩紙或花布紮成的竹馬在弄堂裏、家門口邊舞邊唱:“……哎格楞燈吆……年糕無沒塊也好!”各家各戶都會拿出幾條年糕、幾隻糩給他們。前腳送走一班,後腳又來一班。另外還有“佯掃地”,一個人頭上扎着草圈,臉上畫着花臉,打扮成小丑摸樣,手提一把扎彩的掃帚,到人家門口,從東到西、從南到北佯裝着掃地,口裏說些吉利話;“嘟...答..掃到東,老闆屋裏盤青龍;......”然後也是乞討點吃食、零錢什麼的。

大年初一一般不走親訪友,只是拜菩薩,拜祖宗;初二開始走親戚了,那時的鄉村小道上,你來我往,全是揹着孩子、扶着老人的人們,手裏提的不外乎桂圓、棗子,甘蔗、橘子等禮品,小河裏船兒吱吱呀呀歡唱着,男男女女不是去走親訪友就是去趕場看戲。

每當我們外出,母親總要千叮嚀萬囑咐,到了別人家裏進門就得拜歲,吃飯時一定要懂規矩,大人不動筷,小孩不可先吃:雞肫,蚶子,鯉魚一律不許吃;肉丸,蛋餃只能吃一個......我想不明白這是爲了什麼,輕輕地問媽媽爲什麼吃菜還有這麼多規定?媽媽說:一家就殺一隻雞,一隻雞隻有一個雞肫,蚶子和魚是很貴的,也只有這一碗,如果先到的客人把它吃掉了,後面再有客人來怎麼辦!一定要等到所有的客人都來過了,剩下的菜纔可以吃.聽說有的地方還有用木頭魚紅燒以後擺在桌子上佯裝請客的呢。

過年時節,大人們是農閒,孩子們放寒假,正是大家娛樂、玩耍的好時候。那麼我們能玩點什麼呢?無非就是跳繩、打彈子,接子、類瓦橋(滾銅板),追逃、踢毽子等等。不過因爲口袋裏有了一點點壓歲錢,不少人還會到小店裏買幾張“香菸牌子”(類似現在的小畫片),幾個人聚在一起括畫片,去買幾個“甩炮”往地上一甩、或者做一把火藥槍,剝一根火柴頭裝在裏邊,“啪啪啪”地打着嚇人。

大人們打麻將的地方一般是不讓小朋友去吵鬧的,他們靜靜地玩,就怕小孩子搗蛋;還有的大人會“挖花”,四個人一邊打牌,一邊唱花名,我聽到過好幾次,歌聲悠揚悅耳,十分好聽。最熱鬧的是男男女女圍在一起“打牌九”;一副三十二隻竹牌,一個人坐莊,三個人打,後面還圍着一羣人,有拼莊的,有參打的,有擲骰子的,還有高高地站在莊家對面監督場面的(他們叫“撬臉”),更多是觀戰看熱鬧的,真所謂:四賭、八看、十六相(圍觀的意思)、三十二人打圍牆……大呼小叫,熱鬧非凡。這打牌九不像打麻將、挖花那麼文文靜靜地坐上幾個小時,而是來去自由,有贏了錢興高采烈地回家去的,也有賭光了鈔票灰溜溜逃走的,你方唱罷我登場,真可謂前赴後繼。母親總是告誡我們;“贏來三隻手,輸掉實咎咎。十賭十輸,千萬不可去賭!”可我們看着人家那麼熱鬧,心裏總有點癢癢的,母親就讓我們在家裏玩牌九:接龍、吊八九,拆子龍……她給大家分一大把砂炒倭豆代替現錢互相支付,就這樣一邊玩一邊吃,玩好了,豆也吃完了。

我小時候根本不知道什麼是“元宵節”,只曉得“五地六出”(鄉下土話正月初五、初六)一過,春節也就將近結束了。只有在正月十四那一天的夜裏吃完湯果以後,還可以提着大人給我們扎的兔子燈、南瓜燈、五角星燈等彩燈,從各家各戶跑出來,一邊比較着裏邊點着蠟燭以後誰的燈更漂亮,一邊高喊着:“和去、大去、趕到茅山吃草子。”大人小孩匯合在一起,由弄堂這頭奔到弄堂那頭。這就是我們鄉下人所說的“趕老鼠老貓”……

就這樣算是過完年了。

俗話說:“有佬掙家計,窮人增年紀。”春節很快就過去了,人長了一歲,日子又回到原來的樣子。大人們又開始嘆息:“唉!過年好過過日難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