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的文章摘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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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的消息
在漁港的公園遇見一位老人,一邊下棋,一邊戴耳機隨身聽,使我感到好奇。
與老人對奕的另一位老人告訴我,那老人正在收聽海上的消息,瞭解風浪幾級、陣風幾級、風向如何等等,因爲老人的兒孫正在遠方的海上捕魚;而在更遠的地方,一個颱風正在形成。
看着老人專注聽風浪的神情,我深深地感動了,想想父母對待兒女,雖然兒女像風箏遠揚了,父母的心總還綁在線上,在風中搖盪。
從前,我聽收音機不小心收到漁業氣象,總是立刻轉檯,不覺得那有什麼意義,現在才知道光是風浪幾級,裏面也有非常深刻的意義。
離開老人的漁港很多年了,這些年偶爾路過漁港,就會浮起老人的臉;偶爾收聽到漁業氣象,我會靜心地聽,想起老人那專注,充滿關懷與愛的神情。
我多麼想把老人的臉容與神情描寫給人知道,可惜的是,充滿愛的臉是文字所難以形容的。愛,只能體會,難以描繪。
斷愛近涅拿
有人說過年是“年關”,年紀愈長,愈覺得過年是一個關卡;它彷彿道是兩岸峭壁,中間只有一條小小的縫,下面則水流湍急,順着那歲月的河流往前推移,舊的一年就在那湍急的水勢中沒頂了。
每當年節一到,我就會憶起幼年過年的種種情景。幾乎在二十歲以前,每到冬至一過,便懷着亢奮的心情期待過年,好像一棵嫩綠的青草等待着開花,然後是放假了,一顆心野到天邊去,接着是圍爐的溫暖,鞭炮的響亮,厚厚的一疊壓歲錢,和兄弟們吆喝聚賭的喧譁。然而最快樂的是,眼明明的看見自己長大了一歲,那種心情像眼看着自己是就要出巢的乳燕。
過了二十歲以後,過年顯着的不同了。會在圍爐過後的守夜裏,一個人悶悶地飲着燒酒,想起一年來的種種,開始有了人世的挫折,開始面臨情感的變異,開始知道了除去快樂,年間還有憂心。有時看到父母趕在除夕前還到處去張羅過年的花用,或者眼看收成不好,農人們還強笑着準備過一個新年,都使我開始知道年也有難過的時候。
過了二十五,過了三十,年歲真是連再重的壓歲錢也壓不住,過年時節恰正是前塵往事卻上心頭的時節,開始知道了命運,好像命運已經鋪設了許多陷階,我們只是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有許多喜愛的事時機一到必須割捨,有許多痛恨的事也會自然消失,走快走慢都無妨,年還是一個接一個來,生命還是一點一滴的在消失。
有時候我會想,爲什麼在二十歲以前那麼期待新的一年到臨,而二十歲以後則憂心着舊的歲月一年年的消失呢?最後我得到一個結論,在冠禮以前,我們是“去日苦短,來日方長”。成年以後則變成“來日方短,去日苦多”,這是多麼不一樣的心情呀!
最難消受的還是,不管我的心情如何,掛在牆上的壁鐘總是在除夕夜的十二點猛力地搖着鐘擺,敲出清亮或者低沉的十二個響聲,那樣無情,又那樣絕然,每到過年,我總也想起和鍾臂角力的事,希望讓它向後轉,可是辦不到,於是我醉酒,然後痛下決心:一定要把一年當兩年用,把二十四小時當四十八小時來用。
想起去年的過年,我吃過年夜飯,在書房裏走來走去,想找一本書看,不知道爲什麼隨手拿起一本經,讀到了有情生死流轉的過程,其中有一段講到“渴愛”的,竟與過年的心情冥然相合。它說渴愛有三,一是欲愛,是感官享受的渴求;二是有愛,是生與存的渴求;三是無有愛,是不再存在的渴求。我覺得二十歲以前過年是前兩者,二十歲以後是第三者。
那本經裏當然也講到“涅盤”,它不用吉祥,善良、安全、清淨、皈依、彼岸、和平、寧靜來正面說涅盤,而說了一句“斷愛近涅盤”。這是何等的境界,一個人能隨時隨地斷絕自己的渴愛,絕處逢生,涅盤自然就在眼前,舊年換新恐怕也是一種斷愛吧。
釋迦牟尼說法時,曾舉了一個譬喻來講“斷愛”,他說:“有人在旅行時遇到一片大水,這邊岸上充滿危機,水的對岸則安全無險,他想:‘此水甚大,此岸危機重重,彼岸則無險,無船可渡,無橋可行,我不免採集草木枝葉,自做一筏,當得安登彼岸。’於是那人採集草木枝葉做了一隻木筏,靠着木筏,他安然抵達對岸,他就想:‘此筏對我大有助益,我不妨將它頂在頭上,或負於背上,隨我所之。’”
舉了這個例子以後,釋迦牟尼指出這人的行爲是錯誤的,因爲他不能斷受,那麼他應該如何處置呢?佛道陀說:“應該將筏拖到沙灘,或停泊某處,由它浮着,然後繼續行程,不問何之。因爲筏是用來濟渡的,不是用來揹負的,世人呀!你們應該明白好的東西尚應捨棄,何況是不好的東西呢?”
由於讀了那本經,竟使我今年的整個想法部改變了,也使我在最有限的時間內,因爲敢於割捨,而有了一些比較可見的成績,過年何嘗不如此,年好年壞都無所謂,有所謂的是要勇於斷受,使我們有情的命身,在新的起始發散最大的光芒。
涅盤真的不遠,如果能在年節時候,少一點懷念,少一點憶舊,少一點追悔,少一點婆婆媽媽,那麼穿過峭壁、踩過水勢,開闊的天空就在眼前了。
如來的種子
我讀過好幾部經,常常爲其中的奧義精深而讚歎着,可惜這些經總是談出世的道理,認爲世上的一切都是空的,很難運用到實際的生活裏來,對一個想要人世又喜歡佛道道的人總不免帶來一些困惑。
黃桑禪師說法裏有這樣一段:“心若平等,不分高下,即與衆生請佛道,世界山河,有相無相,偏十方界,一切平等,無彼我相。此本源清淨心,常自圓滿,光明偏照也。”把一個人的“心”提到與衆生請佛道平等的地位,稍爲可以解開一些迷團。
一個人的心在佛道家的法眼中是渺小的,可是有時又大到可以和諸佛道相若的地位。在新竹獅頭山的半山腰上有一塊巨大的石第,壁上用蒼潤的楷書,寫上“心即是佛道”四個大字。同樣的,在江蘇西園寺大雄寶殿裏也有四個大字“佛道即是心”;不管是心或佛道擺在前面,總是把人的心提升到很高的境界。
其實,這四個字學問極大,它有十六種排列組合,每一種組合意義幾乎是一樣的,以心字開頭有四種組合:“心即是佛道,心是即佛道,心佛道即是,心即佛道是”,以佛道字開頭也有四種組合:“佛道即是心,佛道是即心,佛道心即是,佛道即心是”,幾乎完全肯定了心的作用,佛道在這裏不再那麼高深,而是一切佛道法全從行唸的轉變中產生;明白了這個道理,可以不再從“空”的角度在經文中索解,有時一個平常心就能在佛道里轉動自如了。
我最喜歡的講佛道法是“維摩經”裏的一段,維摩諾間文殊菩薩說:“何等爲如來種?(什麼是如來的種子?”)文殊說:“有身爲種,無明、有愛爲種,貪、恙、癡爲種,四顛倒爲種,五蓋爲種,六人爲種,七識處爲種,八邪法爲種,九惱處爲種,十不善道爲種。以要言之,六十二見及一切煩惱、皆是佛道種。”
文殊並且進一步解釋:“是故當知,一切煩惱,爲如來種。譬如不下巨海,不能得無價寶珠,如是不入煩惱大海,則不能得一切智寶。”“譬如高原陸地,不生蓮華,卑溼淤泥,乃生此華。”
在這裏,文殊把人世間煩惱的意義肯定了,因爲有一個多情多欲的身體,有愚昧,有情愛,有煩惱才能生出佛道法來,才能生出如來的`種子,也就是“若有縛,則有解,若本無縛,其誰求解?”把經裏講受,想、行、識諸空的理論往人世推進了一大步,渺小的人突然變得可以巨大,有變化的彈性。
在我的心目中,佛道家的思想應該是瘸子的柺杖,頑者的淨言,弱者的力量、懦者的勇氣、愚者的聰明、悲者的喜樂,是一切人生行爲中的鏡子。可惜經過長時間的演變,講佛道法的“有道高僧”大部分忽略了生命的真實經驗,講輪迴,講行雲。講青天,講流水,無法讓一般人在其中得到真正的快樂。
我過去旅行訪問的經驗,使我時常有機會借宿廟宇,並在星夜交輝的夜晚與許多有道的僧人縱談世事,我所遇到的僧人並不是生來就是爲僧的,大多數並在生命的行程遇到難以克服的哀傷煩惱挫折痛苦等等,憤而出家爲僧,苦修佛道道,可是當他飼入了“空門”以後,就再也不敢觸及塵世的經驗,用這些經驗爲後人證法,確實是一件憾事。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住在佛道光山,與一位中年的和尚談道。他本是一名著名大學的畢業生,因爲愛情受挫,頓覺人生茫然而適入空門,提到過去的生命經驗他還忍不住眼溼,他含淚說:“離開衆生沒有個人的完成,離開個人也沒有衆生的完成;離開情感沒有生命的完成,離開生命也沒有情感的完成。”也許,他在孵說裏是一個“六根不淨”的和尚,但是在他的淚眼中我真正看到一個偉大的人世觀照而得到啓發,他的心中有一顆悲憫的如來的種子,因爲,只有不畏懼情感的人,才能映照出不畏懼的道理。
心有時很大,大到可以和諸佛道平等,我們應該勇於進入自己的生命經驗,勇於肯定心的感覺,無明如是,有愛如是,一切煩惱也應該做如是觀。
結語:閱讀別人的文章,從別人的文章中尋找自己的故事,這也是閱讀的一種樂趣,以上就是小編整理的林清玄的部分文章摘抄,感謝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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