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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適邊塞詩鑑賞

詩歌1.35W

導語:高適的邊塞詩豪蕩感激,情感充沛,深刻反映現實,抒發愛國憂民情懷,形成了鮮明的現實主義詩風,對推動唐初興起的詩歌革新運動作出了重要貢獻。

一、濃烈熾熱的愛國情懷

高適的人生是幸運的,他66年的人生有近50年生活在唐王朝的全盛時代。當時的社會政治清明、經濟發達、思想開放、文化繁榮,欣欣向榮的景象和昂揚奮發的精神風貌喚起了高適高漲的進取之心和愛國情懷,這在他的邊塞詩裏得到充分體現,成爲反覆吟唱的主題。

積雪與天迥,屯軍連塞愁。

誰知此行邁,不爲覓封侯。

——《送兵到薊北》

高適一生曾有兩次到東北邊塞的經歷,這是他第二次以封丘尉職送兵到范陽節度使安祿山轄區的青夷軍時所作。北國邊塞廣袤無垠,極目遠眺,冰雪連天,軍營中瀰漫着憂苦的氣氛和厚重的愁緒。然而詩人千里送兵,並不爲個人的立功封侯而來,而是有意貢獻自己滿腹的才學和安邊之策。書塞景之苦,訴屯軍之愁,實際是爲了凸顯自己投筆從戎的書生意氣和一展抱負的豪邁氣概。高適入仕較晚,50歲才獲授封丘尉職,但他始終“喜言王霸大略”,胸中充滿着一種建功立業、報效國家的激情。高適的入仕之路頗爲曲折,曾兩次應試不中,在外遊歷十多年,企圖透過入幕來入仕。因此,在很長時間裏,他把報效國家、建功立業的希望寄託在別人的援引入仕上,故有很多“投刺”之作。

一生徒羨魚,四十猶聚螢。

從此日閒放,焉能懷拾青。

——《奉酬北海李太守丈人夏日平陰亭》

乘興宜投轄,邀歡莫避驄。

誰憐持弱羽,猶欲伴鵷鴻。

——《陪竇侍御泛靈雲池》

在這類詩中,高適對援引者的形象、才華、功績、威望給予了過多的讚美,最後道出希望得到提攜援引之意,體現出報效國家的強烈願望與緊迫感。高適的邊塞詩不僅表達了自己強烈的愛國情懷,對朋友建功立業的期待同樣熱切。

悵望日千里,如何今二毛。

猶思陽谷去,莫厭隴山高。

倚馬見雄筆,隨身唯寶刀。

料君終自致,勳業在臨洮。

——《送蹇秀才赴臨洮》

蹇秀才本蓄“千里”之志,然而雙鬢染霜,尚無成就,現在投筆從戎,遠走塞外。征程之難,希望不要畏懼,勇敢前行。依君雄筆之文才,寶刀之武略,只要自我發奮,一定能在臨洮成就勳業。通篇洋溢着對友人從軍出塞的讚美,對建功立業期望的熱切,既是激勵他人,實際也是詩人抱負的真實寫照。這種熾熱濃烈的愛國情懷,既是高適個人思想觀念的基本取向,也是時代風貌的體現。

二、豪邁尚氣的英雄主義

唐代蓬勃向上的時代氛圍爲人們實現英雄夢提供了廣闊舞臺,崇拜英雄是當時的主流價值觀。邊塞詩本身就是歌頌英雄精神的重要載體。高適的邊塞詩體現出強烈的英雄意識,特別是對歷史英雄發出了由衷的讚美。

東出盧龍塞,浩然客思孤。

亭堠列萬里,漢兵猶備胡。

邊塵漲北溟,虜騎正南驅。

轉鬥豈長策,和親非遠圖。

惟昔李將軍,按節出皇都。

總戎掃大漠,一戰擒單于。

常懷感激心,願效縱橫謨。

倚劍欲誰語,關河空鬱紆。

——《塞上》

詩人北遊燕趙,東出盧龍,看到的是虜騎滾滾南下、邊境狼煙四起,而唐軍卻陷於“轉鬥”,疲於應付,和親的政策也不能帶來長久的和平。面對如此嚴峻的形勢,如何才能安邊定國,詩人想起持節臨塞、威震四方的李廣將軍,希望能有他那樣的英雄統帥大軍,一戰擒賊首、定邊關。《燕歌行》是高適邊塞詩的“第一大篇”,在詩中,詩人一開始就發出了對“男兒本自重橫行,天子非常賜顏色”英雄精神的讚美。在梯次描述了敵軍氣盛、邊關告急、將帥腐敗、征夫怨女的痛苦後,對如何改變這種狀況,用“至今猶憶李將軍”收住全篇,體現了濃重的英雄情結。高適在歌唱歷史英雄的同時,對當代的英雄人物和英雄精神同樣給予了熱情的讚頌。在《東平留贈狄司馬》中,對狄司馬的出塞經歷和功勳表達了深深的敬佩:

馬蹄經月窟,劍術指樓蘭。

地出北庭盡,城臨西海寒。

森然瞻武庫,則是弄儒翰。

入幕綰銀綬,乘軺兼鐵冠。

練兵日精銳,殺敵無遺殘。

獻捷見天子,論功俘可汗。

西域月窟、樓蘭、北庭、西海地名的連結運用,呈現了邈遠苦塞的真實圖景,輔以經、指、出、臨四個動詞,表現出了一往無前、連續作戰的邊塞經歷,讚揚狄司馬論文學識廣博,入仕官職顯赫,操兵練出精銳,出戰蕩平胡敵。一個躍馬揚鞭、馳騁邊塞、英武勃發、功勳卓著的英雄形象撲面而來、躍然紙上。高適將對英雄形象和精神的景仰和讚美內化爲自己的信念、理想和追求,從中獲得了無窮的力量和勇氣,不斷喊出“他日雲霄萬里雲”“自有云霄萬里高”的心聲,激發出幹一番英雄業績的豪情。他後來歷任淮南節度使、揚州大都督府長史、揚州節度使、劍南西川節度使等重要軍中、地方官職,在平定“安史之亂”中發揮重大作用,作出了重要貢獻。李白有詩讚曰:“高公鎮淮海,談笑卻妖氛。採爾幕中畫,戡難光殊勳。”(《送張秀才謁高中丞》)濃重的英雄主義情結構成高適深厚的思想基礎和精神動力。

三、激昂雄勁的尚武精神

邊塞詩之所以在唐代空前繁榮、達到巔峯,與整個朝代連綿不斷的邊塞戰爭有很大關係。高適在科舉屢試不中的情況下,逐步把建功立業的希望寄託在棄文從武、走向邊塞、入幕佐帥上。《別馮判官》中“才子方爲客,將軍正渴賢。遙知幕府下,書記日翩翩”。《送董判官》中“幕府爲才子,將軍作主人”等,反映的就是這種強烈願望。作爲邊塞詩最傑出的代表,作爲“以詩人爲戎帥”第一人,並最終出將拜侯,崇軍尚武是高適邊塞詩大力歌唱的旋律之一。

結束浮雲駿,翩翩出從戎。

且憑天子怒,復倚將軍雄。

萬鼓雷殷地,千旗火生風。

日輪駐霜戈,月魄懸雕弓。

青海陣雲匝,黑山兵氣衝。

戰酣太白高,戰罷旄頭空。

萬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

畫圖麒麟閣,入朝明光宮。

大笑向文士,一經何足窮。

古人昧此道,往往成老翁。

——《塞下曲》

這首詩作於哥舒翰幕府期間。入哥將軍幕府,是高適人生的重大轉折,自此他才真正走上了“萬里雲霄”路。因此,他以極度興奮的心情,對從軍的自豪、搏殺的壯烈、凱旋受賞的榮耀,都給予了熱情的贊唱。威嚴的軍隊,乘着駿馬,挾天子之威,倚將軍之雄,翩然而行,進軍的戰鼓如雷聲震地,千萬面軍旗如火焰飄動。 “天子怒”“將軍雄”“雷殷地”“火生風”,渲染了唐軍不可戰勝的如虹氣勢。太陽照耀着雪亮的戰戈,月亮映射着高懸的良弓,無論在青海、還是在黑山,都英勇無畏、士氣沖天。有這樣一支英勇善戰的軍隊,“旄頭空”就是必然的戰爭結果。蓄勢至此,豪情更加迸發,萬里赴死,終於一朝成功,詩人對登麒麟閣、入明光宮充滿着強烈的.期待。笑文士、輕一經、諷古人、嘆老翁,雖有幾分得意和輕狂,卻充滿着對走向邊塞、手執雕弓、激戰太白的無比自豪,從另一個方面表達了對崇軍尚武精神的讚美。直接投入到叱吒風雲的戰鬥生活,使高適對將士、戰場、勝敗有了更深刻的認識和感悟,詩歌中的陣雲氛圍、英武之氣更加濃厚。

遙傳副丞相,昨日破西蕃。

作氣羣山動,揚軍大旆翻。

奇兵邀轉戰,連孥絕歸奔。

泉噴諸戎血,風驅死虜魂。

頭飛攢萬戟,面縛聚轅門。

鬼哭黃埃暮,天愁白日昏。

石城與巖險,鐵騎皆雲屯。

長策一言決,高蹤百代存。

威棱懾沙漠,忠義感乾坤。

老將黯無色,儒生安敢論。

解圍憑廟算,止殺報君恩。

唯有關河渺,蒼茫空樹墩。

——《同李員外賀哥舒大夫破九曲之作》

哥舒翰收復九曲,是當時唐朝與吐蕃之間進行的一場決戰。取勝後,高適抑制不住內心的興奮和激動,寫詩予以歌頌。由於當時正在前線,親眼目睹了戰場的慘烈,詩人採用“賦”的手法,對戰鬥場面進行了具體細緻地刻畫。唐軍氣勢摧山,軍旗翻動,將軍指揮若定,士兵機智轉移捕捉戰機,弩弓發出的箭一排排飛向敵陣絕斷其歸路。從“泉噴”“風驅”“鬼哭”“天愁”中,似乎能聞到戰場的血腥、看到敵方失敗的慘狀,渾化無跡地承接了唐軍的威武氣勢,隱喻地歌頌了將士英勇善戰、敢於犧牲的獻身精神。“石城”以下十二句對主帥哥舒翰的讚譽,是對前面士兵歌頌的昇華,揭示了取勝的原因。能讓“老將”失色、儒生結舌的,正是哥軍 “懾沙漠、感乾坤”英勇無畏的精神和“長策善決”的智慧,這也正是高適作詩讚揚這場大戰的立場所在。

四、哀怨深沉的憂患意識

高適邊塞詩中的憂傷情緒和愛國情懷是統一的,憂患是愛國的另一種表達,愛國是憂患的延伸和發展。正是強烈的憂患意識,才使他在屢試不中、幾十年求仕不成的情況下,矢志不改,永不放棄。因此,從高適邊塞詩憂傷的情緒中,能感受到一種精神和力量,激起的是對未來的希望和追求。在高適悲傷的情緒中,最大的莫過於對懷才不遇的悲嘆。

驅馬薊門北,北風邊馬哀。

蒼茫遠山口,豁達胡天開。

五將已深入,前軍止半回。

誰憐不得意,長劍獨歸來。

——《自薊北歸》

詩人作爲封丘尉出使青夷軍送兵,面對邊塞諸將玩忽職守、貪功邀賞的情況,心情十分沉重,不由生出些許悽哀之感。詩一開始就營造出沉重的“哀”氣,“邊馬哀”實際是驅馬人心裏之哀。面對天高地遠、敵我對峙的情況,統兵將帥本該出以公心、忠於職責、慎重決策,然而他們卻爲一己私利,輕啓邊戰,致使戰士十之五還。自己有“王霸大略”和安邊良策,卻無人理睬,雖然來到邊塞卻不能有所作爲,最後失意而歸。開始的“哀”變成最後的憂,那種憂國憂邊憂兵的心情,至今讀來仍令人傷感。

大國多任士,明時遺此人。

頤頷尚豐盈,毛骨未合迍。

逸足望千里,商歌悲四鄰。

誰謂多才富,卻令家道貧!

秋風吹別馬,攜手更傷神。

——《過崔二有別》

大國本應推崇人才,單單卻把崔二遺漏,作品流露出詩人強烈的不平之氣。本有千里之才卻不能任性馳騁,懷才不遇的悲傷足令“四鄰”唏噓。在秋風蕭瑟的環境下,兩個懷才而不得志的人握手道別,“傷神”之痛豈不加個“更”字,人生悲苦有何如斯?令高適悲傷的還有士兵的苦寒和人民生活的艱辛。其中最經典和震撼人心的是《燕歌行》:

山川蕭條極邊土,胡騎憑陵雜風雨。

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

鐵衣遠戍辛勤久,玉箸應啼別離後。

少婦城南欲斷腸,徵人薊北空回首。

邊庭飄颻那可度,絕域蒼茫更何有。

詩中以悲涼的筆調,呈現出一幅黯然慘淡的畫面:在荒涼苦寒的環境中,胡軍以暴風雨般的威勢向唐軍撲來,戰士們不畏強敵,慷慨赴死,雖死傷一半,仍然不能殺退敵人。而在將軍帳下,卻是美人歌舞、縱情享樂的景象。隨着筆鋒的調轉,這種控訴還在深入:徵人遠赴邊塞辛勤日久,怨婦以淚洗面艱難度日,傷心欲斷,他們相互的思念是那麼刻骨銘心,離別之苦是那麼心酸,更令人心痛的是,徵人看到的依然是那麼遼遠渺茫的邊塞和沒有勝利希望的戰鬥。回望家鄉,不知是否還有歸期……把悲涼的氣氛推向極致,直穿心底,令人傷感,也令人激憤。

真正的藝術必然是有思想和精神的藝術,思想和精神之美是藝術之美的靈魂。以往評價高適邊塞詩的地位和影響,往往在他推動詩歌革新運動、形成現實主義詩風、拓展邊塞詩的題材、發展七言歌行等藝術及其影響方面關注較多。實際上,高適的邊塞詩在思想層面堪稱標高。他詩中所表達的愛國主義、英雄主義、崇尚榮譽的精神反映了時代的精神風貌,藝術地再現了盛唐繁榮強盛的氣象。他千里遊邊、考察地理軍情、上言獻策、議論時政、揭露腐敗、投書干謁入幕、慷慨激昂從軍的實踐,體現了強烈的人生使命感、社會責任感,是邊塞詩這一藝術瑰寶最爲耀眼的部分,是中華民族寶貴的精神文化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