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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子建 好日子悄悄溜走

遲子建3.27W

十年以前,我家還有一個美麗的庭院。庭院是長方形的,庭院中種花,也種樹。樹只種了一樑,是山丁子樹,種在窗前,樹根周圍用紅磚圍了起來。那樹春季時開出一串串白色的小花,夏季時結着一樹青綠的果子,而秋季時果子成熟爲紅色,滿樹的紅果子就像正月十五的燈籠似的紅彤彤醉醺醺地在風中搖來晃去。

花種的可就多了,牆角、障子邊到處種滿了掃帚梅,爬山虎、步步高、金盞菊等等。那庭院的西南角還懸着一個雞架,也是長條形的。雞白天時被撒到外面,一到夜間便把它們圈了起來,到餵食的時候它們就將頭伸出來。雞槽上橫着許多毛茸茸的惱袋,一頓一頓的,看起來充滿了無窮的生氣。

清晨時雄雞喔喔,正午時母雞下完蛋則“咯咯咯”地叫喚,所以我常常不知道是公雞好呢,還是母雞好。公雞的冠子紅彫彤的,走起路來昂首闊步。而母雞則很溫情,它在下蛋的時候安安靜靜地趴在窩裏,不管外面有什麼好吃的東西在誘惑它,它都毫不動搖。所以我又常常對產蛋的母雞生出幾分敬意。

十年以前我家的房屋是真正的房屋,因爲它和土地緊緊相連。不像現在的樓房以別人家的天棚作爲自己的土地。那造作的土地是由鋼筋和混凝上加固而成的。十年以前的房屋寬敞而明亮,房子有三大間,父母合住一間,我和姐姐合住一間,弟弟住一間。廚房裏有一條長長的走廊,這條走廊連接着三個房間。整座房子一共開着五個視窗,所以屋子裏陽光充足。待到夜晚,若外面有好看的月亮的時候,便可以將窗簾拉開,那麼躺在炕上就可以順着窗子看到外面的月亮,月光會瀉到窗臺上,炕面上,瀉到我充滿遐想的臉龐上。好的月光總是又白又亮的。

春天來到的時候燕子也來了,牆上掛着的農具就該拿下來除除鏽,準備春耕了。我家有三片菜園,一片自留地。有兩片菜園圍繞着房子,一前一後,前菜園較大,後菜園較小一些。前菜園大都種菠菜、生菜、香菜、包米、柿子、辣椒。而後菜園主要栽着幾行蔥和十幾壟爬蔓的豆角。

另外一片菜園離家大約有七八百米的路程,不算遠。它位於一片松樹林中。主要種豌豆、大頭菜和秋白菜。我喜歡來這片菜園,因爲在它附近常常可以找到高梁果,我喜歡吃高梁果。而且,在這片菜地附近的.草地上還可以捉到螞蚱和身背長刀的“三叫驢”。

除了這三片菜園外,我家還有一片廣大的自留地。它離家很遠。遠到什麼程度呢?騎着自行車一路下坡地馳去也要用十幾分鍾,若是步行,就得用半個小時了。不過我從來沒有在半小時之內走完那一段路程,因爲我總是走走停停,遇到水池子邊有人坐在塔頭墩上釣魚,我便要湊上去看看釣上魚來了沒有。要是釣上來了則要看看是什麼魚,柳根、鯽魚、還是老頭魚。有時還去問人家:“拿回去炸魚醬嗎?”我最喜歡吃魚醬。我的騷擾總是令釣魚人不快,因爲我常常不小心將人家的蚯蚓罐踢翻,或者在魚將要咬鉤的時候,大聲說:“快收竿呀,魚打水漂了!”結果魚聽到我的報警後從水面上一掠而過,釣魚人用看叛徒那樣的眼光看着我。那麼就識趣點離開水池子接着朝前走吧,結果我又發現草甸子上那紫得透亮的馬蓮花了。我便跑去釆,採了這棵又看見了下一棵,就朝下一棵跑去,於是就被花牽制得跑來跑去,往往在採得手拿不住的時候回頭一看,天哪,我被花引岔路了!於是再朝原路往回返,而等到趕到自留地時,往往一個小時就消磨完了。

我家的自留地很大,大到拖拉機跑上一圈也要用五分鐘的時間。那裏專門種土豆。土豆開花時,那花有藍有白有粉,那片地看上去就跟花園一樣。到這塊地來幹活,就常常要帶上午飯,坐在地頭的蒿草中吃午飯,總是吃得很香。那時就想:爲什麼不天天在外吃飯呢?

十年以前,我家還是一個完整的家庭。那時祖父和父親都健在。祖父種菜,住着他自己獨有的茅草屋,還養着許多鳥和兩隻兔子。父親在小學當校長,他喜歡早起,我每次起來後都發現父親不在家裏。他喜歡清晨時在菜園勞作,我常常見到他早飯回來的時候褲腳處溼淋淋的。父親喜歡菜地,更喜歡吃自己種的菜。他常在傍晚時吃着園子中的菜,喝着當地酒廠燒出來的白酒,他那時看起來是平和而愉快的。

父親是個善良、寬厚、慈祥而不乏幽默的人。他習慣稱我姐姐爲“大小姐”,稱我爲“二小姐”,有時也稱我作“貓小姐”。逢到星期天的時候,我和姐姐的懶覺要睡到日上中天的時刻了,那時候他總是裏出外進地不知有了多少趟。有時我躺在被窩裏會聽到他問廚房裏的母親:“大小姐、二小姐還沒起來?”繼之他滿懷慈愛地嘆道,“可真會享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