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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秋雨的散文精選

餘秋雨2.37W

餘秋雨他的著作,至今仍是世界各國華人社區的讀書會讀得最多的作品。他創造中華文化在當代世界罕見的向心力奇蹟,我們應該向他致以最高的敬意。

餘秋雨的散文精選

《筆墨祭》

中國傳統文人究竟有哪些共通的精神素質和心理習慣,這個問題,現在已有不少海內外學者在悉心研究。這種研究的重要性是顯而易見的,但也時時遇到麻煩。年代那麼長,文人那麼多,說任何一點共通都會涌出大量的例外,而例外一多,所謂共通云云也就很不保險。如果能對例外作一一的解釋,當然不錯,但這樣一來,一篇文章就成自己出難題又自己補漏洞的尷尬格局。補來補去,痛快淋漓的主題都被消磨掉,好不爲難煞人。

我思忖日久,頭腦漸漸由精細歸於樸拙,覺得中國傳統文人有一個不存在例外的共同點;他們都操作着一副筆墨,寫着一種在世界上很獨特的毛筆字。不管他們是官屠宰輔還是長爲布衣,是俠骨赤膽還是蠅營狗苟,是豪壯奇崛還是脂膩粉漬,這副筆墨總是有的。

筆是竹竿毛筆,墨由煙膠煉成。濃濃地磨好一硯,用筆一舔,便簌簌地寫出滿紙黑生生的象形文字來。這是中國文人的基本生命形態,也是中國文化的共同技術手段。既然如此,我們何不乾脆偷偷懶,先把玩一下這管筆、這錠墨再說呢?

一切精神文化都是需要物態載體的。五四新文化運動就遇到過一場載體的轉換,即以白話文代替文言文;這場轉換還有一種更本源性的物質基礎,即以“鋼筆文化”代替“毛筆文化”。五四鬥士們自己也使用毛筆,但他們是用毛筆在呼喚着鋼筆文化。毛筆與鋼筆之所以可以稱之爲文化,是因爲它們各自都牽連着一個完整的世界。

作爲一個完整的世界的毛筆文化,現在已經無可挽回地消逝。

誠然,我並不否定當代書法的成就。有一位朋友對我說,當代書法家沒有一個能比得上古代書法家。我不同意這種看法。古代書法家的隊伍很大,層次很多,就我見聞所及,當代一些書法高手完全有資格與古代的許多書法家一比高低。但是,一個無法比擬的先決條件是,古代書法是以一種極其廣闊的社會必需性爲背景的,因而產生得特別自然、隨順、誠懇;而當代書法終究是一條刻意維修的幽徑,美則美矣,卻未免失去整體上的社會性誠懇。

在這一點上有點像寫古詩。五四以降,能把古詩寫得足以與古人比肩的大有人在,但不管如何提倡張揚,唐詩宋詞的時代已絕對不可能復現。詩人自己可以寫得非常得心應手(如柳亞子、郁達夫他們),但社會接納這些詩作卻並不那麼熱情和從容。久而久之,敏感的詩人也會因寂寞而陷入某種不自然。他們的藝術人格,或許就會因社會的這種選擇而悄悄地重新調整。這裏遇到的,首先不是技能技巧的問題。

我非常喜歡的王羲之、王獻之父子的幾個傳本法帖,大多是生活便條。只是爲一件瑣事,提筆信手塗幾句,完全不是爲讓人珍藏和懇掛。今天看來,用這樣美妙絕倫的字寫便條實在太奢侈,而在他們卻是再啓然不過的事情。接受這張便條的人或許眼睛一亮,卻也並不驚駭萬狀。於是,一種包括書寫者、接受者和周圍無數相類似的文人們在內的整體文化人格氣韻,就在這短短的便條中泄露無遺。在這裏,藝術的生活化和生活的藝術化相溶相依,一支毛筆並不意味着一種特殊的職業和手藝,而是點化整體生活的美的精靈。我相信,後代習摹二王而惟妙惟肖的人不少,但誰也不能把寫這些便條的隨意性學到家。

在富麗的大觀園中築一個稻香村未免失之矯揉,農舍野趣只在最平易的鄉村裏。時裝表演可以引出陣陣驚歎,但最使人舒心暢意的,莫過於街市間無數服飾的整體鮮亮。成年人能保持天真也不失可喜,但最燦爛的天真必然只在孩童們之間。在毛筆文化鼎盛的古代,文人們的衣衫步履、談吐行止、居室佈置、交際往來,都與書法構成和諧,他們的生命行爲,整個兒散發着墨香。

相傳漢代書法家師宜官喜歡喝酒,卻又常常窘於酒資,他的辦法是邊喝邊在酒店牆壁上寫字,一時觀者雲集,紛紛投錢。你看,他輕輕發出一個生命的'信號,就立即有那麼多的感應者。這與今天在書法展覽會上讓人讚歎,完全是另一回事。整個社會對書法的感應是那樣敏銳和熱烈,對善書者又是如此尊敬和崇尚。這使我想起現代的月光晚會,哪個角落突然響起吉他,整個晚會都安靜下來,領受那旋律的力量。

書法在古代的影響是超越社會蕃籬的。師宜官在酒店牆上寫字,寫完還得親自把字鏟去,把牆壁弄得傷痕斑斑,但店主和酒保並不在意,他們也知書法,他們也在驚歎。師直官的學生樑鴿在書法上超越老師,結果成當時的政治權勢者爭奪的人物。他曾投於劉表門下,曹操破荊州後還特意尋訪他,既爲他的字,也爲他的人。在當時,字和人的關係難分難捨。曹操把他的字懸掛在營帳中,運籌帷幄之餘悉心觀賞。在這裏,甚至連政治軍事大業也與書法藝術相依相傍。

我們今天失去的不是書法藝術,而是烘托書法藝術的社會氣氛和人文趨向。我聽過當代幾位大科學家的演講,他們寫在黑板上的中文字實在很不像樣,但絲毫沒有改變人們對他們的尊敬。如果他們在微積分算式邊上寫出幾行優雅流麗的粉筆行書,反而會使人們驚訝,甚至感到不協調。當代許多著名人物用毛筆寫下的各種題詞,恕我不敬,從書法角度看也大多功力不濟,但不會因此而受到人們的鄙棄。這種情景,在古代是不可想象的。因爲這裏存在着兩種完全不同的文化信號系統和生命信號系統。

古代文人苦練書法,也就是在修煉着自己的生命形象,就像現代西方女子終身不懈地進行着健美訓練,不計時間和辛勞。

由此,一系列現代人難以想象的奇蹟也隨之產生。傳說有人磨墨寫字,日復一日,把貯在屋檐下的幾缸水都磨幹;有人寫畢洗硯,把一個池塘的水都洗黑;有人邊走路邊在衣衫上用手指劃字,把衣衫都劃破……最令人驚異的是,隋唐時的書法家智永,寫壞的筆頭竟積滿滿五大麓子,這種簏子每隻可容一百多斤的重量,筆頭很輕,但五簏子加在一起,也總該有一二百斤吧。唐代書法家懷素練字,用壞的筆堆成一座小丘,他索性挖一個坑來掩埋,起名曰“筆冢”。沒有那麼多的紙供他寫字,他就摘芭蕉葉代紙,據說,近旁的上萬株芭蕉都被他摘得光禿禿的。這種記載,即便打下幾成折扣,仍然是十分驚人的。如果僅僅爲練字謀生,完全犯不着如此。

《廢墟》

我詛咒廢墟,我又寄情廢墟。

廢墟吞沒我的企盼,我的記憶。片片瓦礫散落在荒草之間,斷殘的石柱在夕陽下站立,書中的記載,童年的幻想,全在廢墟中殞滅。昔日的光榮成嘲弄,創業的祖輩在寒風中聲聲咆哮。夜臨,什麼沒有見過的明月苦笑一下,躲進雲層,投給廢墟一片陰影。

但是,代代層累並不是歷史。廢墟是毀滅,是葬送,是訣別,是選擇。時間的力量,理應在大地上留下痕跡;歲月的巨輪,理應在車道間輾碎凹凸。沒有廢墟就無所謂昨天,沒有昨天就無所謂今天和明天。廢墟是課本,讓我們把一門地理讀成歷史;廢墟是過程,人生就是從舊的廢墟出發,走向新的廢墟。營造之初就想到它今後的凋零,因此廢墟是歸宿;更新的營造以廢墟爲基地,因此廢墟是起點。廢墟是進化的長鏈。一位朋友告訴我,一次,他走進一個著名的廢墟,才一擡頭,已是滿目眼淚。這眼淚的成分非常複雜。是憎恨,是失落,又不完全是。廢墟表現出固執,活像一個殘疾的悲劇英雄。廢墟昭示着滄桑,讓人偷窺到民族步履的蹣跚。廢墟是垂死老人發出的指令,使你不能不動容。

廢墟有一種形式美,把撥離大地的美轉化爲皈附大地的美。再過多少年,它還會化爲泥土,完全融入大地。將融未融的階段,便是廢墟。母親微笑着慫恿過兒子們的創造,又微笑着收納這種創造。母親怕兒子們過於勞累,怕世界上過於擁塞。看到過秋天的飄飄黃葉嗎?母親怕它們冷,收入懷抱。沒有黃葉就沒有秋天,廢墟就是建築的黃葉。

人們說,黃葉的意義在於哺育春天。我說,黃葉本身也是美。

兩位朋友在我面前爭論。一位說,他最喜歡在疏星殘月的夜間,在廢墟間獨行,或吟詩,或高唱,直到東方泛白;另一位說,有對晨曦的期待,這種夜遊便失之於矯揉。他的習慣,是趁着殘月的微光,找一條小路悄然走回。

我呢,我比他們年長,已沒有如許豪情和精力。我只怕,人們把所有的廢墟都統統重新載入、修繕和重建。不能設想,古羅馬的角鬥場需要重建,龐貝古城需要重建,柬埔寨的吳哥窟需要重建,瑪雅文化遺址需要重建。

這就像不能設想,遠年的古銅器需要拋光,出土的斷戟需要鍍鎳,宋版圖書需要上塑,馬王堆的漢代老太需要植皮豐胸、重施濃妝。

只要歷史不阻斷,時間不倒退,一切都會衰老。老就老吧,安詳地交給世界一副慈祥美。假飾天真是最殘酷的自我糟踐。沒有皺紋的祖母是可怕的,沒有白髮的老者是讓人遺憾的。沒有廢墟的人生太累,沒有廢墟的大地太擠,掩蓋廢墟的舉動太僞詐。

還歷史以真實,還生命以過程。

——這就是人類的大明智。

當然,並非所有的廢墟都值得留存。否則地球將會傷痕斑斑。廢墟是古代派往現代的使節,經過歷史君王的挑剔和篩選。廢墟是祖輩曾經發動過的壯舉,會聚着當時當地的力量和精粹。碎成粉的遺址也不是廢墟,廢墟中應有歷史最強勁的韌帶。廢墟能提供破讀的可能,廢墟散發着讓人流連盤桓的磁力。是的,廢墟是一個磁場,一極古代,一極現代,心靈的羅盤在這裏感應強烈。失去磁力就失去廢墟的生命,它很快就會被人們淘汰。

並非所有的修繕都屬於荒唐。小心翼翼地清理,不露痕跡地加固,再苦心設計,讓它既保持原貌又便於觀看。這種勞作,是對廢墟的恩惠,全部勞作的終點,是使它更成爲一個名副其實的廢墟,一個人人都願意憑弔的廢墟。修繕,總意味着一定程度的損失。把損壞降到最低度,是一切真正的廢墟修繕家的夙願。也並非所有的重建都需要否定。如果連廢墟也沒有,重建一個來實現現代人吞古納今的宏志,那又何妨。但是,那只是現代建築家的古典風格,沿用一個古名,出於幽默。黃鶴樓重建,可以裝電梯;阿房宮若重建,可以做賓館;滕王閣若重建,可以闢商場。這與歷史,干係不大。如果既有廢墟,又要重建,那麼,我建議,千萬保留廢墟,傍鄰重建。在廢墟上開推土機,讓人心痛。

不管是修繕還是重建,對廢墟來說,要義在於儲存。圓明園廢墟是北京城最有歷史感的文化遺蹟之一,如果把它完全剷平,造一座嶄新的圓明園,多麼得不償失。大清王朝不見,熊熊火光不見,民族的鬱憤不見,歷史的感悟不見,抹去昨夜的故事,去收拾前夜的殘夢。但是,收拾來的又不是前夜殘夢,只是今日的遊戲。

中國曆來缺少廢墟文化。廢墟二字,在中文中讓人心驚肉跳。

或者是冬烘氣十足地懷古,或者是實用主義地趨時。懷古者只想以古代今,趨時者只想以今滅古。結果,兩相殺伐,兩敗俱傷,既斫傷歷史,又砍折現代。鮮血淋淋,傷痕累累,偌大一個民族,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在中國人心中留下一些空隙吧!讓古代留幾個腳印在現代,讓現代心平氣和地逼視着古代。廢墟不值得羞愧,廢墟不必要遮蓋,我們太擅長遮蓋。

中國歷史充滿悲劇,但中國人怕看真正的悲劇。最終都有一個大團圓,以博得情緒的安慰,心理的滿足。惟有屈原不想大團圓,杜甫不想大團圓,曹雪芹不想大團圓,孔尚任不想大團圓,魯迅不想大團圓,白先勇不想大團圓。他們儲存廢墟,淨化悲劇,於是也就出現一種真正深沉的文學。

沒有悲劇就沒有悲壯,沒有悲壯就沒有崇高。雪峯是偉大的,因爲滿坡掩埋着登山者的遺體;大海是偉大的,因爲處處漂浮着船楫的殘骸;登月是偉大的,因爲有"挑戰者號"的隕落;人生是偉大的,因爲有白髮,有訣別,有無可奈何的失落。古希臘傍海而居,無數嚮往彼岸的勇士在狂波間前仆後繼,於是有光耀百世的希臘悲劇。

誠懇坦然地承認奮鬥後的失敗,成功後的失落,我們只會更沉着。中國人若要變得大氣,不能再把所有的廢墟驅逐。

廢墟的留存,是現代人文明的象徵。

廢墟,輝映着現代人的自信。

廢墟不會阻遏街市,妨礙前進。現代人目光深邃,知道自己站在歷史的第幾級臺階。他不會妄想自己腳下是一個拔地而起的高臺。因此,他樂於看看身前身後的所有臺階。

是現代的歷史哲學點化廢墟,而歷史哲學也需要尋找素材。只有在現代的喧囂中,廢墟的寧靜纔有力度;只有在現代人的沉思中,廢墟才能上升爲寓言。

因此,古代的廢墟,實在是一種現代構建。

現代,不僅僅是一截時間。現代是寬容,現代是氣度,現代是遼闊,現代是浩瀚。

我們,挾帶着廢墟走向現代。

餘秋雨,1946年8月23日出生於浙江省餘姚縣橋頭鎮,漢族。早年在上海工作時曾擔任上海市諮詢策劃顧問、上海戲劇學院院長並獲得全國優秀教材一等獎、上海市哲學社會科學著作獎、魯迅文學獎、臺灣白金作家獎等。

爲尋找中華文化的靈魂,他在長期鑽研典籍後離開書齋,於20世紀90年代初期辭職遠行,考察並闡釋大量中華文化的遺蹟。他所發現並寫到的地點,後來大多成爲海內外民衆爭相遊觀的熱點。在這過程中,他又創造“文化大散文”的嶄新文體而開啓一代文風。從20世紀90年代晚期開始,爲對中華文化進行比較研究,他與鳳凰衛視合作,冒着生命危險貼地穿行四萬公里當今世界上最危險的地區,親身考察人類全部重要古文明的遺址。此後,他又考察歐洲96座城市,繼續對中華文明作比較研究。這種空前規模的文化考察透過全球電視直播感動世界,他多次應邀到美國哈佛大學、耶魯大學、哥倫比亞大學、馬里蘭大學演講中華文化,併成聯合國世界文明大會、世界華商大會、全球企業家峯會的首選文化演講者。他的書籍,長期位列全球華文書排行榜前列。在國內,2002年統計的全國十年來最暢銷書籍前十名,他一人佔三本。目前,他是公認在全球各華人社區影響最大的極少數作家之一。海內外讀者高度評價他集“深度研究、親歷考察、有效傳播”於一身,以整整二十年的不懈努力,爲守護和解讀中華文化作出先於他人的傑出貢獻。最近幾年,他又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北京大學、中華英才編輯部,鼎極攝影文化等機構評爲“中國十大藝術精英”、“中國文化傳播座標人物”、“2007十大學術精英”之首,又被世界華人經濟測評體系授予“影響世界100年100位傑出華人獎”。2008年6月政府教育委員會決定建立“餘秋雨大師工作室”。主要從事文化散文寫作和藝術理論研究。在大陸和臺灣出版中外藝術史論專著多部,曾赴海內外許多大學和文化機構講學,據傳入載英國劍橋《國際著名學者錄》、《世界名人錄》、《傑出貢獻者名錄》以及美國傳記協會的《五千世界名人錄》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