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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花悟道物我兩忘--王維《辛夷塢》詩賞析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這是王維著名的田園組詩《輞川集》的第十八首。"辛夷"即木筆樹;辛夷塢,因塢中有辛夷花,故名。木末芙蓉花,由《九歌雲中君》"搴芙蓉兮木末"句點化而來;木末,即樹杪;芙蓉花,這裏實指辛夷花,因芙蓉與辛夷花色相近,故藉以代稱,在裴迪的《輞川集》和詩中有"況有辛夷花,色與芙蓉亂"兩句可證。這首詩淺近單純,說的是:在辛夷塢這個幽深的山谷裏,辛夷花自開自落。自然得很,平淡得很。簡直不敢相信這是詩。詩以言志,詩人的志哪裏去了?詩以言情,作者的情何處可尋?然而,這確確實實是一首好詩,你看,辛夷花在樹杪怒放,開得何等爛漫!辛夷花又在紛紛凋零,又是何等灑脫!既沒有生的喜悅,也沒有死的悲哀。無情有性,你能說,這僅僅是一棵普普通通的辛夷花麼?

王維筆下的辛夷花,是他內在精神的外射,是一棵人格理想之花,然而又是一棵與衆不同的花。

自古以來,鮮花與詩人們的關係就特別密切。它以美妙的線條、豐富的色彩、誘人的芳香、搖曳的姿態,贏得了人們的關注,爲它歌唱,爲它傾倒。人們讚美它,因爲它象徵着青春、生命和理想;人們又惋嘆它,因爲它的花期是那樣的迅速短暫,很容易引起"好景不長,良辰難再"的聯想。因此,在我們詩的王國裏,詠花詩的佳作特別多,也就不值得奇怪了。《詩經》的"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歌唱的是少女的美貌和宜室宜家的美好品行;屈原《離騷》的"香草美人",則抒發了美政理想的幻滅和不肯同流合污的堅貞情懷;晏殊"無可奈何花落去",李清照"花自漂零水自流",都是在希望的幻滅之中包含着對生命的無限深情,至於林黛玉《葬花詞》:"儂今葬花人笑癡,他日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則不啻是對少女身世的深沉慨嘆,傾訴着不幸,留戀着青春。這些詠花詩儘管風姿各異,有的哀婉,有的熱烈,有的悲憤,但是它們審美情感的主體是人而不是花。它們無一不是人類現實社會的折射,無一不是充滿着對人生的積極肯定和對理想的執着深情。然而,這一切,在《辛夷塢》裏卻看不到。"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這本來該是何等生機勃勃的景象呵!然而,在王維看來,卻是"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在這個絕無人跡的地方,辛夷花在默默地開放,又默默地凋零,既沒有人對它們讚美,也不需要人們對它們的凋零一灑同情之淚。它們得之於自然,又迴歸於自然。沒有追求,沒有哀樂,聽不到心靈的一絲震顫,幾乎連時空的界線都已經泯滅了。這樣的靜謐空靈,可以說是前無古人的。恬淡有如陶淵明,猶且"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怡然自得的神情溢於言表。而王維則連這樣的一絲悠然之情也找不到,淡漠、冷清、空靈、寂滅。詩人的心境竟是這樣的太上無情!其原因究竟何在?

對此,胡應麟說得很有見地,他說《辛夷塢》是"入禪"之作,"讀之身世兩忘,萬念俱寂。"(《詩藪內編》)"入禪"二字,抓住了理解此詩的關鍵。王維確實是經常對花習禪,以禪入詩的。他的《積雨輞川莊作》說:"山中習靜觀朝槿,松下清齋折露葵"。可以說是他當時生活的真實寫照。王維由於家庭的原因,早年奉佛,終身不疲。他仰慕的是維摩詰居土,他以在家居士的身分,吸取並融通佛教的義理,對佛教各宗派持一種兼收幷蓄的態度。他與華嚴宗、淨土宗,甚至密宗僧人都保持着聯繫。不過,對他影響最大的恐怕還是禪宗思想。他母親"師事大照禪師三十餘年"(見王維《請施莊爲寺表》),大照即北宗祖師神秀的高足普寂。這對王維早年的思想不可能沒有影響。大約在他四十歲左右的時候,王維爲侍御使出使南陽,途中遇到慧能的弟子神會,神會所宣揚的南宗心要,又使他一見傾心。(《大正藏》85冊《神會語錄》殘卷,巴黎藏敦煌寫本,胡適校寫)

禪宗是中國人的哲學,是中國人接觸了大乘佛教之後體悟到自己心靈深處的`奧祕的一種新的境界,它與中國原有的老莊哲學存在着一定程度的內在聯繫。禪宗強調"對境無心""無住爲本"。也就是對一切境遇不生憂樂悲喜之情,不粘不著,不塵不染,心念不起。《壇經頓漸第八》記載了這樣一則故事:"時有風吹幡動。一僧曰風動,一僧曰幡動,議論不已。惠能進曰,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禪宗還特別強調要破除"法執"、"我執"。說世界萬有固屬虛幻,說一切皆空,亦是妄見,只有不空不有,亦空亦有,纔是中道之義。所以,他們把人類的一切活動都看成是尋求解脫的"妙道":"舉手舉足,皆是道場,是心是性,同歸性海";(王維《能禪師碑並序》)把世界的一切事物都看成是"真如"的外在顯現:"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鬱郁黃花,無非般若";(僧肇語)這種"真如"佛性存在於宇宙萬物之中,存在於每人的內心深處,不是語言所能傳達、概念所能表現的,所謂"不可思議",只有神祕的直覺--頓悟,才能真實地把握到它的存在。王維以禪宗的態度對待人世的一切,使他對宇宙對人生都保持着一種任運自在的恬淡心境。將這種心境融進於自己的詩歌,於是,使其《輞川集》及其晚年的大多數作品中都閃耀出一種似有若無的禪光佛影。王維詩中的境界,大都是一個個獨立而封閉的世界:空山、翠竹、日色、青松、蓮花、鳥鳴、流水,鐘聲……。一切都是那樣的圓滿自在,和諧空靈。其意象的空間是有限的,但包含着無限的意蘊;時間也並不明顯,似乎象徵着"真如"的永恆。

《辛夷塢》也是這樣一個境界,只不過禪意更濃,顯得更爲空靈。因爲"對境無心",所以花開花落,引不起詩人的任何哀樂之情;因爲"不離幻相",所以他畢竟看到了花開花落的自然現象;因爲"道無不在",所以他在花開花落之中,似乎看到了無上的"妙諦":辛夷花紛紛開落,既不執着於"空",也不執着於"有",這是何等的"任運自在"!紛紛二字,表現出辛夷花此生彼死、亦生亦死、不生不死的超然態度。在王維看來,整個精神世界和物質世界,不正是象辛夷花那樣,在剎那剎那的生滅中因果相續、無始無終、自在自爲地演化着的嗎?"不生不滅,如來異名。"(《楞伽經》),王維因花悟道,似乎真切地看到了"真如"的永恆存在,這"真如"不是別的,就是萬物皆有的"自然"本性。但是,一悟之後,王維竟分不清這"道"究竟是花的本性呢?還是自己心中本有的清靜無染的佛性。不過,這是無關緊要的,要緊的是悟到了道,在"真如"智慧的靈光下,物與我本無差別,物即是我,我即是物,這就是人們常說的物我兩忘的無差別境界,亦即王國維"以物觀物"的"無我之境。"

"王維詩高者似禪,卑者似僧",(李夢陽《空同子》)他那些純粹宣揚佛教教義的押韻詩,寫得毫無意味。不過,象《辛夷塢》這樣的"入禪"之作,藉助於完整的形象表現出那麼一種"禪趣",其藝術上的成功,還是令人尋味的。朱光潛先生說過:"詩雖然不是討論哲學和宣傳宗教的工具,但是它的後面如果沒有哲學和宗教,就不易達到深廣的境界。"(《中西詩在情趣上的比較》)有餘不盡,意在言外,這言外之"意"不管是哲學的,還是宗教的,似乎都是藝術作品審美意境所不可缺少的。王維詩之所以在今天仍有其獨特的審美價值,其原因大概就在於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