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攔羊·揭地·打麥散文

【攔羊】

攔羊·揭地·打麥散文

年齡稍大一點的陝北男人,大都有過攔羊的經歷。

陝北人把放羊叫攔羊。由於陝北毗鄰寧夏、內蒙等地,受北方遊牧民族文化的影響,這裏一直是一個半農半牧區。羊子作爲陝北的主要畜牧產業,攔羊也就成了陝北人的重要活計。於是在陝北,山樑峁蓋上,溝渠坡窪裏,村頭路口間,隨處都能看到一羣羣散牧的羊子和身穿山羊皮襖、頭裹白羊肚子手巾的攔羊人。

攔羊這種營生,優點是清閒,缺點是枯燥。羊子趕出山,草吃飽,水喝足,不吃莊稼就能行,勞動強度小,技術含量低。但羊子日日要上山吃草,天天要下溝喝水,一年四季不間斷,天陰雨溼得出山,一個人成天圍着一羣羊轉,未免有點乏味。清閒也罷,枯燥也好,爲了生存的陝北人,只能是一代又一代地沿襲着這種生產生活方式。在陝北好多地方,有的人能從小攔羊攔到老,一輩子沒走出過大山一步。

每天早飯後,攔羊人手上提個攔羊鏟,肩上掛個搭褳褳,前面趕着羊一羣,後面緊跟狗一隻,坡窪上揚起一股股黃色的沙塵,山路上留下一粒粒黑色的羊糞,他們一天的攔羊生活,就這樣開始了。羊子剛進山,由於肚子餓,跑得比較快,攔羊人站在山畔上不住氣地吼喊。一會兒亮開嗓子罵,嫌跟不上羣的乏羊步伐慢;一會兒剷土圪瘩打,嫌想偷吃莊稼的羊子嘴太饞。等到羊子規規矩矩地吃開了草,攔羊人就消停了。他們把老皮襖往地上一鋪,攔羊鏟往身邊一插,裝一鍋子老旱菸往地上一躺,悠然自得地抽開了。這一時,白雲從頭頂上緩緩地遊過,蒼鷹在遠處的天邊慢慢地滑來,山雀在草叢間啾啾地鳴叫,山風把面頰輕輕地撫摸……時有遠處的山坡上一兩個鋤地的姑娘或收麥的婆姨出現,攔羊人便拉長聲調唱起了酸曲兒:

擦一把鼻子喲抹一把淚,

好女人不跟咱攔羊的睡。

帽殼殼揣幾顆山野雞蛋,

你要不嫌棄咱今晚上見……

陝北攔羊人,多數沒進學校門,個個都是好歌手。他們成天面對這苦焦單調的生活和荒涼孤寂的山野,只有唱歌,才能解除他們的孤寂,驅趕他們的疲勞,傾吐他們的苦衷……他們高興了要唱,愁苦了也要唱,喜怒哀樂,都在這一曲曲山歌中。也正因爲此,他們一個個都練就了一副好嗓子。那一聲聲從山樑峁蓋上飄來的“信天游”,時兒在調侃,時兒似哭訴,直聽得那懷春的少女臉蛋紅,愁苦的婆姨淚紛紛,勞作的農人停住了手中活,過路的行人坐在路邊的土圪塄。直到羊子跑遠了,那歌聲才由大到小,由近到遠,消失在山樑的另一端。

中午時分,羊渴了,人餓了,攔羊人就把羊子趕到溝灣裏飲水。羊子一字兒排成長隊站在河邊喝水,本來水量不大的小溪被羊子基本喝得斷流,一會兒羊肚子就喝得鼓一樣圓。攔羊人則湊空爬在泛水泉眼上喝幾口涼水,蹲在河邊洗一把被太陽曬得發燒的臉。飲完羊,羊子臥在石庵底反起了芻,攔羊人坐在樹蔭底吃開了乾糧,而跟羊狗則臥在攔羊人身旁,吐長了舌頭,打起了呼嚕。直到太陽西斜,背窪有了陰涼的時候,攔羊人又把羊趕到山裏攔開了。

日落西山的時候,火燒雲染紅了西天,背窪裏一抹暗黑,陽坡上一片橙紅,連綿起伏的羣山形成了一道道層次分明的線條。這時候,攔羊人開始清點羊數。他們大多不識數,但知道“扁角子”頭羊在不在,愛掉隊的“花肚膛”來沒來,懷羔的“大青羊”丟沒丟,看一眼就清楚。丟了的趕快找,羊全了便收工。牧歸的路上,公羊高昂頭,母羊奶累累,對牙牙羯子時不時在路邊把頭頂,一個個歡實得不得了。等到離家近了,渴急了的羊子想喝水,有羔的母羊要奶羔,跟不上隊的乏羊等吃料,如果圈裏的羔羊一叫喚,上料的老漢一添料,羊羣整個就亂了套。羊子滿溝叫,黃塵可村飛,忙得個攔羊人前後溝裏跑。直到聲靜塵消時,一天的攔羊營生纔算結束了。

攔羊人有四怕,春怕羊跑青,夏怕下暴雨,秋怕天連陰,冬怕下大雪。

春季青草露頭的時候,枯草羊不吃,青草不夠吃,羊子吃不飽,到處胡亂跑,整得攔羊人坐不住,站不穩,不失閒地跟在羊屁股上跑。夏天時,說風就是雨,雨來就起水,稍有不慎,羊子就會被水沖走。所以一到汛期,攔羊人天天得留心,時時要注意,一有響雷打閃,就會提心吊膽。一入秋,雨水十分多,一連陰十天八天不住,其他人可以在家睡大覺,攔羊人只能冒雨去放羊。他們的衣衫被雨水淋溼,褲管被雨水浸透,冷得上牙直打下牙。冬天大雪後,草被雪蓋住,路讓雪封了,羊子不能不出山。攔羊人只能穿上棉衣棉褲,頂着入骨的北風,踏着厚厚的積雪,在冰天雪地裏放羊,一天到晚凍得渾身麻木。

攔羊最驚險的場面,當數狼吃羊了。陝北狼多,凡攔羊的人,每年都要和狼進行幾次較量。有時,人歇得正爽,羊吃得正香,羊羣間突然有了騷動,這是狼闖進了羊羣。羊見狼,爲逃活命可溝二窪跑;狼見羊,爲得美食日死沒活追。羊子沒有野狼快,跑在後面的就被追上來的餓狼一口咬死。狼咬死一隻羊,顧不上細品,吸幾口羊血,又縱身撲向另一隻。如果攔羊人發現得遲,一會兒就有幾隻羊被狼咬死。只要攔羊人發現了狼襲擊羊,發一聲喊,跟羊狗就會向野狼撲去。一般情況,狗是敵不過狼的。但狗仗人勢,人借狗力,狼就害怕了,一看不得逞,便乾嚎幾聲逃走了。

攔羊人最瀟灑的,就是莊裏婆姨女子請他們挑毛襪子和編筐子、打篩子了。攔羊人由於閒,都學成了一手挑毛襪子和編筐子、打篩子的好手藝。所以一旦有人請他們幫忙,特別是莊裏的婆姨女子一請,他們就立馬來了精神。人變得更勤快了,活幹得更細法了,酸曲兒也更唱得不住氣了。當他們把那些工藝精巧的手工活交給那些婆姨女子者後,總能得到幾句甜甜的讚許聲。遇到好心的人,他們還能吃上一兩頓可口的炒雞蛋、醃豬肉。

國家實施退耕還林後,陝北的攔羊人失了業,但過去那種攔羊的生活,始終儲存在人們的記憶中。

【揭地】

揭地就是耕地。它是陝北人最重要的活路,也是莊稼漢最基本的技能。算不算莊稼漢,首先看會不會揭地;是不是好莊稼漢,就看揭地的水平高不高。

陝北人揭地用牲口,有套黃牛的,有用騾子的,也有用騾子的毛驢搭配的,但最多的還是“二驢擡槓”。“二驢擡槓”不是兩頭驢吵架,而是兩頭驢合拉一具犁。它們非但不吵架,還能緊密配合。配合默契是揭地人的希望,也是牲口的自覺追求。配合不好,不但要挨揭地人的鞭子,一不小心還有跌下崖畔的危險;配合得好,既省力氣又出活,主人高興自個樂。可以說,合則兩利,離則俱傷。

陝北人揭地分兩種,一爲種,二爲翻,用途不一樣,形式也不相同。一般而言,種地使老曲木耩,翻地用生鐵犁鏵;種地用的人手多,翻地只需一個人。

春暖花開的時候,春山處處綠,春鳥恰恰啼,陝北一幅春耕圖:陽坡上有填渠、打茬、挖地畔的人,山路上盡是些運糞、尋肥、送農具的人,人人春風滿面;一場知時雨,山村添生機,山樑上傳來回牛聲,山窪上響起信天游,覓食的'鳥兒喳喳叫,蒿草上露珠亮晶晶,山山春潮涌動。犁溝裏對對毛驢弓着腰身,喘着粗氣,邁着吃力的步子拉犁向前走;男勞力高挽褲管,光着腳丫,手把耩轅,高舉皮鞭,時不時發出吆喝聲;抓糞的女人懷中抱個糞斗子,走一步往犁溝裏撂一把糞。如果是種洋芋等作物,後面還要跟一個點籽的,人就更多了。這好像一個小小的樂隊,地位上有主次,水平上有高下,但卻缺一不可。無論少了哪一個,這“把戲”就耍不成。大集體時,動不動就搞人海戰術,稍微大一點的地塊就安排好幾副犁,這樣人就更多了,浩浩蕩蕩,煞是熱鬧。

耕地人是這個小小隊伍的統帥,他的進退快慢、喜怒哀樂直接影響着其他成員的情緒。開朗的耕地人總在這時表現自己幽默和機智:一會捏細嗓門小唱,一會又放開喉嚨幹吼,時不時還給大夥講個笑話什麼的,逗得大家都笑,笑聲在山谷間迴盪。不好說話的耕地人是大家的災星,不是嫌點種的把種子點在犁溝外,就是嫌納糞的沒把糞撒在種子上;一會說填渠人設下了“陷驢坑”,一會怨挖畔人挖了個“日馬窪”。不過一會兒,就把所人一個不拉的得罪完,衆人都不和他說話,他只好和毛驢較真。那毛驢也不是好惹的,說得輕了它不理,說得重了“嗷”一聲就奔開了,不把犁地人整個大汗淋漓絕不罷休。每到這時候,衆人都繃了嘴兒偷偷笑:爲毛驢的舉動喝彩,故意看那耕地人的笑話。

夏天翻的是麥地,不下種,不施肥,不用輔助人員,因此人少。新翻的地需要太陽暴曬,因此早去早回。爲什麼要太陽暴曬呢?這裏頭有學問:一是透過暴曬消滅野草,二是暴曬能熟化土地、增加肥力。這時候的耕地人總是“單人獨馬”,凌晨四五點鐘,扛着犁杖趕着牲口就上山了,不圖別的,只圖個涼快。這時,羣山空寂,四下無人,這裏成了耕地人的一統天下,可以肆意作爲,放膽表現。他們大多脫了衣服,一邊耕地,一邊可着嗓子海唱。唱得大多爲民歌,曲調隨心,內容獨特,荒腔走板。好在沒有多少聽衆,耕地的毛驢也早聽得不耐煩了,時不撒一泡臊尿表示抗議。等到小晌午時光,他們就回來了。草草地吃過飯後,又去忙家裏的事,歡樂地支配這段用汗水換來的時間。

陝北只能種一茬莊稼,因此很少有人秋翻地。秋耕只有兩種情況,一是種麥子,二是種蕎麥。這時候,小秋已經開始收穫,大秋也趨於成熟;玉米“咧嘴”笑,高粱“搖鈴”樂;豇豆“插花兒”黃,棉花連片地白;陽坡上的糜谷沉甸甸,背窪上的紅薯綠騰騰,正是農家最忙的時候。每一個秋翻地的人臉上都掛滿了笑容。

等到淒涼的秋風刮來,漫天的雪花飄揚時,牲口歇了套,犁耩入了窯,揭地營生就告一段落了。

【打麥】

在陝北衆多農活中,夏季打麥子是一種時效最強、苦力最重、技術含量最高的營生。

打麥子,也叫打場,主要方法有三種:一爲牲口踩,二用碌碡碾,三是“連枷”打。基礎步驟是:“早上背,上午鋪,中午碾,下午揚,晚上馱。”

在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小麥是陝北地區的主要糧食作物。山杏黃殼的六月伏天,正是陝北小麥的收穫季節。麥子一收割,打麥子的活計便接踵而來。其實,打麥子也可以垛起來放在冬季打,但由於這一季節麥子乾燥易打,麥面新鮮好吃,並能節省垛麥子和拆麥垛兩道工序,人們一般都會選擇夏季打麥子。

準備打麥子時,天還不亮,人們就拿上繩子出發了。一到地頭,見了麥捆就鋪繩子,捆好麥子背上就跑,到了場上繩一抽,頭也不回又往地裏奔,活象體育場上的接力賽。儘管汗水溼透了他們的衣衫,繩子勒紅了他們的肩膀,但爲了早飯後能夠正常鋪麥,他們幹勁一個比一個大,跑得一個比一個歡。等到婆姨們提上飯罐送來早飯時,男人們把要打的麥子全部背到場上了。飯碗一撂,一鍋老旱菸一抽,鋪麥子就開始了。

爲了讓麥子曬得乾燥易打,鋪麥子更是在緊張中進行。一家幾口人,老少齊上陣,男人用杈挑,女人拿手抱,娃娃們往開拆“麥腰”。一時間,麥柴亂飛舞,場上鋪麥忙,不一會兒一場麥子全部穗朝天。剛鋪到場上的麥子,只有一米多厚,經過一個上午的曝曬後,變得又暄又厚,差不多有一米深。這時候,真正的打麥子就開始了。

牲口踩是陝北最早的一種傳統打場方式,人手用得多,牲口需要借,一般都是兩三家湊在一塊幹。踩場時,由踩場人將牲口用繩子鏈在一起,踩場人站在中間,一手提皮鞭,一手捉繮繩,趕着牲口從外到內一圈一圈踩。這中間,還得幾個輔助勞力配合。他們的任務是:牲口的糞便往出揀,踩糊的麥秸往外攤,踩不到的地方往轉翻,一個個手不失閒地忙活着。在一年最熱的季節和一天中太陽最毒的時候勞作,人和牲畜不一會兒就大汗淋漓。人們爲了搶抓這最佳的踩麥時機,全然不顧頭上的烈日曝曬,拼命地幹活。等到麥秸中基本沒有麥穗,場上只留薄薄的一層麥秸時,踩場就結束了。這一時候,人們在水桶邊喝一氣冷水,吃些乾糧,坐在場上歇一會兒工。而那些渴了一天的牲口,沒命地往溝河灣跑,伸長脖子在河邊猛喝一陣水,然後便在河邊吃起了草。

“碌碡碾”是後來才發明的,方法步驟和牲口踩沒有什麼區別,就是用的牲口少了,一般只需要兩個牲口換拉碌碡即可。而“連枷”打重點是牲口踩和碌碡碾的配套措施。由於牲口踩和碌碡碾的邊邊角角很難顧及,這時“連枷”就派上了用場。“連枷”是一種用牛皮繩編成的三四根紅柳木條子與一根木棍連在一起的古老工具,木棍長七尺有餘,“連枷”板三尺不到,使用時只能靠人工操作。打“連枷”分單打、對打和羣打三種,一般只用前兩種,羣打總是在大雨將至時纔會實施。

莊稼脫粒時都怕雨,其中小麥最爲嚴重。麥粒一淋雨就發芽,一發芽就十分成色減七分,因此必須避免。陝北山大溝深,視野狹窄,大雨總是不期而至。爲了防止大雨的突然襲擊,打場時,人們時時觀察着天氣,一旦遠處雲相有變化,左鄰右舍都跑來幫忙,用最快的速度趕在雨前把麥子打完,於是,羣打就開始了。

羣打“連枷”加上碌碡碾,合起來就是一幅動態的畫。碌碡碾中心,“連枷”打四圍。碌碡一圈緊跟一圈,逶迤而轉;“連枷”一排挨着一排,此起彼伏。碌碡“吱兒,吱兒”響着,聲音直入雲天;“連枷”一聲趕着一聲,打得地動山搖。碌碡磙襯托“連枷”隊,“連枷”聲加上碌碡聲,合起來就是一場舞蹈會,一首交響曲,看得讓人癡迷,聽得讓人陶醉。

踩場最有趣的,是踩場人唱踩場曲了。爲了防止牲畜踩場時瞌睡,解除勞作人們的疲勞,踩場時,踩場人都會亮開嗓子,拉長聲調,唱一些踩場曲。隨着那低一聲、高一聲、長一句、短一句的踩場曲在山樑峁蓋上盪開,清爽的山風便從遠處悠然地刮來了。沐着這微微的清風,勞作的人們來了精神,踩場的牲口步伐加快,那踩場人的踩場曲也加快了節奏,提高了音調,恰似一聲聲指揮戰鬥的催戰鼓。

打場結束,挑開麥秸,把帶殼的麥粒堆起來,接下的活兒就是揚場。揚場一般都是兩人配合,一人用木杴揚土塵,一人拿掃帚掠柴草,雖然它是莊稼行裏一等技術活,可陝北人個個都是好把式。揚場需要一個必備的條件,那就是等好風。風太大會把麥粒刮出場外,風太小麥粒和麥殼不能分離,風向不定則會把剛分離的麥粒又和麥殼攪在一起。如果風湊手,揚場人灑脫自如,揚上去像滿天星,落下來如一股風,麥粒和麥殼分離得乾乾淨淨。掃場人利落嫺熟,總是在揚場人木杴落地時,幾掃帚浮在麥子堆上的草塵掃出麥堆。如果你是外地的客人,能親眼目睹陝北人揚場,一定覺得是在欣賞一種優美的藝術表演。

由於風的原因,有時揚完場,已是深更半夜。莊稼人怕夜裏下雨淋溼麥子,連夜往回馱。山路上,馱麥子牲口的蹄子發出“嗒嗒”的響聲;溝灣裏,青蛙不住地“呱呱”叫喚;溝對面,人和牲口的影子不停地晃動;那老樹杈上,貓頭鷹時不時傳來幾聲“後悔——後悔”的叫聲,讓人生出幾分懼意……莊稼人不管這些,只顧往回馱他們的麥子。他們知道,等待他們的,將是“新麥面饃饃熬羊肉”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