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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逝經典抒情散文

散文1.72W

【奶奶】

傷逝經典抒情散文

聽父親說:奶奶出生大戶人家。但我見到奶奶時,她已經一點也沒有我想象中的大戶人家後代的氣質、風度,生活的磨難已經將她改變成一位典型的農村老太婆。

土改時,因爲有祖上遺留下來的比較多的田產,爺爺奶奶被評爲“地主”,按當時流行的語言,爺爺是“地主”,奶奶則是“地主婆”。爺爺沒有熬過59年全民族的大飢餓,奶奶雖然熬了過來,但她不得不將以前爺爺承受的那個名號接過手來,成了集“地主”、“地主婆”一身的人。

那時,電影裏、書裏總有所謂“地主婆”的形象:穿得十分妖豔花哨,頭髮亮亮的貼在腦上,要麼什麼事也不做,要麼就是嗑瓜籽、扎鞋底什麼的,總是咬牙切齒地擰丫頭,惡狠狠地用髮簪或針扎丫頭……因爲一次又一次地在我幼小的思維裏反反覆覆地強化,我自然就對“地主”也罷,“地主婆”也罷有了很深的仇恨。但也非常奇怪,我的仇恨卻總是無法針對奶奶。奶奶在我心目中總是那樣慈祥,那樣節儉,那樣勤勞……一點與什麼“地主”、“地主婆”也對不上號。

從我懂事開始,我就不時跟着父母回老家探望年邁的奶奶。每到這時,我總是十分興奮:因爲只要到了奶奶家,奶奶總要想方設法給我弄些好吃的東西。雖然爺爺死後奶奶一直住在麼爹家裏,她既不能當家,也不可能拿出什麼特別好的東西,而且家裏確實也沒的什麼好東西;但奶奶卻總能想出辦法給我一些驚喜。其實,那驚喜每次都是一樣,也就是小小的一碗被叫着“藕粉”的東西,那“藕粉”由奶奶在刮土豆時從泡土豆的水裏一天一天地積存起來。我一到家,奶奶便急顛顛地拿來舀水的銻瓢放在煤火上,從碗櫃的深處取出她好久才積攢起來的一小包土豆粉用水調勻,倒入瓢中,加上一丁點糖或者當時廣爲使用的糖精,用餐匙慢慢地攪。只那麼幾分鐘,我面前就擺上了小小的一碗百吃不厭的“藕粉”,奶奶看着我既餓勞又小心嘖嘖有聲地吮吸,佈滿皺紋的臉上顯露出來的表情只能是被常稱爲慈祥的那種了……

奶奶是辦飯做菜的能手,她總能將一些不起眼的東西做得十分精緻、可口。她將剛從自留地裏摘回的嫩辣椒剁碎,和着豆瓣漿吃,吃起來滿口清香,特別開胃,是下飯的好菜。她將父親稱回的一小塊肉分成幾份,一部分填入挖掉瓤的小南瓜中,蒸着吃;一部分和上面,炸着吃;還有一丁點肥肉,與榨菜一起炒着吃。她做的鹹菜花樣多,味道好,遠近聞名。她將一小條薑絲裹在一小片蘿蔔裏,用線串成一串串的,放入豆瓣漿中;半年後拿出來給我們吃時,既有點鹹,又有點辣,還有點香,父親說:這可以叫“山珍”了……現在很多時候,只要飯菜不可口,我就會想起奶奶做的那些好吃的菜,一想起來,就有點垂涎不斷……

我懂事時,奶奶已經很老了,她已經不能做什麼重活了,但她總是默默地在家裏走來走去地忙着她自己的小活,一刻也不停息。家裏的一日三餐由她操辦,一家大小的衣服由她清洗,自家喂的豬也基本上由她照管,有時還不得不到自留地裏去鬆地、鋤草、點種、收穫。只要有空,她就端出布籃,套上頂針,爲我們扎襪底,做布鞋,每年,她都會爲我們一家大小一人扎一雙襪底,做一雙布鞋。那襪底有各種各樣的圖案,那布鞋穿着既鬆軟舒適,又結實耐用,比現在那些動輒幾百元一雙的皮鞋穿着要舒服得多……

慈祥,節儉,勤勞的奶奶逝世時,我正在外地讀書,我也沒能見上奶奶最後一面。

奶奶無微不至地關懷着我,但我卻沒有給奶奶多少幸福,甚至連她想早點抱孫孫的願望也沒能滿足。

我想:奶奶肯定是帶着遺憾走的。所以,每次回老家給奶奶上墳時,我總要小兒子和我一起十分虔誠地在奶奶的墳前焚一柱香、磕上幾個頭。我想用這傳統的風俗來彌補自己對奶奶未能盡的孝,讓她享受沒能見到的孫子的頂禮膜拜……

【二爸】

二爸去世已經快三年了,但我總覺得他還在我的身邊。

他的音容笑貌,他那佈滿皺紋充滿艱辛的臉,特別是他被病魔折磨得皮包骨瘦弱的身軀,老是時不時浮現在我的眼前。

至我記事以來,我總覺得二爸與我十分親近。還很小的時候,父親帶着我們一家子在外工作,住在很遠的農村的二爸時不時到我們家裏來,只在他一來,總是要和父親擺談很晚。不管是夏天在學校的院壩裏,還是冬日在堂屋的柴火旁,我總是躺在父親或二爸的膝上,聽他們拉家常。雖然往往是沒聽多久就睡着了,但總是不願進屋上牀。好多次,我醒來時都發現自己躺在二爸的懷裏。那時,只要二爸一來,我們幾兄弟總是爭着和二爸一起睡,二爸總是親暱地拍着我們的小腦袋說:“好,好,都和我睡。”

雖然成份不好,但由於老家農村的條件較好和二爸的精打細算,二爸家裏的生活在那個年代也還過得去。雖然肯定有許多我無法經歷也無法理解的艱辛折磨着二爸,使他的面容顯得比父親還要蒼老,但二爸是樂觀的。他總能將生產隊分配的不多的糧食打緊安排以度春荒;他總能將一小塊自留地(從集體土地劃出給各家各戶種植蔬菜的土地)經營得活色生香常有時令蔬菜;他總能在過春節時宰殺一頭全村最壯肉膘最厚的大肥豬……

但現在記憶中儲存最多的是二爸改革開放後所做的一切。

改革開放的寬鬆環境給二爸這樣的能人更加廣闊的天地,他先是在自己的承包地裏精耕細作,成爲遠近聞名的“萬元戶”(年收入超過萬元的農戶);然後是走出農村,利用自己的木匠手藝四處闖蕩。

在我讀中師時,二爸在縣城的一個建築隊裏做灰工,只要我遇到想買的書而手裏沒錢時總跑去找二爸,二爸也總或從他的衣兜裏掏出一兩元皺巴巴的鈔票或找包工頭借支一兩元錢給我。那時,我總是覺得二爸真好,但一點也沒有考慮二爸還得養家餬口。不過,我對二爸的感激卻是從那時就存在心裏的:我算計着自己畢業後一月四十多元的工資,列出了許多的開支計劃,其中一項就是每月給二爸五元。雖然這個計劃從來就沒落實過,但可以看出二爸在我心裏的重要地位。

後來,二爸辦過養雞場,經營過機制磚廠,將自己在農村的泥瓦房改建成了磚房;再後來,二爸又四出做“席夢思”牀墊、沙發;再後來,二爸離開農村搬到鄉場上開了一個小傢俱廠;再後來,二爸又將那個鄉場上的小傢俱廠留給我的堂弟,隻身一人到縣城籌建一個規模大一些的傢俱廠。

和二爸接觸最多的就是在他到縣城開傢俱廠這段時間。

那時,我已經調到縣城工作。二爸的傢俱廠也順利地辦了起來,漸漸也有了生意,規模也漸漸擴大了。但二爸卻一日比一日勞累,一天比一天消瘦,走路沒有以前精神了,聲音沒有以前洪亮了,做事沒有以前迅速了,背也漸漸駝了,臉上的皺紋也越來越深,咳嗽的時間也越來越多。就是這樣,二爸還拖着他疲憊的身體經管着爲我裝修了住房,做了全套的傢俱。爲了讓他的侄孫、侄孫女,我的兒子、侄女到他廠裏時能打上乒乓球,他還專門做了一個乒乓球檯。我每週星期天基本上都要帶着小兒子到二爸的廠裏去看一看,目睹着二爸身體的變化卻沒有在意。他一直堅持着,病了在街上的小藥店弄點藥,稍好點又東跑西跑經營他的傢俱廠。後來,他實在堅持不下了,纔不得不外出檢查。檢查的結果令人無法接受:二爸得了癌症。

確診後,二爸一直和癌症做着十分頑強的鬥爭,先是動了手術,然後接受放療、化療,病情稍微穩定後回到了廠裏。這時,二爸已經不能經營自己的廠了,他將廠子交給我的堂妹經營,自己出點主意,做點力所能及的事,同時也安排着自己的後事。

我目睹了二爸病情的逐步惡化,他先是無力做事,然後是站不了多久,再後來是基本上不能站立,再後來就只能成天坐在躺椅上,最後無可奈何地臥牀。在這段時間裏,我更是隻要有空就到二爸那裏去,陪着他說說話,即使不說話也默默地看看他。到最後二爸臥牀的日子裏,我依然經常去,但我不忍心看痛苦不堪的二爸,我不知道能再對二爸說點什麼,我只是坐在二爸的屋外,痛苦地聽着他的咳嗽,他的哮喘,他的呻吟,感受着他的痛苦和自己的無奈,感受着病魔的殘酷和生命的脆弱。

二爸一定能夠感覺到自己的生命正在一天一天地離他遠去,在他逝世前幾天,他堅持着要通知在外地的父親回來。那天,我和父親一起去看二爸。此時的二爸已經處於時而迷糊時而清醒的狀態,他迷糊時,我們就黙黙地陪着已經皮包骨的二爸;他清醒時,我們就聽他時斷時續地述說。與病魔的搏鬥已經耗盡了二爸的精力,他每說一句話都要用盡全身的力氣,但只要一清醒他就不停地說着,那痛苦中的'頑強,那頑強中的痛苦,令人慾哭無淚。

二爸逝世的時候我正在單位上班,一聽到堂妹在電話裏的哭聲我就急忙趕去。我趕到時,二爸已經被家人從病牀移到他臥牀前經常坐的躺椅上,我摸了摸二爸的手,冰涼冰涼的,我知道:我的二爸已經拋下我永遠離開我了。

我一直無法接受二爸離開我這個事實,當二爸瘦弱不堪的身軀已經化爲一捧骨灰後,當二爸的骨灰被掩埋後,當我站在二爸的墳頭時,我仍然覺得二爸還在。就是現在,我只要一到二爸以前開傢俱廠的地方,我就總覺得二爸還在那廠裏忙碌着。

但二爸真的離開我已經快三年了,每年春節,我都會帶着孩子到二爸的墳頭去看一看。這時,二爸總會出現在我的回憶我的幻想中,微笑着,咳嗽着……

【麼爹】

矮矮壯壯的麼爹突然去世,使我痛感人生的無奈和悲哀、生命的脆弱和短促。

從發現有病到臥牀僅三個月時間,從臥牀到不醒人事僅五天時間,從不醒人事到去世僅不到十二個小時,麼爹就那麼急匆匆地走了。

我印象中的麼爹是那種典型的憨厚老實農民。

我很小的時候,祖母就住在麼爹家,每年假期回老家探望祖母時,我都住在麼爹家。那時,不知是什麼原因,成份很不好的麼爹竟然得到了一個人人都眼紅的差事——到大隊的煤礦裏挖煤。在麼爹家玩耍的日子,我總是盼着他能回來。因爲只要麼爹一回家,他總能從他的衣兜裏掏出令我驚喜的東西——一支圓珠筆、一塊小橡皮擦什麼的。現在想進來,當時他被大隊派到礦上也許就是因爲他老實。

也許因爲憨厚老實,所以麼爹總顯得有點“笨”,家裏的大小事情他都拿不出主意,缺乏一個男人應有的男子漢氣派。他總是十分馴服地聽從麼媽的安排,從不唱反調,是當地有名的“氣管炎”(妻管嚴)。

我成年後,與麼爹的接觸少了。

因爲大隊的礦停辦了,他只好回到家裏種糧食。他沒有手藝,沒有想法,沒有膽量,不敢冒險,只好認認真真地、小心翼翼耕種那點“包產地”,雖然能吃飽肚子,但家境並不太好,也沒能發家致富。

後來,二爸也搬進了城,麼爹一家人在老家繼續從事農業生產。父親覺得老實的麼爹呆在那裏一方面可能受人欺負,另一方面也沒什麼出路,東勸西勸地將他勸到了一個比較大的鎮子,並將我們原來的房子送給他住。麼爹在這裏也不能做什麼,先是倒點菜賣,然後是幫別人搬運東西,好好歹歹能維持一家人的生活,也多多少少能存點錢。

再後來,就聽說他病了,聽說到一個大都市去檢查,聽說檢查結果是癌症……對一個沒有公費醫療,不多的收入剛夠餬口,沒什麼積蓄的家庭來說,這是一個巨大的災難。

麼爹沒法住院,也住不起院。從大都市回來,帶着在那裏買的一些藥,在家裏說得好聽是靜養,說得殘酷些是在等——在等每個人都必須經歷的與死神的約會。

在這期間,我曾經兩次去探望麼爹。第一次去時精神還可以,但我沒辦法和他擺談什麼,也不能真正地安慰他,我們相對無言地坐了一會,我便推說有事走了。第二次去時,他已經臥牀,我同樣沒有辦法面對他的痛苦,他也只簡單地問了我一下就沉沉睡着了;我看着他那浮腫的臉龐,聽着他在夢中時不時發出的一聲呻吟,體會着他生命之燈將滅的悲哀,欲哭無淚。

第二次探望沒兩天,麼爹就去世了。

儘管有很多工作要做,我還是請了假最後一次去看麼爹。我在麼爹的靈前守了整整一個晚上,我在心裏暗暗告訴麼爹:我守着你,你安心地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