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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與酒的優美散文

散文1.7W

父親不知道自己是否是大名鼎鼎杜康的後代,卻有着強烈的“家族基因”(集體無意識)——嗜酒的愛好。對一些人看來,這可不是什麼好事。那簡直是“惡習”。一切不好的事都可能與酒有關,特別是“酗酒”一詞,更讓人們對酒側目。但父親說,飲酒有一個限度,在限度內是可以的,如果飲酒超過了限度,而且方法又不對,那對個人和家庭可能會產生危害。

父親與酒的優美散文

父親是個小學文化程度的人,沒有讀過魯迅的那篇著名的有關“酒”的文章,但他知道,中國的酒文化滲透到了城市、鄉村的每個角落,甚至我們的日常語言,如“吃酒”一詞,可以是一個動詞,也可以說一個精彩的故事,如武松喝了十八碗酒上了景陽岡打虎,武松醉打蔣門神。它也許更能蘊含其他的含義,它可以指一場婚宴,也可指一場壽宴,等等。父親說,我雖然是個地地道道的農民,喝過了很多酒,愈老才愈懂得“酒性”。酒性如人性,喝酒的德行就是人格。老而知酒,飄飄然也。

父親說,上了酒席,先要坐端正,給坐上席的人(一般是長輩或客人)斟好酒,把酒杯恭恭敬敬放在上席的桌面上。喝酒前,一定要先吃菜墊墊底兒,否則,你的胃就受不了。肚子不餓了,你纔可以放膽去喝,去拼酒。你看你院子裏的徳常爺,一上席就拼命喝,結果兩杯剛下肚就醉了,而且對身體極其有害。

這倒是很好的“酒論”,我試驗過多少回,可謂是“酒之真理”了。但爲什麼父親有時還是喝醉了,而且醉得一塌糊塗呢。

那是一個伸手不見五指,黑沉沉的鄉村夜晚,我母親正張羅着給我們幾個娃們吃飯。那時,鄉村的晚飯一般很遲。你看啦,天黑了,母親才從離家有七八里地的關河灣收工,有時,還要到叫尖角地的承包地裏割一揹簍豬草,要天墨墨黑才能到家,這時,我們的肚子早已餓得咕咕叫了。小的弟妹們就開始做遊戲,大一點的就切豬草或是剝玉米棒子。他們邊做遊戲邊唱起了我們鄉村的童謠:

青岡葉葉背背黃,

搭上書包進學堂。

書包擱(讀kǒ)在琴桌上,

抱住師傅哭了場。

師傅問你哭啥子?

我要回去栽竹子。

一籠竹子栽進巖(讀nái),

風吹筍殼落下來。

過路大嫂撿一皮,

問你撿回去做啥子?

著雙大腳鞋,

河邊上洗腳來。

那天晚上其實沒有月亮,他們還是唱了有關月亮的童謠。我在一旁嗤嗤地笑了起來。

月亮婆婆,燒個饃饃,

饃饃落嗒,位爺(外爺)撿嗒。

位爺告狀,告成活狀,

活狀買牛,買得沙牛。

沙牛耕地,耕成沙地,

沙地種麥,種成大麥。

大麥烤酒,烤成燒酒,

燒酒待客,待成百客。

百客行禮,行成大禮,

大禮磕頭,磕破額樓(額頭)。

我則拿出油膩膩的課本書,哇啦哇啦地讀起來:金色的魚鉤……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我要等喝得有一點醉意的父親當衆誇獎我呢。

母親總算把稀糊糊的晚飯煮出來,一人一大碗,熱騰騰的,碗上架了兩根長長的筷子。我們便攥起筷子在碗裏攪動起來。稀里嘩啦的飲食聲充塞了整個房屋,也震得屋頂上百年的駝樑老木噝噝作響起來。母親在一旁不停地喊道,慢點兒,慢點兒,鍋裏有的是!我們哪裏聽她的,我們餓得不行了。

耳朵特別靈的大妹忽然停住筷子,放下黑乎乎的大碗,說,你們聽,爹在叫我們呢!肯定又是喝醉了,走不動了。在亂哄哄的飲食聲裏,哪裏能聽到夜晚山野的叫聲呢。我們凝神一聽,果真是做木匠師傅的爹要回來了,都放下了碗筷,想象着爹會帶給我們很多的驚喜:遇到主家掛樑的時候,有白麪蒸的香噴噴的白饅頭,有時,主家知道爹有幾個娃兒在家,還會用寬大的青菜葉包幾片宴席上的大蒸肉。這當兒,我們家就會像過節一樣熱鬧。惹得鄰居孩子嫉妒。第二天,隔壁的幾個鬼頭還向我們努嘴:你們昨晚吃狗屎了!

我們仔細諦聽:那聲音很弱,像遊絲一般,在靜夜裏飄動。那的確是父親的聲音,飄飄渺渺,若有若無,好像是繁密的樹葉間透過的風聲。母親向我說道,你爹又喝醉了,你帶上電筒去接他吧。弟弟說,我也要去!妹妹說,我也要去。我說,我們都去吧!

野外一片漆黑,我們的電光猶如大海里的一枚飄葉。我們一個攥着一個的衣角出門了。爬上青岡坡,一陣山風吹來,我們都禁不住打了一個寒噤。這是一個冬臘月的夜晚。黑魆魆的山巒在我們眼裏漂浮着,整個世界似乎要沉入黑沉沉的大海之中。我們幾個兄妹的手攥得更緊了。我們側耳一聽,就清晰地聽見了父親的呼喚聲。一簇星火在遠處的黑夜裏亮着,猶如黑夜睜開的眼睛。我們確信父親就在那裏,那裏似乎有一道高坎,當然,下面就是一道深溝。下午,我還在那兒放過牛,與小夥伴們做過遊戲。

父親的確在那兒。當我們走到他身邊的時候,他已躺在溝裏呻吟着:陽子,東陽,雲華,快來救我呀,我再也不喝酒了!我再也不喝酒了!哎喲,哎喲……

我們都抿着嘴,妹妹嗤嗤地笑出了聲。小妹妹說,活該。我蹬了她一眼,她立即就住聲了。父親一旁躺着一根用青竹捆成的浸透了煤油的`火把,把周圍的乾草都燃了一片。原來父親已經醉得不行了,在溝坎上嘔吐了一大片。他的嘴裏流着殘酒,還唱着:

一張桌子四角四方,一盤饃饃擺在中央。

(說麥子)

七八月,把地抄;九冬十月霜雪大,才把麥子來種下。

正二三月麥長青,四五月,麥才黃,央起工夫進地場。

大人央了幾十個,娃兒央了幾十雙。

割的割來背的背,一歇背了幾大堆。

連枷掃蘇(掃帚)像鳳凰,轉拱牛兒像鴛鴦。

風的風來揚的揚,揚了麥子進磨房。

頭道面,白如雪;二道面,白如霜。

張大姐,抱籠牎(蒸籠);李大姐,燒鍋忙。

主家蒸的饃兒來拋樑。

後來,我才知道,這是我們川北一帶的《拋樑歌》,在修水泥鋼筋的今天,恐怕快要失傳了。

我們七手八腳扶起父親,有的拽手,有的拽腳,有的扶帽子,有的正鞋子,最後,總算將父親從溝裏擡出來,一顛一倒地向微光閃爍的老屋走去。

父親嘴裏還哼唧着,我根本沒有醉,主人家多高興啊。我給他們又修了五間房子,我親自劃的墨,我親手打的眼(榫),我親自立的柱頭,我親自上的樑……主家敬了我幾大碗酒……我還給你們帶了幾個大摸摸和一包大搾肉,香得很吶。

說得我們口水都要快掉下來了。我們幾個人便加快了腳步。

今晚,父親酒醉了,我們也醉了。

標籤:散文 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