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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淺深深,語文是你(肖培東教學隨筆) (教師隨筆)

雜文1.57W

肖培東

讀着自己的課,好幾次我都陷入無限的感動中。是在回憶,是在憧憬,是在解剖,是在塑造,迷茫與清晰交替,掙扎與突圍糾纏。最後的定格彷彿黑白影片裏的特寫鏡頭:秋天的小徑,我站在路的遠方,身後落葉翻飛。那路,是一堂一堂語文課鋪展開來的,鋪墊在我腳下的是文字,是思考,是語文課上的磕磕絆絆,更是看似與語文課堂無甚關聯的生活中的點點滴滴……

最重要的是,我不能不想起我的母親。

母親的眼睛越來越渾濁了。她常常會關切地問我:大家都說你的課上得好,真嗎?見我點點頭,母親就會把微笑堆積在眼窩深處,很放心地望着窗外的空曠。我看着看着,就覺得那裏深深的有我的歲月有我的四季:最初我是搖着小手跌跌撞撞地晃着走,然後我是揮舞着青春的手臂一路奔跑,現在我會不時地回望一下,看看走過的坑坑窪窪,再望望前方,調整好我的步頻,穩穩地邁進……蕭瑟處,母親,總會在我的身旁,彷彿一盞燈,黯淡卻依然堅持點燃。

那個苦寒的歲月裏,母親甚至是沒有什麼憧憬就走進了我父親炭火燻黑石壁的破家,生孩養崽,跟着父親餓昏昏地來到了浙北的煤礦,然後硬生生地把我從煤堆里拉扯大。她產我的時候,生病。我兒時的意外,又幫襯着她養成擔心受怕的心病。一有風吹草動,她就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常常一大早就去寺廟裏燒香拜佛,虔誠求籤。我人生的苦難,青蒲團上母親跪走了一半,嫋嫋燭煙中母親又拜送了一截,那剩下來的些許人生挫折,母親竟還要自責如此。她享受着我的喜悅,更執意要承擔我的苦痛。她不懂語文,卻又是那麼認真地果決地在解讀並塑造着我和我的未來。語文鋪成的路上,站得最苦的是我大字不識一個的母親。我已經看不清她青春的辮子,活在這珍貴的人間,泥土高濺,撲打着母親的面頰。清晰的,我會看到年輕的母親在炎炎夏日裏躺在磚窯洞下接運塊塊磚頭,汗水濡溼了母親的舊衣裳,她看到我揹着書包給她送來一綠色軍壺的水,眼睛裏就立刻含着笑。我會看到暈車的母親在秋天的風沙中蹲在大篷車上一路顛簸嘔吐,她艱難地掙到了一個工分,見我坐在家門口的板凳上讀書寫字,就笑着跑去菜園子裏拔菜做飯。春天,她到山裏找筍,貧瘠的日子裏,她總給我們預備了最努力的香甜。冬天,她在寒風裏拉煤,冰雪滿地的記憶裏,我的母親用一塊塊拾來的黑煤爲我們生起溫暖的鐵爐。拖着歲月的地板,起初直着的身子,漸漸地彎了,繼而她會用手撐着腰背,最後都是跪着一遍遍地擦洗。她不聲張,不抱怨,不熄滅。我卻聽過她的哭喊,看過她的憂愁,更懂得她的無奈與堅韌。

當我走上語文講臺,面對孩子們清澈的臉龐,我總會想起我的母親,那越發粗糙的手,那越發昏黃的眼睛,那記住了兒女們身上每一處脫線的針腳卻總是忽略自己衣上補丁的心。習慣了想念,我讀文章,都會努力尋找最細小的語言點,一個字,一個標點,如母親的心。母親的心啊,盡在我們的細微處,察覺着我們的飢寒,撫慰着我們的惶恐。我想告訴每個孩子,學語文就是在回味我們對世界最初的吮吸。我吃着她的奶長大,我的語文課裏還有這樣的乳香。

溫暖,淺淺深深都是真情。語文,就是教我們用最好的語言,去愛我們的母親。

父親的土地越來越少了,只剩家附近的路邊很小的一綹了。

父親,越來越老,皺皺褶褶的,如同一棵佝僂着的枯樹。可他還是喜歡彎在他的土地上,土地上,生動地躺着他的蔬菜。

那年,我走出大學的象牙塔開始我的語文之旅,父親則是病退告別了黑色的礦山回到故鄉開始侍弄他的莊稼。我在教室裏手拿課本,眉飛色舞,父親在他的田地裏握着鋤頭,低頭翻土,播種,澆灌。我送走了一季一季的學生,父親種下了一茬又一茬的蔬菜。父親憨厚地說,他也有個課堂,他也有支粉筆。我說,不一樣的,你沒有假期,你的土壤上永遠得綠着,或匍匐,或搖曳。不能荒着呀,父親望着那水靈靈的擠成一簇的小蔥,呵呵地笑了,佝僂的背影,被夕陽的餘暉悄悄地拉長。

紫色的茄子,綠色的青菜,懶在地上討陽光的地瓜,躲在闊大的葉面下靜默的南瓜,仰着頭身段修長的把把青蔥……父親的歲月就這樣在泥土裏腐爛,成了輪迴的養分,滋潤着他的四季。早晨,他澆完水,把土地翻鬆了,他就會把枯瘦的手支在鋤頭上,細細地閱讀着每一片綠意。黃昏,他就坐在地邊的石板上,望着那些心滿意足的秧苗,嗅着晚風中送來的清新的泥土氣息,只等夜色漸起才轉進屋裏。他把迷路的雨水引進他的菜畦,他把走神的陽光喚到他的田地。那慈祥的眼神,那專注的表情,總讓我想起我的成長。我騎坐在他的肩上,悠長的黃沙路不知不覺地變短。我摟緊他的脖子,望着碧澄澄的水庫尖叫着不敢下水學游泳。他踩着冰雪吱吱嘎嘎地從礦山走來,他餓着肚子硬是省下工作餐裏的兩個大肉包子,舉着飯盒迎向我……現在想來,他坐在霞光中看我急忙忙地吃着包子的神情,竟然和他凝視他的土地上的蔬菜是那麼相似。原來,我就是父親經營一輩子的秧苗,我以爲我長成樹了,可在父親的眼裏,我永遠是那需要他培土需要他施肥的一棵。要不,我每一次外出告別時,他怎麼都會眯着眼睛,不停地望向我,又望向那一圃生動的土地?母親說,每次我要歸來的時候,父親都會坐在長石板上,手撫着那些葉子,撫了很久,坐了很久。

對於他的土地,對於我,父親永遠是俯身低頭的。千島湖畔的詩人方向說“看到好的雨落到秧田裏,我就讚美;看到石頭無知無識,我就默默流淚”,父親,我無知無識的父親,其實是最明白自己的責任並深諳其道的。我已經走到遠方去尋找種子了,可他還是坐在那裏用手刨土。父親的臉斑斑點點,鬆鬆垮垮的,也像極了新翻過的黑黝黝的田地。我想着他,我就對土地有了格外的崇敬和情意,我的語文課堂裏,就該氤氳着如此般的田間泥土的氣息和父親的呼吸。

熱愛,淺淺深深都要耐心守候。語文,就是要我們用最純樸的語言,去愛我們的大地。

我望着暮色中蒼老的父親,父親望着暮色中慵懶撒嬌的一綹田地,我知道,我的父親,用最樸素的方式在這塊土地上爲我寫下了一生的教育箴言。

師傅有張照片,我特別喜歡。45度角地望向天空,眼裏盡藏儒雅與淡定,身後黃葉滿天,一地斑斕,開闊而寧靜,熱烈又內斂。世界於他,都是一幀又一幀的風景,他於世界,更是一次必須到來的生動。日見荒蕪的永遠是悲觀者心中的蔓草,他,卻拒絕了時光的衰老。

相處的時間久了,我漸漸地把他視爲父親。教育家,學界泰斗,大師等等,在這已然紛繁雜亂的當下,這些稱呼多少沾了世俗之氣,又怎能着附師傅山前雲水般寬闊的心胸?這樣想着,兩位父親就一併種進我的心底。一位父親匍匐在礦井深處仄仄的巷道里,一位父親優雅在語文課堂的山水間。一位父親拼力鑿出黑暗的煤炭,點燃我的生命;一位父親輕盈點亮白色的粉筆,燭照我的靈魂。一位父親是厚實的肩膀、黝黑的臉龐、滴不盡的血汗,一位父親是睿智的眼神、儒雅的風骨、望不盡的深厚。一位父親讓我愧疚,一位父親給我鞭策。黑白色的更替與交融中,他們或以痛苦的肉身或用智慧的言語輕輕撫過我這樣盲動、卑微的生命,給我滋養,使我安歇,促我成長,看我在他們都會牽掛的家園裏自由穿行。

十五年了,和師傅一起走過很多的路,用課堂來連綴,用語文來丈量。可是仔細想來,我們之間的話題又很少是語文,更少涉及那些具體到某一課的教學設計。我們看過成都的花海,品過淮南的豆腐,賞過昆明的飛雪,聽過無錫運河的悠悠水聲。一杯綠茶,兩碟點心,陽光從葉縫間碎碎點點地灑下來,這時聽師傅讀他寫的詩詞,說他養的花花草草,時間就立馬文藝了起來。風來,他不急。雨來,他不躁。飛雪漫天,他更是像極了頑皮的孩童,興致所及處,連聲呼喚翩翩飛舞的海鷗,一池煙波,滿目素淨,冰雪流年中與美麗的精靈共剪一段脫俗的塵緣。豁達,溫和,偶有幾聲嘆息,送給曾經動盪的歲月,送給依然焦躁的世界。如李鎮西老師所言,“他既有中國傳統文人的風骨,同時也有現代公共知識分子的氣質”。走在無錫古鎮的青石路上,走在楠溪江的青山秀水間,他詩意而高雅。臨走不忘對樸實的導遊說聲感謝,雨中叮囑我們別忘了給開車的師傅也買件雨披,他謙遜而博愛。不談語文,只那一揮手衣襟上早已落滿語文斑斕;不說語文,只那一佇立背影都是語文光影。看着因他而豐沛的煙雲霞嵐,我懂了--愛生活,愛陽光,豁達、溫和又智慧的心,課堂怎能不暖?語文怎能不美?

“碧波深處有珍奇”,師傅送我這幾個字的時候並未解釋,我讀到今天,漸漸讀出了珍奇。我上《一雙手》,他只跟我說他種過很多樹,種樹要怎麼樣才能“苗苗不窩根”,偶爾他會看看我,彷彿我就是他親手栽下的一棵。我上《孔乙己》,他只說他是怎麼教的這課,說着說着,我們就神往那遙遠的課堂,對語文教學的認識不知不覺也深刻了。那七個字,他寫給語文,更寫給生活。我問他語文教學最要的是什麼,他說了兩字“悟性”,我慢慢地懂了。他從不刻意就某個具體問題去作闡釋,教學的困惑是會疊加的,大道至簡,語文要的是你的心。新嫩的芽葉,碧綠的樹影,天外鳥鳴,深潭微波,闃寂或喧囂,張揚或含蓄,深深淺淺的,都有語文的理兒。只是你,有着怎樣的心?

他安詳地坐在黃昏的霞光裏,清茶氤氳,漸漸模糊了他的蒼顏。看着看着,我覺得坐在我對面的是我小學的老師,是我中學的老師,是我大學的老師,是關愛我成長的所有的師長,是我的父親我的母親。我默唸着所有溫暖的名字,整個世界一片曠遠。

然後,我看他的身影融入疏落成詩的滿城燈火,深深淺淺,他的步伐搖曳着從容與澹然。我覺得我得追上去,攙住他,像攙着我的父親。他說他依然年輕。

我知道,那是不希望我們衰老。

我們,自然也包括你,我的朋友,熟悉的或者陌生的你。

“我需要,最狂的風,和最靜的海。”我用顧城的詩來致謝。在我最懈怠慵懶的時候,你們爲我掀起最狂的風;在我最苦悶無聊的時候,你們伴我如最靜的海。看草在結它的種子,聽風在搖它的葉子,就這樣,“我們站着,不說話,就十分美好”。

不說語文,你們站着,扶着我的門窗。

好了,所有的愛,永遠說不盡的感激和愧疚。不說語文,語文就在我的課堂裏。我的孱弱與豐盈,我的憔悴與清亮,我的故鄉與異域,都在那裏。母親的乳汁,父親的血汗,師長的叮嚀,朋友的守候,我們,都在那裏。愛默生在一百多年前站在美國街頭茫然無助地發問:“街上這些行色匆匆的人……他們都是完整的嗎?”我們都不是完整的,所以我們握住了彼此的手,所以我們相信語文,相信生活,相信那麼多的深深淺淺……

它們,會讓我們完整嗎?

不能說,路只在鋪延。再多的故事,於語文於人生,也只是鴻爪一瓣。深深淺淺,是必須舔舐的苦難,是必然到來的欣喜,是不得不相逢的完整。

不說語文,我愛。

是爲後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