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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鍾之死--《紅樓夢》版本探微之一

作者:劉世德

轉自牟平資訊港之讀書時間

一 題外的話

   

    《紅樓夢》的版本問題是相當錯綜複雜的。

    在各個脂本之間,誰比誰早,誰比誰更接近於曹雪芹的原稿,誰和誰可以歸屬於同一系統,--這些問題遠非寥寥幾句話所能說清。而在某一個脂本內部,這一回大體上接近A本,那一回卻與B本基本上相同,怎樣解釋這類現象,又煞費口舌。

    因此,我想,從微觀着手,選擇若干具體的問題和事例,逐個地進行研究和探討,以期求得一些比較明晰、比較準確的結論,然後再從總體上加以論證,或許不失爲目前的一個可取的方法。

    我已在這方面進行了一些初步的嘗試, 並先後發表了《紅樓夢版本探微》系列論文《薛蟠大鬧學堂》【注 1】、《迎春是誰的女兒》【注 2】以及札記《讀紅脞錄》【注 3】、《讀紅瑣錄》【注 4】等。這種方法是否可行, 結論是否科學, 是否具有一定的說服力, 盼望能得到方家的指正。

    現在請讓我再從第十六回的結尾談起。

二 字數的不同

    第十六回結尾的故事情節是秦鍾之死。而這在各個脂本和程本中,彼此存在着或多或少的差異,爲我們提供了研究和探討《紅樓夢》版本問題的比較典型的事例。更爲湊巧的是,在現存的十二種脂本之中,除了鄭振鐸藏本(它只殘存第二十三回、第二十四回兩回)以外,全都儲存着第十六回【注 5】。原始資料可以說是相當充分的。

    第十六回敘述秦鍾之死,始於--

    且說寶玉,近因家中有這等大事,賈政不來問他的書,心中是件暢事, 無奈秦鍾之病一日重似一日,也着實懸心,不能樂業。……【注 6】

    終於全回的結尾。十一種脂本以及程甲本、程乙本的字數頗不一致,茲統計如下【注 7】:

舒 本-- 957字。

蒙 本-- 919字。

甲戌本-- 918字。

戚 本-- 918字【注 8】。

楊 本-- 822字。

己卯本-- 820字【注 9】。

庚辰本-- 819字。

程乙本-- 772字。

夢 本-- 750字。

程甲本-- 750字。

彼 本-- 747字。

    從字數上看,舒本獨多。與之相比, 蒙本、甲戌本、戚本彼此基本相同,次之;楊本、己卯本、庚辰本少一百四十字左右;程乙本少一百八十餘字; 夢本、程甲本、彼本則要少二百字以上。但,字數的不同,甚至相差得比較懸殊,這隻能初步證實我已經指出的,上述版本在第十六回結尾上存在着差異的現象,還不足以直接判斷它們的系統歸屬及其底本成立年代的早晚。 

三 結尾的四個類型

    雖然都是寫秦鍾之死,它們卻有不同的寫法。因之產生了細節上的差異。爲了說明問題方便,不妨把這一大段情節細分爲若干要點如下:

一、寶玉準備去探望秦鍾。

二、茗煙來報信,說秦鍾“不中用”了。

三、行前, 寶玉稟明賈母,賈母囑咐早回。

四、寶玉乘車,來到秦鍾家中。

五、寶玉失聲痛哭,李貴勸解。

六、寶玉叫秦鍾,秦鐘不睬。

七、鬼判來捉,秦鍾魂魄不肯離去,百般求告。

八、鬼判叱吒秦鍾。

九、秦鍾央求鬼判放回,以便和寶玉說一句話。

十、都判官聽到“寶玉”之名,慌張起來,喝罵衆小鬼。

十一、……

    從一到十,各個脂本和程甲本、程乙本的情節基本上一致。它們的歧異是從十一開始的。試對上述各種版本進行仔細的校勘和比較,可以發現,它們描寫秦鍾之死,從十一開始,實有甲、乙、丙、丁四個類型之分: 

甲(七種)--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蒙本、戚本。

乙(一種)--楊本。

丙(二種)--舒本、彼本。

丁(三種)--夢本、程甲本、程乙本。 

四 甲種類型

甲種類型,以甲戌本爲代表。它是這樣寫的:

    衆鬼見都判如此,也都忙了手腳,一面又報怨道:“你老人家先是那等 雷霆電雹,原來見不得‘寶玉’二字。依我們愚見,他是陽間,我們是陰間, 怕他也無益於我們。”都判道:“放屁。俗語說的好,天下的官管天下的事。 陰陽本無二理。別管他陰也罷,陽也罷,敬着點沒錯了的。”衆鬼聽說,只 得將秦魂放回。(秦鍾)哼了一聲,微開雙目,(見)寶玉在側,乃免強嘆 道:“怎麼不肯早來?再遲一步,也不能見了。”寶玉忙攜手垂淚道:“有 什麼話,留下兩句。”秦鍾道:“並無別話。以前你我見識,自爲高過世人, 我今日才知自誤。以後還該立志功名,以榮耀顯達爲是。”說畢,便長嘆一 聲,蕭然長逝。下回分解。

    和其他類型的脂本比較起來,甲戌本這段結尾文字的特點在於:第一, 判官已答允,衆鬼依從,秦鍾魂魄遂被放回。第二, 秦鍾醒後,對寶玉說了幾句話,話中有嘆息,也有勸告。第三, 回末明確交代,秦鍾已死。

五 乙種類型

乙種類型,即楊本:

    衆鬼見都判如此,也都忙了手腳,一面又怨道:“你老人家先是那等雷 霆電雹,原來見不的‘寶玉’二字。依我們愚見,他是陽,我們是陰,怕他 也無益。不如拿了秦鍾, 一走完事。”判官聞聽,連喝不可。於是將秦鍾魂 魄放回。 (秦鍾) 甦醒過來,睜眼見寶玉在傍,無奈痰堵咽喉,不能出語, 只番眼將寶玉看了一看,頭搖一搖,聽喉內哼了一聲,遂瞑然而逝【注10】。 且聽下回分解。

    和甲戌本相比,它有三點顯著的差異:第一, 衆鬼先是不肯,後來方纔依從。第二, 秦鍾醒後,沒有說出話來。第三, 增加了關於秦鍾臨終之前的細節描寫。

六 丙種類型

丙種類型,以舒本爲例:

    衆鬼見判官如此,也都忙了手腳,一面【注11】又報怨道:“你老人家 先是那等雷霆電雹,原來見不得‘寶玉’二字。依我的見識,他是陽,我是 陰,怕他也無益。此章無非笑趨勢之人。陽豈能將勢壓陰府麼【注12】?” 然判官雖肯,但衆鬼不依,這也沒法,秦鐘不能醒轉了。再講寶玉,連叫數 聲不應,定睛細看,只見他淚如秋露,氣若游絲,眼往上翻,欲有所言,已 是口內說不出來了。但聽見喉嚨內痰響,若上若下,忽把嘴張了一張,便身 歸那世了。寶玉見此光景,又是害怕,又是心疼傷感,不覺放聲大哭了一場。 看着裝裹完畢,又到牀前哭了一場。又等了一回,此時天色將晚了,李貴、 茗煙再三催促回家,寶玉無奈,只得出來,上車回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 下回分解。

    這個結尾,既和甲種類型不同,也有異於乙種類型。首先,衆鬼不肯依從。其次,秦鐘沒有醒過來。再次,和甲種類型相比,增添了秦鍾臨終之前的細節描寫;和乙種類型相比,這段描寫不是從秦鐘的角度着手,而是刻畫寶玉眼中、耳中的見聞。最後,增添了一段文字,描寫寶玉在李貴、茗煙的催促下,上車回家,作爲全回的結束。

七 丁種類型

丁種類型,以夢本爲例:

    衆鬼見都判如此, 也皆慌了手腳,一面又報【注13】怨道:“你老人家 先是那等雷霆火炮,原來見不得‘寶玉’二字。依我們愚見,他是陽,我們 是陰,怕他亦無益於我們。”畢竟秦鍾死活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這段敘述,字數最少。其他脂本上的幾個細節,它都回避了。例如:衆鬼到底有沒有依從?秦鐘的魂魄是不是被放回了?秦鐘有沒有醒過來?他有沒有對寶玉說過話?這些問題,它根本不作明確的交代。甚至到了最後的結尾,秦鍾究竟是死是活,它竟給讀者留下懸念,要讀者到下續的第十七回中去尋找答案。

    一個結尾,四個類型,這說明什麼呢?

八 四個類型出現的先後

    四個類型,說明它們的底本有四個不同的來源。 四個類型, 又可以根據它們的底本成立的先後來判斷它們出現早晚的次序。

    《紅樓夢》的版本可以分爲脂本、程本兩大系統。而在第十六回結尾的四個類型中, 甲、乙、丙種類型屬於脂本系統; 丁種類型則既有夢本, 又有程甲本、程乙本, 表明它介於脂本系統和程本系統之間。

    若按版本成立的時間順序來說, 脂本系統在先, 程本系統在後。脂本系統包括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蒙本、戚本、舒本、彼本、楊本、夢本等。它們各自成立的時間順序尚有待於我們作深入的研究。程本系統包括程甲本、程乙本。它們成立的時間順序, 自然是程甲本在先, 程乙本在後。

    因此, 從版本成立早晚的角度來說, 在這四個類型中, 以甲、乙、丙三種類型爲最早, 以丁種類型爲最晚。丁種類型則既有脂本系統的成分, 又有程本系統的成分, 是脂本系統向程本系統過渡的橋樑。

圖示如下:

┃甲、乙、丙┣━┫丁┃ 

這樣的順序, 是不是能夠成立呢? 

這需要從結尾的內容和文字來判斷和檢驗。

九 秦鐘的懺悔

    在第十六回結尾的文字中, 在甲種類型中, 最引人注目的是: 秦鍾對寶玉所說的一番話。

    這番話, 僅見於甲種類型, 在其他幾種類型中杳無蹤影。

    我們知道, 秦鍾是寶玉的知心好友。關於這一點, 曹雪芹曾作了濃墨重筆的描繪。第七回專門鋪敘了寶玉和秦鍾結交的經過。初次會面時, 寶玉、秦鍾就一見如故。“二人你言我語, 十來句後, 越覺親密起來。”秦鍾因之變成了寶玉家塾中“伴讀的朋友”。“自此以後, 他二人同來同往, 同坐同起, 愈加親密。” 顯然, 他們二人在思想上有着基本上的一致或共通之處。秦鍾所想的、所說的, 大體上也應當和寶玉所想的、所說的相彷彿。

    現在, 秦鍾臨終時對寶玉所說的話分明含有懺悔的意思。話語的前一半-- “以前你我見識, 自爲高過世人, 我今日才知自誤。”--是嘆息; 話語的後一半--“以後還該立志功名, 以榮耀顯達爲是。”--則是勸告。

    寶玉聽了秦鐘的嘆息和勸告後, 究竟有什麼反映? 由於書中文字已到了一回的結尾, 還沒有來得及交代。對秦鐘的勸告, 寶玉是同意, 還是不以爲然? 是接受, 還是拒絕? 無論在本回之末, 或在下回之首, 作者都向讀者封鎖了消息。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爲什麼會出現這樣尷尬的局面? 

    古人說: “鳥之將死, 其鳴也哀; 人之將死, 其言也善。”對摯友的最後一次的勸告, 如果寶玉的態度竟是如風過耳, 無動於衷, 那麼, 作者還着重寫它幹什麼?!

    箇中必有緣故。這值得我們思索。

    在我們看來, 秦鍾醒後所說的那一番話, 與書中所寫的寶玉的思想、性格大相徑庭。秦鍾向寶玉指出的, 是一條“立志功名”, 追求“榮耀顯達”的生活道路。而這恰恰是寶玉所不願意走的'和激烈反對的。我們記得, 襲人曾當面向寶玉指出過, “凡讀書上進的人, 你就起個名字, 叫做‘祿蠹’”(第十九回)。爲此, 寶玉對湘雲、寶釵都有過不愉快。一次, 湘雲、襲人和寶玉在一起談話。湘雲對寶玉說, “你就不願讀書去考舉人、進士的, 也該常會會這些爲官做宰的人們, 談談講講些仕途經濟的學問, 也好將來應酬世務, 日後也有個朋友。”委婉的、苦心的規勸, 換來的卻是寶玉的斥責: “混帳話”。寶玉立刻回答湘雲說: “姑娘, 請別的姊妹屋裏坐坐, 我這裏仔細贓了你知經濟學問的! ”當場讓她下不了臺。襲人趕緊打圓場, 插嘴說, “雲姑娘快別說這話。上回也是寶姑娘也說過一回, 他也不管人臉上過的去、過不去, 他就咳了一聲, 拿起腳來走了。”緊接着, 寶玉還公開拿寶釵和黛玉作鮮明的對比: “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帳話不曾? 若他也說過這些混帳話, 我早和他生分了”(第三十二回)。我們還記得, 此前, 正是寶釵, 在“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時曾嘲笑過寶玉: “虧你今夜不過如此, 將來金殿對策, 你大約連‘趙錢孫李’都忘了呢”(第十七、十八回)。寶釵和黛玉, 一個是寶玉不中意的, 一個是寶玉的心上人, 涇渭分明, 於此可見一斑。

    難道秦鍾也是寶玉所鄙視的“祿蠹”一流的人物? 

    寶釵、湘雲的話都聽來刺耳, 秦鍾這種類似的話又安能引起寶玉的共鳴? 秦鐘的話如果引不起寶玉的共鳴, 曹雪芹卻去渲染地寫它, 豈不是多此一舉? 難道他願意自己給自己製造矛盾嗎? 

   怎樣理解這個矛盾的現象呢? 

十 最早的初稿

    要合理地解釋這個矛盾的現象, 不能不依賴於我們的一項推測。

    當然, 我們的推測並非空中樓閣, 而是有着一定的根據。 

    甲戌本的一條脂批曾說, “雪芹舊有《風月寶鑑》之書”【注14】。這就向我們透露了一條重要的消息。曹雪芹《紅樓夢》的創作過程, 原來有兩個不可混淆的階段。一個是《風月寶鑑》寫作的階段, 另一個是《紅樓夢》寫作和修改的階段。所謂《風月寶鑑》其實就是《紅樓夢》的一部分初稿。我們今天所見到的曹雪芹的《紅樓夢》則是在他的舊有的《風月寶鑑》一書的基礎上增飾、改寫而成的。因此, 二者的人物和故事都有着若干的重複和交叉。但在重複和交叉中, 人物的思想境界和性格特點都會有所發展和有所改變, 故事的細節也會有所豐富和有所歧異。 

    秦鍾自然是《風月寶鑑》中的一個重要人物。有關他的種種情節, 包括他和寶玉的初會, 大鬧學堂, 他和智能兒的戀情, 他的逝世等等, 甚至包括他的姐姐秦可卿的故事, 他的朋友柳湘蓮的故事【注15】等等, 全屬於《風月寶鑑》初稿的內容。 

    在《風月寶鑑》中, 寶玉無疑也是重要人物或主角。但當曹雪芹構思和創作《風月寶鑑》之初, 寶玉的叛逆精神以及他和黛玉、寶釵二人的戀愛、婚姻悲劇故事尚未於頭腦中形成, 或者尚未於筆底寫出, 或者尚未作最後的修改、定稿, 因而一開始並沒有被包含在《風月寶鑑》一書的篇幅之內。也就是說, 《風月寶鑑》中的寶玉的思想、性格並不像後來的《紅樓夢》中的寶玉那樣的成熟、定型。 

    我認爲, 甲種類型中的關於秦鍾之死的描寫, 包括秦鍾臨終時對寶玉所說的話, 正是《風月寶鑑》初稿中的原有的文字。秦鍾勸諫寶玉要走正路, 不要再渾渾噩噩地、胡作非爲地打發日子。這顯然是有的放矢, 有着一定的針對性。從這裏, 我們不是恰巧可以窺知寶玉平日的所作所爲嗎? 而這定然是《風月寶鑑》中原已描寫過的內容, 但在《紅樓夢》成書過程中已被大部分芟除了。 

    《紅樓夢》的創作過程, 據曹雪芹自己說, 是“披閱十載, 增刪五次”(第一回)。 

    當曹雪芹把《風月寶鑑》和《紅樓夢》合併, 寫或寫完了以後的寶玉、黛玉和寶釵的戀愛、婚姻悲劇故事時, 回過頭來再看秦鍾之死這一段文字, 他必然會發現存在的矛盾, 這時, 或在這之後的某一個時候, 他就決定進行又一次刪改。 

    如果這個設想能夠成立, 那麼, 我們可以說, 關於《紅樓夢》第十六回回末秦鍾之死這一段文字, 甲種類型是初稿, 乙、丙、丁三種類型是修改稿。而初稿(甲種類型)的作者當然是曹雪芹, 修改稿則除丁種類型的程甲本、程乙本外, 其他也都出於曹雪芹本人的手筆。 

十一 三次不同的修改

    不妨考察一下這三次不同的修改。乙種類型(楊本)是第一次修改稿。不難看出, 它的修改任務在於, 捨棄秦鐘的那一番話。秦鐘的話刪掉了, 矛盾自然而然地也就不復存在了。 

    秦鍾雖然醒轉過來, 但卻說不出話。這就達到了把那一番話語刪去的目的。增加的文字, 也都是圍繞着這個目的。“番眼將寶玉看了一看, 頭搖一搖”, 是寫秦鍾處於不能出聲的狀態下的痛苦的表情。“痰堵咽喉”, 則是解釋秦鍾爲何不能出聲。 

    丙種類型(舒本、彼本)是第二次修改稿。顯而易見, 它的修改方案的要點是: 不讓秦鍾醒轉過來。這自然是爲了彌補乙種類型的缺點。前面預先設下多重的鋪墊, 結果秦鍾仍舊不能出聲, 未免會使讀者感到掃興。於是, 產生了乾脆不讓秦鍾醒轉的方案。既然醒不了, 也就無所謂出聲不出聲了。 

    乙種類型的結尾與前面的描寫略有重複。所以, 丙種類型又補充了一個新的結尾, 以顯示寶玉探視秦鐘的全過程的完滿的結束。 

    夢本、程甲本、程乙本(丁種類型)是第三次修改稿。前兩次修改都沒有徹底解決問題。舊的罅漏沒有補苴, 又留下了新的遺憾。譬如說, 舒本、彼本新添的末尾儘管避免了和上文的重複, 卻不料又造成了和下文(第十七回開端)的交叉。這次的修改帶有釜底抽薪的性質。凡是不能解決的疑點、難點, 統統抹去, 不讓它們呈現在讀者的面前。這其實是一種無可奈何的簡單而省事的辦法。在第三次修改稿中, 程甲本是對夢本的因襲, 程乙本則是在程甲本的基礎上有所修改(添寫了都判的“着急”、“吆喝”)。夢本的修改稿以及此前的修改稿, 我認爲, 基本上都是出於作者曹雪芹本人的修改。 

    爲什麼說這些修改稿都出於作者之手, 而不是出於後人(收藏者、抄書者、閱讀者)之手呢? 這有三點理由: 

第一, 修改者對整個的創作過程非常熟悉。

第二, 修改稿有批語。有的批語還混入了正文(例如丙種類型)。這足以證明, 這些地方出於脂本原文, 即作者手稿。

第三, 有七種脂本的文字基本上一致(例如甲種類型)。 

   這樣說, 當然要受到“基本上”三字的限制。因爲這並不排除這樣一種可能性: 尚有個別的字、詞出於後人的修改。 

十二 舒本先於彼本

    乙種類型(楊本)只有一種版本, 也就無所謂先無所謂後了。丁種類型雖有三種版本(夢本、程甲本、程乙本), 因有脂本與程本之別, 自然是夢本在先, 程甲本居中, 程乙本在後, 毋須再作附贅縣疣的推論。剩下甲、丙兩種類型, 各自有五種或兩種版本, 還需要一一細辨它們的成立的先後。

    先看舒本和彼本, 誰成立在先, 誰成立在後?舒本和彼本都屬於丙種類型。它們的文字, 十之八九基本上相同。唯一的例外, 是這一大段:

    (再講寶玉連叫數聲不應, )定睛細看, 只見他淚如秋露, 氣若游絲, 眼望上翻, 欲有所言, 已是口內說不出來了, 但聽見喉嚨內痰響, 若上若下, 忽把嘴張了一張, 便身歸那世了。寶玉見此光景, 又是害怕, 又是心疼傷感, 不覺放聲大哭了一場, 看着裝裹完畢, 又到牀前哭了一場。(又等了一回, ……) 

    它爲舒本所有, 而爲彼本所無。 

    誰是原文(有此段文字者), 誰是改文(無此段文字者), 需要作出判斷。判斷的標準, 主要看: 這段文字是否有連續性? 有了這一大段文字, 上下文是否順暢? 沒有這一大段文字, 內容是否會使讀者感到欠缺? 

    舒本的這一大段文字, 放在整個上下文之中, 顯然有連續性, 也是順暢的。而且還和上文互有鉤連和照應。 

    前面寫秦鍾“面如白臘”, 這裏寫秦鍾“淚如秋露, 氣若游絲”, 都是寶玉眼中所見, 都是關於病人臨終時的臉部的近景特寫鏡頭, 都是運用形象的比喻, 一前一後, 遙相呼應, 構成了有機的組合。 

    前面寫秦鍾“合目”, 是一種靜態, 是寶玉方來時所見, 而秦鍾並不知寶玉之至。這裏寫秦鍾“眼望上翻”, 卻是一種動態, 是寶玉呼叫後所見, 而秦鍾已恍惚聽見了寶玉的聲音。前面, 秦鍾是不能說話, 也不想說話。因爲他還有諸多的掛念: 家務、積銀、智能等等。這時, 他已聽見有人說出了“寶玉來了”四個字, 他想同好朋友說句知心話, 因此向鬼判求情。--這就是“欲有所言”的願望。然而他是“已發過兩三次昏”的病危者, 生理的限制使他發不出聲, --這就是“眼望上翻”的表現。 

    前面寫寶玉一見秦鍾“便不禁失聲”。他想哭, 但受到了李貴的勸阻。那時秦鍾還沒有死去, 他只能忍住。這時, 秦鍾已死, 李貴勸阻的理由已不存在, 故放聲大哭。還哭了兩次。一次在見到秦鍾想說而不能說之際。一次是裝裹完畢, 在牀前的最後告別。 

    這些無疑都是合情合理的, 也是動人的。

    反之, 如果沒有了這一大段, 倒變成不合情、不合理, 失去了一次打動讀者的機會。試想, 知己者去世, 既沒有號啕的大哭, 也沒有其他的傷心的表示, 這難道符合寶玉此時此地的心境嗎?因此, 有這一大段的方是原文。也就是說, 舒本是原文, 彼本不是原文。那麼, 彼本爲什麼要刪節這一大段文字呢?我們知道, 在第十六回結尾的文字上, 舒本和彼本基本上相同, 這證明它們出自同一個底本。它們同樣都儲存了一句批語混入正文的文字:此章無非笑趨勢之人。這更是它們擁有同一底本的堅硬的旁證。出自同一底本, 照例是不會有這一大段文字的出入的。舒本和彼本每行的字數不同, 前者是二十四字, 後者是十六字。它們的底本每行的字數, 若與舒本相同, 則爲二十四字, 若與彼本相同, 則爲十六字。細數舒本獨有的這一大段文字, 不多不少, 共九十六字。這真是一個巧妙的數字。它正佔據了舒本的四行, 或彼本的六行。故知彼本的少卻九十六字, 抄手實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他粗心大意地抄漏了整整的四行或六行。這是抄本中常見的一種“跳行”的現象。它是出於抄手的無意的疏忽, 而不是出於旁人的有心的刪節。在這一點上, 舒本忠實於底本的原文; 所以, 它早於彼本。 

十三 甲戌本最早

    再看甲種類型的五種版本, 誰成立在先, 誰成立在後?從種種方面來看, 當然以甲戌本的成立爲最早。這不妨用正文、批語作證。在正文方面, 可以舉三個例子。 

    例一: “又記掛着父母還有留積下的三四千兩銀子”。“父母”, 己卯本、庚辰本作“父親”。我認爲, “父母”出於初稿, “父親”則是後改的。 

    秦鍾早年喪母。第八回結尾寫道: “這秦業現任營繕郎, 年近七十, 夫人早亡。”當秦鍾與寶玉結交時, 秦母已死去甚久。所以, 己卯本、庚辰本等的改文 “父親”是對的。甲戌本雖錯, 卻是初稿。不可能本來對, 反而改得錯了。甲戌本產生錯誤的原因, 可能有兩個: 一是筆誤, 二是按照作者原先的設計, 秦鐘的母親並未早亡, 後來改變了設計, 但又忘記將這裏的文字作相應的改變。 

    例二: “忙上了車, 李貴、茗煙等跟隨”; “李貴忙勸道”。“李貴”, 己卯本、庚辰本、蒙本、戚本作“李景”。我認爲, “李貴”出於原文, “李景” 則是形訛造成的。 

    李貴是“寶玉的奶母之子”。他在第九回首次登場。而在第九回, 不論是甲戌本, 或是己卯本、庚辰本、蒙本、戚本, 全都一無例外地寫作“李貴”。誤字當然出現於正字之後。 

    例三: “寶玉聽了, 方忍住, 近前見秦鐘面如白臘。寶玉叫道……”。“面如白臘”之後, 己卯本、庚辰本、蒙本、戚本均有“合目呼吸於枕上”七字。我認爲, 爲甲戌本所無的這七個字倒是後添的。 

    寶玉看到秦鐘的臉, 就不能不看到秦鐘的眼。何況下文說是“連叫三聲, 秦鐘不睬”, 總不能張着眼而不理睬吧? 有了這七個字, 纔算補足了當時的情景。而且這七個字還爲下文的“微開雙目”四個字預先埋下了伏筆。 

    和正文一樣, 在批語方面, 也可以引申出同樣的結論。 

    在甲戌本里, 在“秦鍾之死”這一部分, 針對着正文“依我們愚見, 他是陽間, 我們是陰間, 怕他也無益於我們”, 有一條行側批說: “神鬼也講有益、無益。”這條“行側批”形式的批語, 在己卯本、庚辰本、蒙本、戚本里,卻變成了“雙行小字夾批”形式的批語。屬於這種情況的批語, 包括這條在內, 一共有九條之多。 

    另外, 甲戌本還有這樣一條行側批: “調侃‘寶玉’二字, 極妙。”到了己卯本、庚辰本, 不僅轉化爲雙行小字夾批, 還在句末添加了“脂研”的署名。 

    往抄本上寫批語, 在一般的情況下, 行側批是可以隨時寫上去的。雙行小字夾批則不然。它的存在, 必須在抄手的謄清之前。也就是說, 行側批可以由批者自己直接題寫在原抄本上, 而雙行小字夾批卻必然是由抄手繕寫在清抄本上的。因此, 同樣內容、同樣文字的一條批語, 行側批要早於雙行小字夾批。 

    這就證明了一條規律: 凡是A本某一“行側批”轉化爲B本“雙行小字夾批” 的, 必然是A本的成立早於B本。 

    基於上述理由, 可以斷言, 甲戌本早於己卯本、庚辰本、蒙本、戚本。 

十四 晚於甲戌本的四種版本

     在甲種類型中, 己卯本、庚辰本、蒙本、戚本都晚於甲戌本。這四個版本可以分爲兩組: 己卯本、庚辰本爲一組, 蒙本、戚本爲另一組。從它們的成立來說, 己卯本、庚辰本要早於蒙本、戚本。 

     請先看一個有典型意義的例子, 是都判所說的話: 

    “俗語說的好, 天下的官管天下的事, 陰陽本無二理。別管他陰也罷, 陽也罷, 敬着點沒錯了的。”--甲戌本 

    “俗語說的好, 天下官管天下……陰陽並無二理。別管他陰也……沒有 錯了的。”--己卯本 

     “俗語說的好, 天下官管天下事。自古人鬼之道, 卻是一般, 陰陽並無 二理。別管他陰也罷, 陽也罷, 還是把他放回, 沒有錯了的。”--庚辰本 

    “俗語說的好, 天下官管天下民, 陰陽並無二理。別管他陰, 也別管他 陽, 沒有錯了的。”--蒙本、戚本 

    在這四種異文中, 只有甲戌本是初稿, 也是曹雪芹的原文。關鍵在於它獨有的一句: “敬着點沒錯了的”。這句屬於一種調侃的筆墨, 用以解釋都判自己聽到“寶玉”二字之後的驚慌, 意通, 字也順。 

    庚辰本的“還是把他放回, 沒有錯了的”, 未免略顯牽強。“沒錯”或“沒有錯”本來是指“敬着點”。“把他放回”又有什麼錯不錯的問題呢? 而且上文已有“放了他回去走走”的說法, 下文尚有“只得將秦魂放回”之語, 何其冗沓乃爾! 可知這是出於甲戌本之後的改文。 

    至於蒙本、戚本, 它們把“沒有錯了的”和“別管他陰, 也別管他陽”捏合在一起, 語氣毫不銜接, 比庚辰本更牽強, 更沒有道理。它們也是改文, 更出於庚辰本之後。 

    己卯本的異文最值得注意。它似乎起了一種中介的作用。它的文字同於庚辰本, 但, 卻沒有其中的十一個字: “事。自古人鬼之道, 卻是一般”; 同時, 也沒有另外的十個字: “罷, 陽也罷, 還是把他放回”。它雖然沒有這十一個字和那十個字, 卻分別保留着十一個字和十個字的空白地位。請看, 它的空白之處, 恰好是甲戌本和庚辰本, 以及庚辰本和蒙本、戚本發生異文之處, 這難道會是偶然的巧合嗎? 

    特別是蒙本、戚本, 它們的“天下官管天下民”, 那個“民”字是旁人或後人的填補, 昭然若揭。把不相干的兩句捏合在一起, 正顯示出對作者的原意缺乏深入的體會。己卯本殘留了一個不完整句: “別管他陰也”。實際上, 底下還應有一個“罷”字, 也還應再有“陽也罷”三字。“也罷”是助詞, 這裏連用兩個 “也罷”是表示不以“陰”或“陽”爲條件。蒙本、戚本卻把“陽”、“也”二字生硬地拆開, 與原文的距離實不可以道里計。 

    說蒙本、戚本晚於己卯本, 並且受到了己卯本的影響, 大概是不會冤枉它們的。 

    再看另外一個小例子。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 “衆鬼見都判如此, 也都忙了手腳, 一面又報怨道……”其中“報怨”的“報”字, 是曹雪芹那個時代的通俗的寫法。在《紅樓夢》早期抄本中曾屢屢現身。蒙本、戚本卻將它更換爲比較正規的“抱”字, 正暴露出後改的痕跡。我估計, 這很可能出於抄手之所爲。 

    總之, 這四種版本都晚於甲戌本; 其中, 己卯本早於庚辰本, 庚辰本又早於蒙本、戚本。 

十五 簡短的結論

一, 第十六回的結尾, 異文較多。它提供了一個例證, 可以判斷各個版本成立的先後。 

二, 脂本十一種和程本兩種, 由於結尾的文字不同, 而呈甲、乙、丙、丁四種類型。 

三, 四種類型成立的先後順序爲: 

┃甲┣━┫乙┣━┫丙┣━┫丁┃

四, 脂本十一種的異文基本上都出於曹雪芹的初稿或修改稿。 

五, 十一種脂本和兩種程本各自成立的先後順序, 圖示如下:

                                   ┏━┫庚辰┃

           ┃甲戌┣━┳━┫己卯┣━┫

                     ┃            ┗━━━━┫ 蒙 ┃ 戚 ┃

                     ┣━┫ 楊 ┃

                     ┣━┫ 舒 ┣━┫ 列 ┃

                     ┗━┫ 夢 ┣━┫程甲┣━┫程乙┃

一九九四年四月 

【注 1】《薛蟠大鬧學堂》一文係爲“1986年哈爾濱國際紅樓夢研討會”而寫, 曾在小組會上宣讀。後應友人之約, 改訂爲《解破了〈紅樓夢〉的一個 謎--初談舒本的重要價值》, 發表於《紅樓夢學刊》(文化藝術出版 社, 北京)1990年第二期。

【注 2】《迎春是誰的女兒? 》載於《紅樓夢學刊》1991年第四期。

【注 3】《讀紅脞錄》發表於《紅樓夢學刊》, 自1991年第一期起連載。

【注 4】《讀紅瑣錄》發表於《紅樓》(貴州省紅學會, 貴陽), 自1992年第一 期起連載。

【注 5】這十一種脂本是: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舒本(舒元煒序本)、楊 本(楊繼振舊藏本)、彼本(俄羅斯聖彼得堡藏本)、蒙本(蒙古王府 舊藏本)、戚本(戚蓼生序本,包括有正書局石印本、張開模舊藏本、 澤存書屋舊藏本三種)、夢本(夢覺主人序本)。

【注 6】引文據甲戌本。

【注 7】不包括標點符號,也不包括後筆旁添或圈點塗抹的文字。

【注 8】戚本三種,在第十六回結尾上,文字基本相同,故不再對它們作進一步 的區別。

【注 9】其中有空白兩處,佔據二十一個字的地位。

【注10】“逝”,原誤作“遊”。

【注11】“面”,原誤作“回”。

【注12】“陽”下,旁添“間”字;“勢”下,旁添“利”字。這都出於後人的 手筆。據彼本,可知“陽”下奪一“人”字。

【注13】“報”, 程甲本作“抱”。

【注14】硃筆眉批, 見於第一回。

【注15】《紅樓夢》第四十七回寫寶玉和柳湘蓮的對話, 提到了他們各自爲秦鍾 上墳的事。但在現存《紅樓夢》各回文字中, 並沒有寫到過秦鍾和柳湘 蓮的交往。估計這樣的內容已在《紅樓夢》的創作過程中被曹雪芹刪棄 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