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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散文精選

散文1.67W

在現實生活或工作學習中,大家一定看過散文吧?散文分爲敘事散文、抒情散文、哲理散文。那麼問題來了,怎樣才能完成一篇優秀的散文呢?下面是小編爲大家收集的莫言散文精選,僅供參考,大家一起來看看吧。

莫言散文精選

1、《北京秋天下午的我》

據說北京的秋天最像秋天,但秋天的北京對於我卻只是一大堆凌亂的印象。因爲我很少出門,出門也多半是在居家周圍的郵局、集市活動,或寄書,或買菜,目的明確,直奔目標而去,完成了或得手了就匆匆還家,沿途躲避着兇猛的車輛和各樣的行人,幾乎從來沒有仰起頭來,像滿懷哲思的屈原或悠閒自在的陶潛一樣望一望頭上的天。

據說秋季的北京的天是最藍的,藍得好似澄澈的海,如果天上有幾朵白雲,白雲就像海上的白帆。如果再有一羣白鴿在天上盤旋,鴿哨聲聲,歡快中蘊涵着幾絲悲涼,天也就更像傳說中的北京秋天的天了。但我在北京生活這些年裏,幾乎沒有感受到上個世紀裏那些文人筆下的北京的秋天裏美好的天。那樣的秋天是依附着低矮的房舍和開闊的眼界而存在的,那樣的秋天是與螞蟻般的車輛和高入雲霄的摩天大廈爲敵的,那樣的天親近寂寞和悠閒,那樣的天被畸形的繁華和病態的喧囂扼殺了。沒有了那樣的天,北京的秋天就僅僅是一個表現在日曆牌上的季節,使生活在用空調製造出來的曖昧溫度裏、很少出門的人忘記了它。

從日曆牌上我知道立秋的節氣已過,但秋後還有一伏,氣溫依然是灼熱逼人,家家的空調機還在轟鳴着,如果是中午上街,街上的水泥路面上,依然泛着耀眼的白光,多半是紅色的車輛,咬着尾巴,緩慢地移動,像一團團移動的火炭,連綴成一條灼熱的、扭曲的火龍,人在路邊走,身上汗溼黏膩,不是愉快的事。在無事的情況下,我不會在這個時刻出門。我在這個時刻,多半是在牀上午睡。我可以整夜的不睡覺,但中午不可以不睡覺。如果中午不睡覺,下午我就要頭痛。在中午的夢裏,我也許會夢到清華園裏被朱自清描寫過的荷塘。雖說荷花的盛季是夏天,但初秋的北京,從電視的畫面上和報刊的文字裏,我知道荷花照樣開放得狂。等荷塘裏滿是高挑的蓮蓬與蒼黃的荷葉構成風景時,大概已是中秋佳節了。

我的午休時間很長,十二點上牀,起牀最早也要三點,有時甚至到了四點。等我迷迷瞪瞪地起來,用涼水洗了臉,下午的陽光已經把窗上的玻璃照耀得一片金黃了。起牀之後,我首先是要泡上一杯濃茶,然後坐在書桌前。如果老婆不在眼前,就趕緊地點上一支菸,喝着濃茶抽着香菸,那感覺十分美妙,不可以對外人言也。

喝着茶抽着煙我開始翻書,亂翻書,因爲我下午不寫作。我從來也沒養成認真讀書的習慣,拿起一本書,有時候竟然從後邊往前看,感到有趣,再從頭往後看。從過了四十歲後,我再也沒有耐心把一本書從頭看到尾了,無論是多麼精彩的書。這是一個很不好的習慣,我知道,但要改正也難了。看一會兒書,我就站起來,心中感到有些煩,也可以叫無聊,就在屋裏轉圈,像一頭關在籠子裏的懦弱的野獸。有時就開啟了那臺使用了十幾年的日立牌電視機,21英寸的,當時是最好的,是用了我第一次出國的指標在出國人員免稅店買的。日本貨的質量,雖然近年來也頻頻出問題,但我家這臺電視機的質量實在是好得有點惹人煩。十幾年了,天天用,畫面依然清晰,聲音依然立體,使你沒有理由把它扔了。電視裏如果有戲曲節目,我就會興奮得渾身哆嗦。和着戲曲音樂的節拍渾身哆嗦,是我鍛鍊身體的一種方法。我一手捻着一個羽毛球拍子使它們快速地旋轉着身體也在屋子裏旋轉,和着音樂的節奏,心無雜念,忘乎所以,美妙的感受不可以對外人言也。

使我停止旋轉的從來不是因爲累而是因爲電視機裏的戲曲終了;戲曲終了,我心抑鬱。解決鬱悶的方法是拉開冰箱找食物吃。冰箱是東芝牌的,也是日本貨,與電視機一樣是用德國馬克在出國人員免稅店買的。前不久壞過一次,後來被我老婆敲了一棍子又好了。一般情況下我總能從冰箱裏找到吃的,實在找不到了,我老婆就會動員我去離家不遠的菜市場採買。我知道她其實是想把我攆出去活動活動。

在北京的秋天的下午,我偶爾去菜市場採買。以前,北京的四季,不但可以從天空的顏色和植物的生態上分辨出來,而且還可以從市場上的蔬菜和水果上分辨出來。中秋節前後,應時的水果是梨子、蘋果、葡萄,也是各種甜瓜的季節,但現在的北京,由於交通的便捷和流通渠道的暢通,天南海北的水果一夜之間就可以跨洋越海地出現在市上。尤其是農業科技的進步,使季節對水果的生長失去了制約。比如從前,中秋節時西瓜已經很稀罕,而圍着火爐吃西瓜更是一個夢想,但現在,即便是大雪飄飄的天氣裏,菜市場上,照樣有西瓜賣。大冬天賣海南島生產的西瓜不算稀奇,大冬天賣京郊農村塑料大棚裏生產的西瓜也不算稀奇了。市上的水果蔬菜實在是豐富得讓人眼花繚亂無所適從,東西多了,就沒有好東西了。

如果是去菜市場回來,我就在門口的收發室把晚報拿回家。從訂閱《北京晚報》開始,我有了一點北京人的感覺。《北京晚報》是一份發行數百萬份的報紙,版面一擴再擴,廣告也日漸增多。報紙的頭版多半沒有什麼好看的,就像電視臺的新聞聯播的前十分鐘一樣。其他的版面上有一些有趣的東西,我看過馬上就忘了。看完晚報,差不多就該吃晚飯了。吃完了晚飯的事情,不屬於本文的範圍,我只寫從中午到晚飯前這段時間裏我所幹的事情。

有時候下午也有記者來家採訪我,有時候下午我在家裏要見一些人,有朋友,也有不熟悉的探訪者。媒體採訪是一件很煩人的事,但也不能不接受,於是就說一些千篇一律的廢話。朋友來家,自然比接受採訪愉快,我們喝着茶,抽着煙,說一些雜七拉八的話,有時候難免要議論同行,從前我口無遮攔,得罪了不少人,現在年紀大了,多了些狡猾和世故,一般情況下不臧否人物,能說好話就儘量地說好話,不願說好話就保持沉默,或者今天天氣哈哈哈……

按說北京是個四季分明的地方,秋天有三個月。中秋應該是北京最好的季節,其實,中秋無論在哪裏,都是最美好的季節。我小時候在山東老家,對中秋節就很感興趣,因爲中秋節除了天上有一輪圓月,地上還有月餅。蘇東坡的千古名句“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就是在我的故鄉做知州時寫的,可見那時的月亮是何等的明亮。那時還沒有吃月餅的習俗,如果有,蘇東坡不會不寫的。月餅之所以有餡,是因爲當時在月餅裏夾上了造反的信號,要造蒙古人的反。我少時聽一個去內蒙古販賣過牲口的人說,八月十五夜裏,蒙古人要到草裏去藏一夜。我總是感到那中秋節是北京人發明的一個節日,因爲北京曾是元朝的大都。元大都的城牆遺蹟,就在我曾經住過的小西天附近,那上邊有很多樹,如果在秋天的下午,站在元大都城牆上的樹林子裏,也許會更多地感受到一些北京秋天的美麗吧。也許我應該去一次,爲了這篇文章。

現在,距離中秋節還有一個月,月餅大戰就拉開了序幕。月餅花樣繁多得令人無所適從,看起來都很精美,但味道一般。我知道我也像魯迅先生筆下那個九斤老太一樣,不能對現在的食物給予公正的評價。其實,現在的月餅使用的材料絕對比過去的材料進階,味道也應該好於以往,感到不好吃,不是月餅的問題。其實,最精美還不是月餅,而是包裝月餅的盒子,那真是金碧輝煌,好似一座宮殿。我實在不明白爲什麼要用如此精美的盒子包裝吃的東西。我每年都要爲如何處理空月餅盒子發愁。人類真是自找麻煩的動物,科學越發展,人類面臨的麻煩就越多。

北京的秋天最爲著名的地方就是香山,而香山的名氣多半是因爲那每到深秋就紅遍了山坡的樹葉。長紅葉的樹木多半是楓樹。我猜想,當年曹雪芹曾經爬上過香山觀賞過紅葉,納蘭性德也上去過,許多達官貴人、社會名流也上去過。周作人在那附近的廟裏住過很長時間,寫出的文章裏秋氣瀰漫,還有一股子樹葉的苦澀味道。我在北京生活了近二十年,始終沒去過香山。但似乎對那個地方並不陌生,那漫山遍野的紅葉在我的腦海裏存在着。如果真去了,肯定失望。我知道看紅葉的人比紅葉還要多,美景必須靜觀,熱鬧處無美景。

現在是北京秋天的一個下午,我打破下午不寫作的習慣,坐在書桌前,回憶着古人關於秋天的詩句來結束這篇文章:“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秋風忽灑西園淚,滿目山陽笛里人”,“楓葉紛紛落葉多,洞庭秋水晚來波”……古人有“悲秋”之說,大概是因爲秋天的景象裏昭示着繁華將逝,秋天的氣候又暗示着寒冷將至,所以詩中的秋天總是有那麼幾分無可奈何的淒涼感,但也有唱反調的。李白就說:“我覺秋興逸,誰雲秋興悲”;劉禹錫說:“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杜甫說:“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黃巢說:“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放百花殺”;毛澤東說:“萬木霜天紅爛漫,天兵怒氣衝霄漢”。但即便是反調文章,也沒有把悲變爲喜,只不過是把悲涼化爲悲壯而已。

2、《第一次去青島》

第一次去青島之前,實際上我已經對青島很熟悉。距今三十年前,正是人民公社的鼎盛時期。全村人分成了幾個小隊,集中在一起勞動,雖然窮,但的確很歡樂。其中一個女的,名字叫做方蘭花的,其夫在青島當兵,開小吉普的,據說是海軍的陸戰隊,穿灰色的軍裝,很是神氣。青島離我們家不遠,這個當兵的'經常開着小吉普回來,把方蘭花拉去住。方蘭花回來,與我們一起幹活時,就把她在青島見到的好光景、吃到的好東西說給我們聽。什麼棧橋啦,魯迅公園啦,海水浴場啦,動物園啦,水族館啦……什麼油燜大蝦啦,紅燒裏脊啦,雪白的饅頭隨便吃啦……透過她眉飛色舞、繪聲繪色的描述,儘管我沒去過青島,但已經對青島的風景和飲食很熟悉了,閉上眼睛,那些風景彷彿就出現在我的眼前。方蘭花除了說青島的風景和飲食,還說青島人的“流氓”。她說——起初是壓低了嗓門,輕悄悄地:“那些青島人,真是流氓成性……”然後就突然地擡高了嗓門,彷彿要讓全世界都聽到似的喊,“他們大白天就在前海崖上吧唧吧唧地親啊……”這樣的事情比風景和飲食更能引起我們這些小青年的興趣,所以在方蘭花的腚後總是追隨着一幫子小青年,哼哼唧唧地央告着:“嫂子,嫂子,再說說那些事吧……再說說嘛……”她低頭看看我們,說:“瞧瞧,都像磅一樣了,還敢說給你們聽?”

生產隊裏有一個早些年去青島販賣過蝦醬和鸚鵡的人,姓張名生,左眼裏有顆寶石花,歪脖子,有點歷史問題,整日悶着不吭氣。看方蘭花昂揚,氣不忿兒,終於憋不住,說:“方蘭花,你天天吹青島,但你是坐着你男人的小吉普去的,你坐過火車去青島嗎?你知道從高密坐火車去青島要經過哪些車站嗎?”方蘭花直着眼答不上來。於是張生就得意地歪着腦袋,如數家珍地把從高密到青島的站名一一地報了出來。他坐的肯定是慢車,因爲站名達幾十個之多。我現在只記得出了高密是姚哥莊,過了姚哥莊是芝蘭莊,過了芝蘭莊是膠西,過了膠西是膠縣,過了膠縣是蘭村,然後是城陽、四方什麼的,最後一站是老站。但在當時,我也像那張生一樣,可以把從青島到高密沿途經過的車站,一個磕巴都不打地背下來,而且也像張生那樣,可以倒背如流。所以,在我真正去青島之前,我已經在想象中多少次坐着火車,按照張生報告的站名,一站一站地到了青島,然後按照方蘭花描畫出來的觀光路線,把青島的好山好水逛了無數遍,而且也夢想着吃了無數的山珍海味。夢想着坐火車、逛風景是美好的,但夢想着吃好東西是不美好的,是很難過的。嘴裏全是口水,肚子咕嚕嚕地叫喚。夢想着看看那些風流人物在海邊上戀愛也是不美好的。

等到1973年春節過後,我揹着二十斤綠豆,二十斤花生米,二十斤年糕,送我大哥和他的兒子去青島坐船返回上海時,感覺到不是去一個陌生的城市,而彷彿是踏上了回故鄉之路。但一到青島我就徹底地迷失了方向。從我舅舅家那兩間坐落在廣州路口、緊靠着一家木材廠的低矮破舊的小板房裏鑽出來上了一次廁所,竟然就找不到了回去的道路。我在那一堆堆的板材和一垛垛的原木之間轉來轉去,從中午一直轉到黃昏,幾次絕望地想哭,汗水把棉襖都溻透了。終於,我在木頭垛後聽到了大哥說話的聲音,一轉彎,發現舅舅的家門就在眼前。

等我回到了家鄉,在勞動的間隙裏,鄉親們問起我對青島的印象時,我感慨萬端地說:“青島的木頭真多啊,青島人大都住在木頭堆裏。”

3、《賣白菜》

1967年冬天,我十二歲那年,臨近春節的一個早晨,母親苦着臉,心事重重地在屋子裏走來走去,時而揭開炕蓆的一角,掀動幾下鋪炕的麥草,時而拉開那張老桌子的抽屜,扒拉幾下破布頭爛線團。母親嘆息着,並不時把目光擡高,瞥一眼那三棵吊在牆上的白菜。最後,母親的目光鎖定在白菜上,端詳着,終於下了決心似的,叫着我的乳名,說:

“社鬥,去找個簍子來吧……”

“娘,”我悲傷地問,“您要把它們……”

“今天是大集。”母親沉重地說。

“可是,您答應過的,這是我們留着過年的……”話沒說完,我的眼淚就涌了出來。

母親的眼睛溼漉漉的,但她沒有哭,她有些惱怒地說:“這麼大的漢子了,動不動就抹眼淚,像什麼樣子?”

“我們種了一百零四棵白菜,賣了一百零一棵,只剩下這三棵了……說好了留着過年的,說好了留着過年包餃子的……”我哽咽着說。

母親靠近我,掀起衣襟,擦去了我臉上的淚水。我把臉伏在母親的胸前,委屈地抽噎着。我感到母親用粗糙的大手撫摸着我的頭,我嗅到了她衣襟上那股揉爛了的白菜葉子的氣味。從夏到秋、從秋到冬,在一年的三個季節裏,我和母親把這一百零四棵白菜從嬌嫩的芽苗,侍弄成飽滿的大白菜,我們撒種、間苗、除草、捉蟲、施肥、澆水、收穫、晾曬……每一片葉子上都留下了我們的手印……但母親卻把它們一棵棵地賣掉了……我不由得大哭起來,一邊哭着,還一邊表示着對母親的不滿。母親猛地把我從她胸前推開,聲音昂揚起來,眼睛裏閃爍着惱怒的光芒,說:“我還沒死呢,哭什麼?”然後她掀起衣襟,擦擦自己的眼睛,大聲地說:“還不快去!”

看到母親動了怒,我心中的委屈頓時消失,急忙跑到院子裏,將那個結滿了霜花的蠟條簍子拿進來,賭氣地扔在母親面前。母親高了嗓門,聲音凜冽地說:“你這是扔誰?”

我感到一陣更大的委屈涌上心頭,但我咬緊了嘴脣,沒讓哭聲衝出喉嚨。

透過矇矓的淚眼,我看到母親把那棵最大的白菜從牆上釘着的木橛子上摘了下來。母親又把那棵第二大的摘下來。最後,那棵最小的、形狀圓圓像個和尚頭的也脫離了木橛子,擠進了簍子裏。我熟悉這棵白菜,就像熟悉自己的一根手指。因爲它生長在最靠近路邊那一行的拐角的位置上,小時被牛犢或是被孩子踩了一腳,所以它一直長得不旺,當別的白菜長到臉盆大時,它纔有碗口大。發現了它的小和可憐,我們在澆水施肥時就對它格外照顧。我曾經揹着母親將一大把化肥撒在它的周圍,但第二天它就打了蔫。母親知道了真相後,趕緊地將它周圍的土換了,才使它死裏逃生。後來,它儘管還是小,但卷得十分飽滿,收穫時母親拍打着它感慨地對我說:“你看看它,你看看它……”在那一瞬間,母親的臉上洋溢着珍貴的欣喜表情,彷彿拍打着一個歷經磨難終於長大成人的孩子。

集市在鄰村,距離我們家有三裏遠。母親讓我幫她把白菜送去。我心中不快,嘟噥着,說:“我還要去上學呢。”母親擡頭看看太陽,說:“晚不了。”我還想囉嗦,看到母親臉色不好,便閉了嘴,不情願地背起那隻盛了三棵白菜、上邊蓋了一張破羊皮的簍子,沿着河堤南邊那條小路,向着集市,踽踽而行。寒風凜冽,有太陽,很弱,彷彿隨時都要熄滅的樣子。不時有趕集的人從我們身邊超過去。我的手很快就凍麻了,以至於當簍子跌落在地時我竟然不知道。簍子落地時發出了清脆的響聲,簍底有幾根蠟條跌斷了,那棵最小的白菜從簍子裏跳出來,滾到路邊結着白冰的水溝裏。母親在我頭上打了一巴掌,罵道:“窮種啊!”然後她就顛着小腳,扎煞着兩隻胳膊,小心翼翼但又十分匆忙地下到溝底,將那棵白菜抱了上來。我看到那棵白菜的根折斷了,但還沒有斷利索,有幾綹筋皮聯絡着。我知道闖了大禍,站在簍邊,哭着說:“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母親將那棵白菜放進簍子,原本是十分生氣的樣子,但也許是看到我哭得真誠,也許是看到了我黑黢黢的手背上那些已經潰爛的凍瘡,母親的臉色緩和了,沒有打我也沒有再罵我,只是用一種讓我感到溫暖的腔調說:“不中用,把飯吃到哪裏去了?”然後母親就蹲下身,將揹簍的木棍搭上肩頭,我在後邊幫扶着,讓她站直了身體。但母親的身體是永遠也不能再站直了,過度的勞動和艱難的生活早早地就壓彎了她的腰。我跟隨在母親身後,聽着她的喘息聲,一步步向前挪。在臨近集市時,我想幫母親背一會兒,但母親說:“算了吧,就要到了。”

終於捱到了集上。我們穿越了草鞋市。草鞋市兩邊站着幾十個賣草鞋的人,每個人面前都擺着一堆草鞋。他們都用冷漠的目光看着我們。我們穿越了年貨市,兩邊地上擺着寫好的對聯,還有五顏六色的過門錢。在年貨市的邊角上有兩個賣鞭炮的,各自在吹噓着自己的貨,在看熱鬧的人們的攛掇下,戇起來,你一串我一串地賽着放,乒乒乓乓的爆炸聲此起彼伏,空氣裏瀰漫着硝煙氣味,這氣味讓我們感到,年已經近在眼前了。我們穿越了糧食市,到達了菜市。市上只有十幾個賣菜的,有幾個賣青蘿蔔的,有幾個賣紅蘿蔔的,還有一個賣菠菜的,一個賣芹菜的,因爲經常跟着母親來賣白菜,這些人多半都認識。母親將簍子放在那個賣青蘿蔔的高個子老頭菜簍子旁邊,直起腰與老頭打招呼。聽母親說老頭子是我的姥姥家那村裏的人,同族同姓,母親讓我稱呼他爲七姥爺。七姥爺臉色赤紅,頭上戴一頂破舊的單帽,耳朵上掛着兩個兔皮縫成的護耳,支棱着兩圈白毛,看上去很是有趣。他將兩隻手交叉着插在袖筒裏,看樣子有點高傲。母親讓我走,去上學,我也想走,但我看到一個老太太朝着我們的白菜走了過來。風迎着她吹,使她的身體搖擺,彷彿那風略微大一些就會把她刮起來,讓她像一片枯葉,飄到天上去。她也是像母親一樣的小腳,甚至比母親的腳還要小。她用肥大的棉襖袖子捂着嘴巴,爲了遮擋寒冷的風。她走到我們的簍子前,看起來是想站住,但風使她動搖不定。她將襖袖子從嘴巴上移開,顯出了那張癟癟的嘴巴。我認識這個老太太,知道她是個孤寡老人,經常能在集市上看到她。她用細而沙啞的嗓音問白菜的價錢。母親回答了她。她搖搖頭,看樣子是嫌貴。但是她沒有走,而是蹲下,揭開那張破羊皮,翻動着我們的三棵白菜。她把那棵最小的白菜上那半截欲斷未斷的根拽了下來。然後她又逐棵地戳着我們的白菜,用彎曲的、枯柴一樣的手指。她撇着嘴,說我們的白菜卷得不緊。母親用憂傷的聲音說:“大嬸子啊,這樣的白菜您還嫌卷得不緊,那您就到市上去看看吧,看看哪裏還能找到卷得更緊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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