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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平凹:人爲什麼都不肯死

賈平凹2.13W

賈平凹,1975年畢業於西北大學中文系。1978年憑藉《滿月兒》,獲得首屆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

人總是要死的。大人物的死天翻地覆,小人物說死,一閉眼兒,燈滅了,就死了。

我常常想,真有意思,我能記得我生於何年何月何日,但我將死於什麼時候卻不知道。一覺睡起來,感覺睡着的那陣就是死了吧,睡夢是不是另一個世界的形態呢?

我的一個畫家朋友,一個月裏總要約我見一次,每次都要交我一份遺書,說他死後,眼睛得獻給某某醫院,心肺得獻給某某醫院。過些日子,他又約我去,遺書又改了,說某某醫院管理混亂,決定把眼睛獻給另一個醫院。

對於死和將死的人見得多了,我倒有個偏見。如果說現在就業十分艱難,看一個孩子待父母孝順不孝順,就看他能不能考上大學,那麼,評價一個人的歷史功過,就得依此人死後是否還造福於民。秦始皇死了那麼多年,現在發掘了個兵馬俑坑,使中國贏得了那麼大的威名,又賺了那麼多旅遊參觀的錢,這秦始皇就是個好的。

人怕毛毛蟲,據說人是從小爬蟲衍變的,人也怕人,人也怕自己,怕自己死。在平日,壽比南山的話我們說得很多,萬壽無疆也喊過,是極少以死來恭維的話,死只能是對敵人最痛恨的詛咒,是法典中的極刑。

依我的經驗,三十歲以前,從來是不思考到死的,人到了中年,下一輩的人拔節似的往上長,老一茬的人接二連三地死去,死的概念動不動冒在心頭,幾個熟人湊一堆了,瞧,誰怎麼沒有來,死了,就說半天關於死的話題。

凡能說到死的人,其實離死還遙遠,真正到了死神立於門邊,卻從不說死的。

我見過許多癌症病人,大都有三個發展階段,先是害怕自己是癌症,總打問化驗檢查的結果,觀察陪護人的臉色。再是知道了事實,則拒不接受,陪護人謊說是無關緊要的某某部位炎症,他也這麼說,老實在配合治療,相信奇蹟的出現。後是治療無效果,絕望了,什麼話也不說了,眼睛也不願看到一切,只是流淚。人一生下來就預示着死,生的過程就是死的過程,這樣的道理每個人在平時都能說一套,甚至還要用這般的話去勸導臨死的人,而到了自己將死,卻便想不開了。

紅樓夢》裏的那一段《好了歌》,說的是功名、富貴、聲色不能看得通達是人生的弱點,那麼,人性裏最大的可悲處是不能享受平等。試想,我們作爲一個平頭百姓,平日裏看不慣利用權力謀取私利,看不慣不公正的發財,提意見呀鬧鬥爭呀地要平等,可徹底消除貴賤窮富和男女老幼界限的最平等的死到來時,卻不肯死,不死不行的,才依依不捨地去了。

爲什麼不肯死,民間的意識裏,死是要到陰曹地府去的,那是一個漆黑無比的地方。幾乎誰也沒見過鬼,但每個人都認爲鬼是青面獠牙,血口長舌的。

接觸過許多死去了又活過來的人,他們都在講死的時候,覺得自己一直往上飛,越往上飛越覺得舒服,甚至能看到睡在牀上的自己的身子,還聽得到醫生的話和親屬的哭。這情景真實不真實,我沒有經驗,但凡見過的病死的人最後嚥氣的時候差不多都呈現出一絲微笑的。

我在陝西的鎮安縣見過一次葬禮,十幾人圍着死人敲鑼打鼓唱孝歌,其中一段在唱:“說一聲你死了就死了,親戚朋友都不知道。親戚朋友知道了,亡人已過奈何橋。奈何橋七寸的寬來萬丈的高,中間抹着花油膠。大風吹來搖搖擺,小風吹來擺擺地搖。有福的亡人橋上過,無福的亡人被打下橋。亡人過了奈何橋,從此陰間陽間路兩條。社會主義這麼的好,你爲什麼要死得這樣早?!”

這是沒辦法的,誰都要離開這個人世的,如果人世真是這麼的'好,你總不能老佔着地方不讓別人來吧。而且死去有死去的好處,基督教徒們不是說死去要到天堂見上帝嗎,共產黨的幹部也常說“將來要去見馬克思”。我們這些芸芸衆生,死了只能去閻王那兒報到,閻王是什麼,閻王是監督執行公正平等的長官。

把生與死看得過分嚴重是人的稟性,這稟性表現出來就是所謂的感情,其實,這正是上天造人的陰謀處。識破這個陰謀的是那些哲學家,高人,真人,所以他們對死從容不迫。另外,對死沒有恐懼的是那些糊里糊塗的人。最要命的是高不成低不就的人,他們最恐懼死,又最關心死,你說人來世上是旅遊一趟的,旅遊那麼一遭就回去了,他就要問人是從哪兒來的又要回到哪兒去。

道教來說死是乘雲駕鶴去做仙了,佛教來說靈魂不生不死不來不往,死的只是軀體,唯物論講師來說人來自泥土,最後又歸於泥土。芸芸衆生還是想不通,詛咒死而歌頌生,並且把產生的地方叫做“子宮”,好像他來人世之前是享受到皇帝的待遇的。

不管怎樣的美好來到人世的情景,又怎樣的不願去死,最後都是死了。這人生的一趟旅遊是旅遊好了還是旅遊不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體會。我相信有許多人在這次旅遊之後是不想再來了,因爲看景常常不如聽景。但既然陽世是個旅遊勝地,沒有來過的還依舊要來的,這就是人類不絕的緣故吧。

作爲一個平平常常的人,我還是作我平常人的庸俗見解。孔子有句話,是“朝聞道,夕死可矣”,當我第一次讀到這句話,我特高興,噢,孔聖人說過了,早上得了道,晚上就應該死了,這不是說凡是死的人都是得了道的嗎?那麼,這死是多麼高貴和幸福,而活得長久的,則是一種蠢笨,不悟道,是罪過,越是擁戴誰萬壽無疆,越是在懲罰誰,他萬壽了還不得道,他活着只是災難更多,危害更大。

海明威有個小說,寫的是一個人看見妻子在生產,他承受不了人生人的場面,就割破動脈血管而死了。海明威講的是生比死可怕。

我小時候聽水磨坊的老漢說過一個故事,一個人夜裏獨自在家,有鬼來騷擾,這人不理,鬼很生氣,鬧得更厲害,以死來威脅,這人說了一句:“我對活着都不怕,我怕死?!”

這人說得真好,人在世上,是最艱難的事,要吃喝拉撒,要七情六慾,要傷病災痛,要悲歡離合,活人真不容易的。那些自殺的人,自己能對自己下手,似乎很勇敢,其實是一種自私、逃避和怯弱。

既然死是人的最後歸宿,既然壽的長短是聞道的遲早,既然聞道而死去的時候是一種解脫和幸福,對於死應該坦然。而恐懼的人,不能正確地面對死去,也絕不會正確地面對活着,這樣的人即使一時還未死,卻錯誤地理解人生,以爲人生就是在有限的時間裏吃好穿好玩好,要吃好穿好玩好就去掠奪、剝削、欺騙、傷害別人。這樣的活着把自己的肚腹變成埋葬山珍海味的墳墓,穿絲掛綢,把身子變成一個蠶,只能是久久得不了道,老而不死,“老而不死則爲賊”了。

創作特色

賈平凹的散文內容寬泛,社會人生的獨特體察、個人內心的情緒變化、偶然感悟的哲理等等皆可入文。賈平凹於傳統的散文寫作中,取了個大突破——凡對社會、人生的獨特體察、個人內心情緒(愛與恨),或偶爾感悟到的某些哲理等,都呈現文中。在他文中,不難發現賈平凹的赤子之心,於現今複雜的社會裏的確難尋。而且,賈平凹對美感的追求,於字裏行間清晰易見。

他常用輕淡的筆墨,再現實生活中人們習以爲常的又經常忽視的景象,但卻能引人入勝。在他的《醜石》、《靜虛村記》、《夜遊龍潭記》等篇中,可以清楚地發現這一藝術特質。他的散文,濃的如酒般醇厚綿長,淡的如溪水清純透明。在一種古樸而又平淡的氛圍中,賈平凹道出他對生命、歷史、宇宙的深深思索,使他散文具有一種深邃的哲思。

賈平凹的大部分散文都閃爍着哲理的火花。這種哲理多出自作家生活的體驗和感悟,而非前人言論的重複,哲理的詮釋過程也就是文章的重心,極富情致和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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